看到约克呻吟着捣住头,正努力张开眼睛寻找噪音的来源,她迅速把剑收回鞘中,手背在身后,摆出端庄贤淑的姿势:心虚地嚷道,「亏它要这么贵的房钱,这门简直是巧克力搭起来的。」
「妳会赔吧。」约克下意识说,他仍捂着头坐在床上,双眼像是被黏住一样无法张开,浑身骨头软得像面条。
他听到女孩突然紧张起来的声音,「天,天哪,你是怎么了,约克?」
「我觉得有人对我用了睡眠魔法。」约克喃喃地说,一边克服着强烈的睡意,转头去找旁边的人。可是身边空空如也,一半的床铺已经冰冷。「狄特呢?」他茫然地问。
「一定是逃走了!」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同情地看着约克赤裸并有些暧昧痕迹的身体。
骑士的手放在冰冷的床铺上,好象刚才那个人还躺在这里,那种实在的、安心的感觉仍留在皮肤上。
「我就知道法师不可信任!」丽姬抱怨道,一边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他们手上的小动作太多了,居然用催眠魔法这么卑鄙的方法,虽然确实挺好用的。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穿衣服,毕竟这样子挺尴尬的,不是吗?可怜的人。那家伙就这么逃走了?」
约克的手依然放在狄特曾经躺过的位置上,那种冰冷感让他不舒服,以至于都没听清楚丽哑在说些什么。他脑中不可控制地浮现那人纤长的手指紧抓住他手臂的感觉,他凌乱长发的触感,还有……他的眼神,如果他当然没那么自恋以为是迷恋的话,也许可以看得出那是一种下定决心时的决绝眼神。
他猛地跳起来,抓住床单向外跑去!
心中的唯一感觉就是恐惧!
早先他喜欢狄特,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会去招惹他,即使多喜欢都不行,因为这个人的心不在这里。仿佛……他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幻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他一向遵循直觉。
但昨晚不同。狄特突然有了灵魂,那是个忧郁而孤独的黑发年轻人,有血有肉,他可以实实在在地抱住,拥有他、并被他所拥有。这让他有种「再一次爱上了他」的感觉,不是那个虚幻漂亮的不像个真人的狄特,而是眼前这个真实的、忧郁的男子。
他去哪里了?他想,这念头让他恐惧得难以呼吸,因为他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抱住他了,他根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而偏又是他最不能失去的一个!
刚到门口,他就砰地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被撞得坐倒在地上,约克理也没理他,向外面冲去,可是对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边大叫道,「光明之神在上,我绝不允许一个男人不穿衣服跑到大街上,太有伤风化了——」
约克一个没站稳,叭地一声趴在地上,下巴被磕得疼得要死,后面那个令人火冒三丈的声音仍在继续,「呃,这不是约克·奈维特吗?您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这里是你的房间,你怎么会忘了穿衣服就往外跑?人上街除了不能忘记钱包,就是衣服了,你快点……」
约克用力把脚从那人手里挣出来,缓了一缓后,他终于冷静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住什么地方去。
「如果你要去杀狄特的话,我劝你先考虑一下教会的规定。」后面的人严肃地说,「同伴互相残杀可是项卑劣的行为,不管他是做了什么逃走的,一切都可以商量。」
约克回过头,坐在那里的是个穿着贤者长袍的银发男人,正是格雷姆。看到约克身上那些暧昧的红印子,露出一副满意又痛惜的表情。
「请相信,一切矛盾都可以内部解决,约克,」他衷心地说,「教会会给予你们的爱情最真诚盛大的祝福,你可不要冲动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比如不穿衣服上街啦,杀掉我们的优秀同伴狄特法师啦……」
「老兄,什么时候光明教会的袍子改款式了?」丽妞在后面说。
「光明不分颜色。」格雷姆果断地说。
约克一刻不停地向回走过来,杀气腾腾。格雷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喂,约、约克,虽然骑士的尊严很重要,可是你也不能对光明教会的贤者不敬——」
约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剑。
那东西比一般的剑宽上一倍,也要更长,剑鞘古朴,和衣着华丽的格雷姆一点也不相称。他拿过剑,修长的手指抚过剑鞘,那里传来熟悉的、温暖的波动。
「你怎么拿着奈维特家的剑?」他问。
「呃,教会昨天接到费多城不死生物横行、民众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甚至可能还存在地底死灵城市的可怕消息,为了拯救这些无辜的人民,特地……」
「把我家的剑拿来是吗?」约克说,紧握住剑柄,剑抽出了半寸,银色的光芒映着他蓝色的双瞳,纯粹又和谐。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决定取来奈维特家从远古留传下来的光明神器,『金纱』,是相信你!光明教会紫十字勋章骑士约克——的信仰和力量,相信你和狄特连手,一定能挫败黑暗之神的阴谋。」
「送来的很是时候。」约克喃喃地说。
「就是说教会已经知道了这里的麻烦不小,可仍不准备派救兵?」丽娅凉凉地说。
贤者装做没听见,只是紧盯着约克,后者专注地看着那把剑。
「金纱,这是它的名字?可是它是银色的呀。」盗贼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把剑在狄维特家的宝库放了很久,没想到光明教会有这么大的面子。」约克喃喃说。
「好了!」格雷姆做出一个营业用的灿烂笑容,「狄特逃到哪里去了?你告诉他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准备杀他,他会出来吧。这世界上还有光明伟大的任务在等着他呢!只要有了他还和你的这把剑,消灭邪恶不再话下。」
「他不会回来了。」约克喃喃地说,拎着剑回到房间,开始一声不响地穿衣服。
格雷姆脸色发白地凑过来,「等一下,不,不会是你把他给……怎么样了吧?」
约克没理他,继续穿靴子。格雷姆绝望地叫道,「天哪,天哪,他一定恨死你再也不会再回来了!他是个法师嘛,又打不过你,你难道就不能在床上让着他点儿……」
「嘿!」丽哑不服气地叫道,「无论从身材还是从力气,都是约克更强吧,凭什么你就觉得应该是那个混蛋法师占便宜啊!」
「这不是明摆着嘛!」格雷姆抱怨道,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心,「你们以为那个狄特是什么人,他可以毫无所觉地毁灭神殿结界,据我所知大陆不是很少、而是根本没有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除非他本身就能控制『魔法』这东西,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根本不是人类。那会是什么?拜托,你们这班白痴难道没常识?他要么是只龙,要是就是属于神域的!神域啊,老兄们,而他居然迷上一个人类骑士,这种好事不利用等什么啊!」
「呃……神?」丽姬艰难地说,「那个狄特是属于神域的?」
「可如果他那么强,根本不可能被约克占便宜嘛。」休斯说。
「我也想不明白,」格雷姆说,「正常来说,如果他想要什么肯定是用最习惯的方式去拿吧,可是……他为什么会同意……呃……」
「因为约克比较喜欢吧。」休斯说。
格雷姆一怔,转头去看约克。那个人正在系好腰带,他高大英俊,金发灿烂,锐利的蓝色眼睛看着他。格雷姆笑了一下,「他……到底喜欢上你什么?」
「那都不重要了。」约克轻声说,一把把剑抽了出来。瞬间满室银辉,仿佛月亮落了下来。
「再也不回来?没关系,」他喃喃地说,蓝色的双眼在月色下温柔无比,「我会去找你。」
他举起剑,优雅地划了个未封口的圆。
房子里的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银剑划过的地方留下了道残光,可是几秒钟后它并没有消失,而是停留在空气中,像一弯新月,在房间中幽幽地亮着。
他深深地看着那弯月亮,月影慢慢模糊起来,像映进了漾动的池塘中,白光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无尽的空间延伸,虽然这宇宙如此的大,可是月影之光从不会迷路,它有最为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后援——划下这弧那人最思念的那人身影。
银色的波光幽幽蔓延,划过一层又一层的空间,它的终点,是一片极度的黑暗。
约克毫不犹豫地溶进了那一片白光的池中。
这是一片弥漫着恶心气息的黑暗,一些依附于墙壁的菌类发出微弱的光,那足以让约克看到眼前的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猛地暴涨开来,把狄特削瘦的身影吞了进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冲了过去。黑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体,约克一怔,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再向前冲了。黑暗里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种漆黑和凶险——他的脚一个踩空,没头没脑地向下掉去。
那是口巨大的黑井。它改变了空间规则,所有被卷入的东西都会跌入一口无底深井中。周围深得仿佛无边无际,他像落入了宇宙的砂粒,再挣扎也徒劳无功。
手中的剑发出银色的微弱光芒,让他可以看到剑柄古朴的花纹,这让他冷静下来。这里的重力似乎比上面的要轻,也许是这黑球创造了一个会让人产生幻觉的黑暗空间?他明明记得刚才冲入的地方是有土地存在的。
狄特在哪里?
如果他也在的话,一定也被吸入了无底的深井之中,在向下坠落吧?
他紧了紧手中的剑,金纱给了他一个轻轻的闪光做为响应,他熟悉这把剑,虽然父亲把它藏在宝库里从不肯让人看见,可是他不知道把它偷出来过多少次。因为他知道它总是温暖和友善的。
他义无反顾地向下方冲动,不再是跌落,而是冲向那个方向。即使下方是无尽的黑暗,仿佛会落到地狱的最底层。他紧抿着唇,压下恐惧的情绪。
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下冲的去势止了,那只手纤长而轻柔,约克被慢慢拉起来,金纱的光幽幽地亮着,他看到了银光下那人的脸,那是狄特俊秀苍白的脸,看到约克,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把他拉过来,他的双脚站立在什么东西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不过约克也不关心,刚站到实地他就一把拽住狄特,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离开胸腔了。
「你来干什么?」狄特轻声说,约克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抱住他,他可以感到对方有力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热度,感到他熟悉的急促呼吸,和他担切焦急的眼神。
狄特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也不回应。
好一会儿,他再次开口。「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约克。」
约克感觉到了他语气中和以往不同的疏远,可是他并没有松手,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倒是有些像在挑衅,「我哪里也不会让你去的,狄特。」
法师抬起手,想把约克的手臂拉开,可是它坚实得像石头一样,他只好放弃。「这不是你的战斗,骑士,你只是个偶然和我同行的人类。」
「我哪里也不会让你去的。」那个人冷冷地说。
狄特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个错误,骑士。」他说。感到对方轻轻地笑了,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入他的黑发中,汲取他的味道。可这一点也不好笑。
「这一切都只是个魔法。」他继续说下去,「我们的爱情、你现在感到的痛苦,都只是个魅惑系魔法的效果,那是一个附在锁上意外术下的爱情术,它是在我们『一见钟情』的地方开始的,你还记得吗?」
他感到搂着他的那人僵了一下。
「我解除反射术时激活了下面的爱情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法师平静地说,「你难道就没觉得我们对彼此的迷恋很莫名其妙吗?因为它不是真的。」
骑士慢慢放开他,但是一只手仍紧扣着他的肩膀。银光下,他看到他的眼睛,依然是不可解地简单,没有一丝阴霾。他笑起来,那是个骑士惯有的不赞同法师意见式的笑容,「狄特,别把什么都归到魔法上去。也许它很厉害,能让天崩地裂、让江水回流、让大地回春、让死者复活,但它不会让我……它不会让我……」
他努力了半天,突然再次紧紧抱住他,他的动作那么粗鲁,让他感到疼痛。约克在他耳边喃喃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但他感到恐慌。
他用力推开约克,向后退去,「等一下,等一下,我告诉了你这一切只是魔法!它不可能是别的原因,离我远点儿……」
他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跌去,凝固的空间到了头。他最后看到约克大叫的、痛苦的脸,所以他闭上眼睛。
当看到狄特掉下去时,约克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他整个人冲了下来,努力张开没拿剑的那只手,用尽全力向那个下坠中的人抓去。
可是他手中只有空气。狄特落了下去,他黑色的袍子转眼消失,他眼中只有一片空茫茫的黑暗,再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那一瞬间,他感到极度的恐慌。他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
他用尽全力的力气向下方冲去——虽然那根本没有用——让一个光明阵营的骑士向黑暗中冲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可是那会儿他完全感觉不到恐惧,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狄特!
即使下面是地狱,他也会冲下去。他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他。
银色的剑像道义无反顾的流星向像黑暗的地底冲去!
约克的手心渗出汗水,被金纱的剑柄吸入,可是他感觉不到,他脑中除了找到狄特没办法思考别的事。
向下!再向下!那个在那里——
银光倏地掠过黑暗,狂热而没有一丝迟疑。
如果有人从远方看去,会看到它的慢慢的蜕变。银色缓缓脱去,一团温暖的金色从那清冷的银光中,透了出来。
约克并没有发现,他只是突然感觉到温暖。那是正午阳光落在身上的那种柔软的、无害的暖意,柔柔地洒在他的身上,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剑,银光像蛇皮一样蜕去,阳光般灿烂的金色从里面缓缓溢出,让这片无底的黑暗中透出一种激昂的温暖色彩。
「金纱……?」他喃喃地说。
金色的光芒毫不吝息地扩展着自己的领地,金纱所过之处,黑暗被一层层溶化,彷佛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在金芒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小黑点,他冲下去,张开手,紧紧抓住他!
在把那温暖躯体拥入怀中的一瞬间,他们到达了地面。
可怕的重力已经消失了,他们踩在遍地的尸骸上,西贝特满脸不可置信。然后金纱像从里头像被打碎的硫酸一样,把黑色的球腐蚀饴尽,倔强地透了出来,使得死亡国度变得像朝阳初生的小城镇。那黑球则像受了伤的软件动物一样缩成一团。
「什么东西!」西贝特低呼,这光线让他很不舒服,和那片黑暗一样蜷缩成一团,他很多年没接触到这样的光线了。这是黑暗之间的战争,不该出现在这种事情!
「你找了帮手?」他恨恨地说,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戾气。「一个光明阵营的骑士?真可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帮一个卖灵魂给黑暗之神的走狗?!」
他身边的黑色花朵恐惧地轻轻收缩,狄特可以感觉到它受到了强大的冲击,光明是它的天敌。
也是他的。
他向前走了几步,离那片温暖远了一点。他抬起右臂,张开手,动作轻柔得像在开一朵花。「我们最好快点解决。」他冷淡地说,手中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坠饰。
它看上去平平无奇,底座已经相当旧了,像是金子制的,过久时光的冲刷让它暗淡无光,周围的花纹是现在在大陆已经找不到的古老样式,被做成枝叶和藤蔓,中心的叶片,镶嵌的是一块叶片形的绿色宝石。
西贝特也不确定那是什么质料,它看上去一样的陈旧和灰暗,可狄特的表情让他不安。
「狄特!」约克叫道,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到他身边时,他感到了不对劲儿。
一切变得恍惚和不真实,仿佛空间的周围隐藏着无数凶险,他握紧手中的剑,金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光明大作,那种可怕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它在黑暗中筑起一个小小的光明的结界。
可是那黑暗仍一点点沉重地压迫下来,它也只能维持一个小小的结界而已。
「狄特!」约克叫道,努力想靠近那个削瘦的身影,可空气中却像是灌满了胶水,艰滞难行,努力要把他留在原地,金纱的光线闪动着,越发脆弱。
他紧盯着狄特的身影,那人头也不回地向西贝特的方向走过去,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胶水变成了泥沙,整个地域陷入了黑暗之中。
狄特大口吸着气,觉得呼吸困难,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那家伙……安全吗?是的,他会安全的,他比他想象中要强,自己可以放心开始这场战斗。这是个充斥着空间陷阱的地方,每一寸都是凶险和死亡。这里是「死亡之城」的领域。
他念动咒语,「来自生命之乡的清流,茂盛、强韧、生机盎然。任何的空间和时间都不能抑制你的生长,生命的绿色,请为我流淌!」他的指缝中渗出浅绿色的泉水,它如宝石般剔透晶莹,像绿色的珍珠一样滴滴落下,落在他的脚边,转身间纠结成一片草叶的嫩绿,它们紧紧抓住和撕碎那些沉重的黑暗。
绿色的清泉不停地流下,渐渐结成了一条线,全不顾主人内心里大堆阴暗混乱的思想,它们在他的脚上集结成了青色的草坪,一丛丛的狗尾草、紫丁香、熏衣草、蒲公英在他脚边越来越大的草地上乱七八糟地盛放着,对季节不管不顾。
「再深的黑暗,阻挡不了生命的强韧,阳光洒下——」
绿色的泉水浸入地下,骨骸变成了肥沃的泥土,空气变得清新,一切都在诉说着生命的美好的轻盈,诡异的空间迅速退却,狄特可以听到那些生命吞食空间陷阱发出的卡啦声,那些阴暗可怕的东西丝毫不能阻止生命之力的扩展。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院子里那颗顶翻了大石的丁香,它明明那么弱小,可是却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他热爱那生命,那片生机勃勃,即使他是个黑袍,即使他属于死亡。
一个温暖的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臂,狄特回过头,他看到约克灿烂的笑脸。「我找到你了!」他说。
狄特怔怔看着他,骑士毫不介意地踏上有草的土地,感叹道,「这里舒服多了,我喜欢有植物的地方。」
狄特转头去看草地,以现在扩展的速度它们很快就会把这片黑暗吞尽了。
一棵桑树在没有光线的地底疯狂地生长着,它的后面跟着无数棵后起之秀。
西贝特被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紧紧抓住,他感到四肢的力量被这些绿色生物快速抽空和分食,他知道他快死了——他的生命和神器相连,当它受到重挫时,对他的影响也同样致命。
他靠在那棵巨大的桑树上,冷静地感受这一切。
「我可以乐观地估计,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吗?」他说,朝狄特微笑,即使那么多年,黑暗也没把他单纯的笑容腐蚀掉。
他努力张开双臂,去感受那即将把他吞食殆尽的生命力,虽然那让他疼痛得难以忍受,却无法控制那深切的眷恋与感动,他再次那么深地感受到他的家乡,那温暖的……生机勃勃的地方……
狄特正要说什么,上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隆声,仿佛有无数个巨人在集体跑步一样。他抬起头,一块块巨大的土块从头顶上掉下来,但是被树枝阻下不少。
洞塌了。
——桑树已经长到了顶点,它毫不犹豫地顶开那阻止着它成长和接受光线的天顶,那承受了无数年重量的地面却因为受不了来自下部的冲击,慢慢裂开,让那树木绿色的嫩叶从地底冲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狄特知道,之后很多年,这个地底的国度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山谷,里面不分四季生长着茂盛的植物。寒冬不会光顾这里,这里永远四季如春。已经可以把生命之泉收起,可是他迟疑了一小会儿,这些植物需要养分,他有些天真地想,也许它们可以存在很久很久,直到这片大陆不在吧。
无数的土块掉了下来,其它的树木也纷纷长到了头儿,开始努力伸展,破除头顶的束缚。这回地下城市里犹如有一群龙在跑步了,轰隆声震耳欲聋。
西贝特抬起头,露出一个纯真甜美的微笑,「开了……」他说,然后猛地怔在那里,他感到了一线阳光。
从桑树的上方,一线阳光不知怎么透过层层的树叶射了下来,正落到他的脸上。那是来到地底的第一片正午骄阳,正骄傲地展示着它的灿烂。
西贝特脸上浮现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痛苦,又或者是欣喜。阳光下,褐色的双瞳纯真而温暖,他伸出手,似乎想捉住那线光明,他是一个祭灵,死亡之城曾剥夺了他见到阳光的一切机会。
它那么美……那么美……真不能想象,他怎么竟能在没有它的地方,生存了那么多年呢……
「他怎么了?」约克问,看着那个法师保持着一个渴望的姿势,然后再也不动。
「他死了。」狄特说,怔怔看着那双明亮的、充满渴望的眼睛,「渴望」……不是这些年来让他痛苦的东西,而是他的灵魂。
又是一块石头掉了下来,地面一阵抖动,那人被震了一下,碎成一团死寂的白色灰尘,落在地上。
「这就是祭灵触犯了禁忌的下场。」狄特说,他必须归还生命和灵魂,但那对这个人来说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他转过头,岩石角落的阴影里静静开着一株黑色的玫瑰。虽然仍打着苞,却已经感觉到它周围透出的森森死气,生机盎然的植物们无法靠近它十尺内。
「那场战争以后,它让我来寻找失散的神器。」狄特柔声说,「而『死亡之城』,是最后一个。」
「不管你是什么,我不会放你走的。」约克说。
狄特笑起来,仿佛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你还是不明白,我不再属于生世,约克,即使时间已经停止,我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狄特。费文斯、魔法世家的长子、拥有温暖血液和无助恐惧的人类了。」
我只是一个守门人,看守着永恒的虚空的,黑暗之神的祭灵。
「游戏结束了,骑士。」他说,「我很愉快。」
他转身走开,这次约克并没有抓住他,他感觉到他投在他背上灼热、让人不安的视线。
「把它收回,我就可以回去了。」他喃喃地说,回到那个无爱无恨的国度,那里是亘久的黑暗,无尽的生命。
他温柔地在它面前跪下,努力静下心来念动咒语,这个咒语很重要,这枝野玫瑰可是个麻烦角色。
「死亡之主,请落下枝头,在更肥沃的土地中安眠。我的心是亘古黑暗的海,死亡的家乡,新生的摇篮。」黑色的玫瑰花苞缓缓张开,吐露出漆黑不祥的花瓣,「死亡的殿堂,请……」该死的混蛋,他觉得他的后背都要烧起来了!「请祭起死寂的旗,把它高高升起。交予我手中——」
花在瞬间盛长,虽然它漆黑不祥,却仿如绽开的太阳般刺眼。狄特张大眼睛,花张开的一瞬——张开得有些太过了——向四周散裂开去!黑色的花瓣像炸弹一样四散弹开,向不知道的地方远远飞去,像堆被放了风的小鸟!
花掉到了地上,可是它只剩下茎和蕊了,花瓣一片不剩。
狄特瞪着这冰冷讨厌的东西好一会儿,身边植物生机旺盛地径自生长,骑士炽热的眼神毫无收敛的架式,和他的剑在一起像正午炽烈燃烧的太阳。
他转过头,看到那些散落在这片拥有勃勃生机土地上的白色的灰,一时怔在那里。
好一会儿,他慢慢把只剩芯的花捡起来,收到袍子里,站起来,直视着骑士。
「我的咒语念错了一个音节,因为你一直盯着我。」他说。
「哦。」对方毫无愧疚之意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会推卸责任,但这件事不能怪我,我死时只是个法师学徒呢,这恐怕注定我这一辈子都是个学徒了。于是黑暗之神也只能差一个学徒办事,牠应该有心理准备。」狄特说。
他停了一下,走到骑士跟前,认真地看着他。
「我必须得把花瓣收集回来,」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吗?」
静了几秒,那一瞬间,狄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烧毁!骑士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把他抱在怀里。
他的力气那么大,让他以为他会和他生长在一起,感受他的心跳和生命,感受这人世间的温暖和渴望,像这些植物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也不会分开。
他们在这片曾经的死亡国度里紧拥,这里现在生机盎然,生命沙沙地生长。
魔法可以造就一个死亡之国,可以让一个死亡之国度成生命之乡。可我不相信魔法也能让我用这样的心情,紧紧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