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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第三章 作者:起司
    我随着胡承和走进客房,在他关上门的时候我开始脱衣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因为宇文那一句“太令远道而来,东方今夜好好侍候吧”。我一个阶下囚实在没有立场反驳,既然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何必再做无畏的抗争。

    忍辱求全,或许也是一种自保。

    老头子根本没有出言制止,就那样干等着我脱掉单薄的舞衣,一丝不挂的呈现在他面前。他一直看着我,毫无表情,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抽动一下。

    我实在被盯得不自然,干脆闭上眼睛。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屋外夏风吹得树叶沙沙的响,屋里头两个活人却仍没有一点动静。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确实不该穿成那样。”

    说完便转身从床上取来一个包袱,拿到台几上小心翼翼的打开,将里面折叠的方方正正的锦衣取出来递向我。

    我被他这套动作搅得莫名其妙,只得木然的的伸过手去接……一个不稳,衣服掉在地上。

    刹那间,我血管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脑中一片空白。我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抵挡住随之而来的眩晕,而嘈杂的鸣声……仍旧在耳边久久徘徊。再睁开眼时,眼前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清明。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我不自觉一步步后退,颤抖着手臂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胸口难以想像的那种几近窒息的压抑。

    那衣服摊开在地上,招摇而刺目,像一把锐利的剑矢,直直刺入心坎,翻搅起连篇泛滥的苦血。尽管我还赤裸着身体,可却万万不敢弯身去捡地上的那件。

    碧扣红璎,云袖蜃披,白虎纹襟……一品…将军……这是我在吴中的朝服啊。

    “东方,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浅阳元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么?”他看着我问。

    吴王浅阳元年。那是五年前……新主初继位,施颁新典,大局未定。楚王乘机宣书开战,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只因吴司马先薨,将位久空悬……而应战强敌又不可大意疏忽。新主立时为东方一门翻出当年冤案,司马后裔从此正名,挥三万精冢南会楚师,时不我待。

    吴王浅阳元年四月,我初战告捷,东关捷报频传,凯歌四起。天子金殿题匾‘国之栋梁’……

    “可还记得浅阳二年九月?那时候你多风光。”

    浅阳二年九月……第五次出征——

    ……我仿佛看到了姑苏台上的青紫色烽烟,高高升腾,在王都金殿的上空扶摇,与云霄一色,壮丽无边。耳边传来了震天的擂鼓,以及那……无比悠扬的号角。鼓声中战士们高喊着“吴镇中关,助我国威”,高亢而豪迈。行军的弦歌里昂扬的志气直冲天宇,还有即将插入中关要塞的吴国旌旗在风中冽冽声响……吴天子亲领着朝中百官,姑苏周边十六郡太守个个远道而来,送将北门。

    日中天,金觞落地。

    我拔剑一麾,十万军发。

    “名将的风采,牵系着多少家国良臣的心神,领动着多少豪情志士的热血……那时候,东方在哪里?”他问。

    我眼神依稀,声音虚无而不真实:“……在众山之岭,在……云霄……之端。”

    台几上搁置着摇曳微风的残烛,烛火里,茫然一片,如同我一样的毫无底气。

    胡承和全不在意我的态度,却因我的话而激动不已,他不再问话,掳了掳须,径自直述来:“还有浅阳三年五月……那一年你们钝兵挫锐,屈力殚货,深陷瓮城形同困兽。下官本随尉迟将军率援军救战。可那尉迟却在外无故抗旨,按兵不发。一时间下官心急如焚,只得私带一小纵队只身前去……”

    ——浅阳三年五月,平肇之战。

    那是我打得最艰难曲折的一场战役。众将士久守平肇易攻之地,然而粮草无缘中断,士气衰竭,久无援助,直到最后我三万饥军被区区九千敌兵围陷平肇内城。

    虽是以多对少,可平肇的地势足以将三万大军活活困死。我只得不断告诉大家,楚军不过九千人,焉能奈我?……可谁都明白这人数不过是个幌子,敌方早已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当时只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撤,硬杀出一条血路又能逃得多少人?两相权衡,如果冲出去是失地丧兵,那么抗下去,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只丧兵,不失地。只好赌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赌我到底能有多少能耐。

    “那时候下官永远忘不了东方将军马上英姿。溯风来吹,情势岌,四处皆是进退两难。残军本该曳矢弃甲,破网护将杀出一隙以脱身。可东方依旧沙场旋磨,不更调令,单一掌便撑起了半壁疏散军心,所到之处皆是振臂奋发,生死之外,唯有一个‘胜’字……那是一场奇战啊!”

    奇战?世人这么认为,我却不恕龌龊。我那时太任性,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迁就自己。结果等到真把大家都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才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是输不起,拿着大家的性命在开玩笑。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去了,于是就想到了干脆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

    结果……结果竟真成了奇战,胜得离奇,自己都不相信。

    “我还记得……你战后笑着对我道:若是要逃早就逃得了。‘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本将……从来不以为会输。’东方那时何等自信,何等威风。”

    从来不以为会输?我都不记得这话了。那是因为没有输过,才可以这么轻言输赢,即使当时多么提心吊胆,也要在人前强逞一番威风。

    我那时不服输啊,年少轻狂,以为什么事情用命去拼一拼,就一定可以赢得。

    “东方一定还记得浅阳三年腊月吧……‘吴国有良将,从此不再犯’。一个‘犯’字,能从敌国君王的口中耻辱的说出,是东方结束了敌国的长期野心,为吴国多年的水深火热刻上了尾符……”

    吴王浅阳三年腊月。吴楚三年征战的最后一役,双方以最激痛最惨烈的方式,将洹水冻结的冰面铸成红镜。我映着镜光里缭乱的倒影,在百米之外,将箭矢飞出,没入敌军统帅的咽喉。烈火朝天的……冬天,曳然而止。楚王召和,一句‘吴国有良将,从此不再犯’称败吴国。割地十五,金玉驷辎。

    楚国的国耻,反面正是吴国的骄傲。

    我班师回朝,当时迎师的队伍直排到了三百里姑苏城外。我骑在高马之上,领着浩浩荡荡的凯军,沿街两旁是吴国五十七郡县所有上员,在一路肆虐的寒风中接连下跪,没有一个人会留意天气冷暖。如此大礼行拜天子以外之人,本朝三百余载中唯有二次。这一次是我,九战九捷,拜将封坛,官升一品。

    吴国天下自此太平盛世。

    胡承和依旧看着我,脸上刻划出无限的惋惜,是那种会让对面的人难堪和厌恶表情。他沉声道:“当年的将军如何不是众人之上,叱吒风云。短短两年,究竟磨去了将军多少锐气?仅仅为了一个人……一个……”那样子竟比我还沉痛,似乎已经说不下去了。

    为了一个人么?……很多事情并不是别人所看到的那样,两年来……其实是宇文无意中安慰了我,哪怕是他惺惺造作。而事情总不是单一的,吴王,何渝,自修,宇文……这两年来我想得太多太多。人一但安静下来,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其实我的心情,又何曾离开过飞鸿四野,沙场驰骋,保家卫国。

    可是最终,宇文彻底的毁了我……把我唯一的一点点希望,也给辗碎了。

    “将不再沙场,已无用武之地。东方有幸生逢乱世,三年风发……也……知足了。”我道。这句不知是说出来给别人听的,还是安慰自己。

    可是胡承和显然还不愿放过我,他说道:“吴楚三年期间,下官虽然身在徐州,但每至发兵之日,便华服冠佩赶往姑苏,送将九次,迎将九次。吴王顾虑外郡兼职,只宣了三次,而下官去了十八次啊。吴中有多少官员本不在王都就任,可还不是和下官一样千里跋涉不召自来。大家都是吴国子民,吴国难能出这等人才,大家敬得是东方名将无双啊!……大家,都再等着将军回去啊。”

    ……回去。名将,无双……真是说得好轻易,在这种时候,居然还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还嫌我不够讽刺么?

    “你看看,你看看啊!……”我直直向他伸出手去,“……你看看我这样一双手,现在连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动,连挡住箭矢灌性的力气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再上沙场,怎么再冲锋陷阵,怎么还敢……号令千军。你要我就这样回去充当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么?大家会怎么说?镇宇将军被人废了,所以丢下西关要塞逃回国,靠着以前那一点微末战功,现在回来食君之俸……”

    我胸口不断起伏,我自己都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能这么激动。

    对方显然也被我的态度吓到,动了动嘴角,硬生生的吐出“军、师”两个字。

    军师?这就是他的想法么?

    他重复了那个习惯掳须的动作,已然正了气息,扬言道:“军师是运筹帷幄里,霸图谈笑间。”

    我笑了,毫不掩饰的嘲讽,道:“太令是在哪里读得那么庸腐的词书?”

    九死归来,像一个笑话。以前我总是要冲锋在队伍的最前面杀敌,我那时的武功天下几人能及?我一面斩杀敌兵一面指挥阵势,此彼皆顾,毫无差迟。军师,军师是什么?就是单凭一套祖先传下来的兵书摆或卖弄纸上谈兵么?就是那种独自坐在军帐里看不到战场上一切生死形势变化,只能干等着甚至祈祷着将士们平安归来么?……军师……军师没有一兵一卒!吴国的将现在不止我一个!……

    “是我错了。”他低头:“你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军师?东方心高气傲,总是处于众川之颠,事事力求身先。将军的勇气可铸就军心,将军的气势如飞鸿万里,若不立于将士身前,若不亲自率兵沙场驰骋……”

    他说道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将军一定要记得——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啊!”

    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壮志……不可夺,不可夺!

    我俯身捡起地上的朝服,当年豪情,铭厉如虹影穿梭,在心间缭绕。

    隆重,华丽,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的骄傲与尊荣,在这样一番境地里,变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将衣服折起,递给胡承和,说:

    “太令帮我收着吧,有朝一日,吴中再会,再让你看看东方马上英姿。”丧气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再说,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说,位置始终在变,人总是无法活在过去。眼前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来安慰他。

    胡承和也没有了先前的激动,面色平静的接过朝服,显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处境。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穿它,现在刺激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给我,道:“刚才见你腿上有血,想必伤得不轻,不知明日还能不能骑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电流在浑身急窜而过。他提得很隐晦,但显然已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卖力甩了甩头,抛开一切杂念,抓住了他后半句,“骑马,为什么要骑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猎活动,到时候必定会带上你。”他啜了口茶,继续道:“我手上二十员精卫,加上我儿子,他武功不错。我们趁乱逃出去,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番话着实让我大惊,他竟真的是要带我回吴中。原来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带着二十多个人潜进来,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他……究竟筹划了多久?没想到到了这样的绝境,还有非亲非故的人会冒死来拉我一把。

    “太令,这又是何必呢?此处东方仇敌林立,救东方出去,可是要用命来做筹啊。”我说,这样的话甚是客套,越是这样说,对方越是义薄云干。而我,是真的想离开了。

    “众心齐南向,昂首与天通。下官永远记得将军这句话,所以下官不认为二十余忠肝义胆的志士救不出一个东方。”

    看着他绝断又决然的眼,我实在找不出半点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经说过如此牵强的豪言壮语,真是应了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二十余志士……众心?难道他手下那些人统统会有心来救东方么?真是……等等,志士?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太令的侍卫么?”

    “不是。”他朗声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举而来。也许东方从未在意过,可他们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儿子,他曾在你手下做过领兵。”

    我一时无语,这真是把我吓到了。兵士不过是国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调发千百,一场战役可成批葬送,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什么领兵,如果是领兵我应该有印象,毕竟士官职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脑中一一过滤部属们的名字,自然开口问道:“你儿子叫什么?”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对胡宜印象颇深。一个天横贵胄的富家公子,靠着当爹的那点官威来做个领兵,在我军中一向不遵法纪,到了战场上又临阵畏缩,居然还敢给我玩什么装死。被我抓回来杖了二百军棍,差点就一命呜呼。后来倒是变老实了。可我总记得,那双带着三分嚣张七分骄横的眸子里,频频向我掷来厌恶和愤恨,还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畏惧的神情。这样的人也有能耐救我么?莫不是被老爹逼来的,要不就是来看我笑话的。记仇这种事情,实在太可怕。直到现在种种经历,我已习惯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会换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阳光炽烈得诡异,人们闲散而庸懒的屈身在马背上。谁愿意在这种气候下狩猎?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兴致很高,一路下来接连不断的向人们展示他引以为得意的骑射之术。

    我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昏昏沌沌,眼皮不听使唤的挣扎着,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胡宜,好样的!”

    我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所有的瞌睡虫都一撒而落……不远处被射落在地的鹰,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间的暗号。

    我尽力稳定坐姿僵持在马上,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

    人群中,胡宜开口道:“劳烦东方美人去帮在下捡回来。”我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觉空气中那颐指气使的语调里,满满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缰绳一提,打马前去。

    勒绳,下马。我蹲下身去,手指触到柔软的翎毛,灼热的温度从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阳镀上去的,还是鹰躯的余温。

    不该是这样的,计划里可没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捡猎物,更没有叫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下马,这匹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来我只要绕过这只鹰,然后像箭一样的开始冲刺……这才是计划的内容啊。我是怎么了?我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留恋什么?

    我就这样捉着鹰羽,迟迟没有了动作,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无数的不甘心……与执着。

    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只听“忽”地一声长啸,箭矢急飞而来。没有正中目标,却划过了我左肩上的伤口。肩口的剧痛霎时席卷过四肢百骸,我反射性的揪紧地上的鹰,浑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转过头。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骑上,远远的,他扬扬手中的弓,对我不怀好意的微笑着,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绝情至此。

    我立刻丢下手里的鹰,猛个翻身上马。骤变几乎在同一时间,后方人群里突然蹿出二十余人……是胡承和他们。我双腿一夹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觉不到,直同着紧随身后的一众人一起向林外飞驰。

    两旁的树木迅速向后倒去,耳边嘶厉风响,伴随着远处宇文那一声,“追!”

    我没有回头的时间,冲在杂乱无章的队伍的最前面,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理性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后其实……已是铺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气冲出数里,脑中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隙的放松,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嚣鸣声,肉体与利器的撞击,热血的喷薄,马儿的嘶鸣,战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陨落。这一切比败战更让人痛彻心肺,比山崩更让人惊心动魄。

    我仿佛间忆起,那些誓死保护我的战士,他们曾经用森森白骨垒颠起我平步青云的高梁,铸就了我坚实而神勇的地位与英名——今天这一次……他们又用血肉之躯挡去我一身劫难。

    而我曾经,是多么的不在意他们,在力拔乾坤的个人演义中,将他们视作掌上机械,豪洒棋盘……一将功臣万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为什么我到今天才意识到。

    侧隐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将不惜兵……其实我,才是最残酷无情的那一个。一个人离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万千生灵中的一员,如果没有大家日日肝胆相照,东方其实什么也不是……有什么资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于众山之颠?

    我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们这么厚重。

    两旁的疏密接二连三的重复着,我狠狠的策马,我要活着出去,我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

    “爹……!”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纷飞的树叶,同着胡承和直直跌下马去的身体一起,幻化出漫天飘洒着纸钱的葬歌。之后,之后便是……尘埃落淀。我就那样站定了,再也无法移动。望着远处趴倒在地上已没有了生机的老人,他背上插着数支箭羽无一不向我昭示着,一切因我而起,都是为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耳边依稀荡起他痛彻肺腑的淳淳话语,“浩歌赋太行,壮志不可夺。”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实,恍然间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吴中再会,能与他推心置腹的倾谈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庙社稷。相识……何恨晚?……

    ……却是真的晚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逃!”警迫而严厉的声音,忽地将我扯回现实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双目喷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挥剑挡下向我飞来的箭矢,一面侧头对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会白死。”说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击上了我的坐骑。霎时间,两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拥涌而去。

    比光阴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暂,生死一瞬,胡宜已带我飞出重围。他高大的身影就驰骋在我身侧,落日的金辉将他冶炼成刚,再也不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开来直到我心中,激荡起往日修罗场上的英姿勃发……

    宇文子昊,东方琅琊今日有幸逃出升天,从此以后……不、共、戴、天!

    ***

    清晨的天色朦胧而虚渺,东方微熹的启明星排开了瑶海,一缕悠然红芒投在了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上方,勉强折映出“形州”两个大字,依稀在薄雾迷霭里迭沓起伏,不知是远是近。

    本来我想从凉州入吴,可条件不允许,再加上体力透支,我们只能择最近的边城……

    “到刑州了。”胡宜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可忽略的疲倦,又带着些许得以舒缓的欣慰。伴着这样的尾音,朱红色的城门在脸前不过数尺。我何尝不是也松了口气,下身的伤让两条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左臂也是麻木不仁,单靠一只右手揪着马鬃熬到现在……身子一斜,就往一边倒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带上了另一匹马,头顶上传来阵紧张的呼气声。我攥紧的手指一舒,稀稀簌簌的马毛从指缝间散落。

    “开门!在下牙门校尉胡宜。”浑厚放朗的嗓音穿过我的耳膜掷向城门,接着就是城门与地面的摩擦声,‘牙门校尉,牙门校尉……’我反复咀嚼着这个新名词,在随之而来的嘈杂中跌入一片黑暗。

    ……

    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床头的胡宜,他换了一身很干净的白衣,不是什么好料子,抬手摸上去是桑麻的粗糙质感。很显然,他是在戴孝。

    这时候他动了一下,抬起头呆呆的看我一眼,说了声:“醒了?”便又倒回床头。我看到他侧向一边的脸,依旧满满的疲倦,衬着那身白衣,模糊的像个纸人,竟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心酸。这样睡着的他,看上去……并不大。

    “啊,真的醒了。”他猛得一抬头,把我吓了一跳。那眼里是一种很激动很激动的神情,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方才还是个纸人,一下子焕发了神采。

    我被感染着来了精神,动一动身想起床,却受了牵制。这才发现,肩上是缠着绷带,还有……下身凉凉的,也不知道被上了什么药,不晓得这种龌龊的事情……

    胡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有些嗫嚅的说道:“我……我之前……找了大夫。对了,这里是县令府。”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与他深刻分明的五官很不协调,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窘迫,竟有些坦然的看向他:“胡宜,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答道。

    十九?才十九岁……比我想像得要年轻多了。这么说来,他跟我出征的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好像是浅阳二年的冬天,那时候的他给人一种风流倜倘又轻浮散漫的感觉,与整齐划一的军队格格不入。

    然而军旅本身,就是历练的生涯,它会研磨甚至改变人一生的观念,让人摈弃风花雪月的洒脱,让人在面对现实而庞大的血腥残酷中……烈火重生。

    看着他刚毅俊朗的五官,纵使上面总是写满了坚定,却隐隐散发出那种介于成熟与轻狂之间的亮丽光泽。那是一种经过严酷的历练与磨合,却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而又刻意的将它们掩埋于年少的眉宇之间,变成了一股冷然。

    我怎么就看走眼了呢?确实……还很年轻啊。突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抱歉,突然很想跟他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吞吞咽咽,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对不起。”

    “呃?”疑问的语调,却没有疑问的表情。两道剑眉一紧,似急躁不奈:“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能说对不起让他这么年轻就失去了至亲么?……这几日来,我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那样的默契,一路上寡言鲜语,谁也不会提及。就像现在,他明明穿着孝服,眉间明明重叠着那股解不尽的哀伤之气,却同他收敛的锋芒一样极力的掩藏着,只是同样不自觉流露出来。他是不想让我太自责,我更不该再提……

    “对不起,我……我以前,打过你。”我扯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曾经罚下的二百军棍,那是军纪,依法置处。我这样说甚为不妥,就好像在侮辱他,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法外施恩,没有包容而对不起么?

    他却显得很吃惊很兴奋,居然笑了:“你记得啊,你果然还记得我,原来你……”

    说道这儿,话突然断了,同他瞬间绽放的活泼一起生生截断,被一种更深沉更熟练的颜色所代替,“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你是在戏弄人么?”

    难以言表的心寒,明知道这话里太多虚假的成份,我却真真无言以对。他早已不是那个停滞于十六岁的肤浅的少年,仅仅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持重稳节的痕迹。‘牙门校尉’……我想起来了,那曾是朝中预设的正四品。看来……这两年来,他已经赶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位置。

    我更想问的是,

    ……你也如我当年一样,用着所有的精力和伪装,去无比投入的配合着这个‘合适’的位置么?

    ……

    拜将,是士官们毕生的追求。

    悬挂在胸前碧扣上飘飘洒洒的红缨缎,是所有吴国将士们心中最壮丽的风彩。

    ***

    再看到姑苏的城门时,脑海里已没有了想像中的波涛澎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念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滋咬着,淡淡的揪心。

    高高的城墙上爬满了绿荫,护城河两旁种着柔韧的柳,河里是茔茔的芙蕖,溯风一吹,婆娑出千般丽影。没有了三年战乱中大雪纷飞的凄凉,也没有了九捷归师那一日料峭寒风抖擞出来的隆重,留下的却是一派怅然美丽的江南风光。

    这里生动、活脱,精致、明朗中悠悠诉说着儿女的缠绵……一切都变得不似战年的紧张与阴沉。

    “东……东方将军。”守门的侍卫看到我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确实在激动着,却又刻意的隐忍着,直到将整个面部的轮廓扭曲。我抬头,城墙顶上不一会儿已经聚集了一小队兵士,可是没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子飞冲下来,他们只是呆在原处向下看,静静的,居高临下的。我能看见他们眼中崇拜与失望相交替的复杂神情,甚至有的士兵眼里忽隐忽现的闪烁着萤光……凝聚了绝望、悲愤、与可惜。

    谣言传得总比人们想像的要快。人未到,七七八八的消息已经遍布了姑苏城,不知道他们听得……又是哪一个版本?

    我还能说什么呢?无奈朝他们涩然一笑,径自入了城门。

    而身后那些人……仍一直僵直在那里,我能感到背上投来的灼热与偏执,却始终没有回头,怕又见了无尽的沧桑。

    绥之为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悲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为虎,不用则为鼠。什么是权触君忌?什么是朝生暮死?什么是有志难伸?……这种话知道的人很多,不相信的……却更多。我始终不是谁的信仰,曾经无往不利大放异彩的时候,岂知根本就是为自己点燃了一把焚身之火……光华散尽,途余下被践踏的一片丹心。

    我牵着马走过一簇簇奇异秀丽的假山石,它们曾在战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笼罩的阴霾与诡异,而现在……正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赏玩着,成为诗词歌赋的蓝本。

    确实……一切都变了。它年战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变的只是我……心凉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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