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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第九章 作者:起司
    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似乎我也受了点伤,左臂上挨了两刀,右腿中了一箭。何渝一直坐在床头,我无力张口问他什么,他不停的说,说了很多。说我们现在已经在许国界了,胡宜已经集结了八方宾侯,也算是做到万无一失。说楚军调满了兵久盘踞曲江上游,畏我兵势强大不敢冒进。说吴国在耗费资源楚国在居高守险,我们断然不可能冲上去迎其锋芒,他们下来也是送死,两军互相拴制,僵持两界成了死局。可这仗自然要打,想必双方损兵折将至今,谁也不能就此空手而归,大家不会比耐性,都一样迫不及待。

    他说的全是战况,说完了径自分析起来,从来都不知道他会对战况如此关心……

    我终於忍无可忍,躺在床上艰难的问:“自修呢?”

    “他……没有跟我们回来,遗体已经中途从知州运回吴中,八百里加急在报,浅阳是不会允许他马革裹尸、埋骨荒疆……”

    然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翻转过身体背着何渝,他眼中浓重的哀伤几近让我窒息。帐子里仍旧静静的,静出一片噬骨的虚空。我一直想一直想,边想边流泪,止不住的思潮如锁不住的泉眼般一汩汩的往心头窜,惊觉到床单已经湿了一片,我趴在床上小声说:“何渝,我想回去,想去看看将军府和禺怏宫……那里有我们的过去。”

    “恩。”他有些含糊的应着,然后有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的一愣,说:“之前在知州境,也想过就这么带你陪自修一起回去。可是知州郡守的一句话……昔年镇西二将乃吴师之上梁,今逢战事告急,西宁将军阵亡在际,此时抽身调离,恐军心不稳。望当务之急振兵再战,以激士气,以补前愆……国大局为重。”

    “是……吗,”我用力喘了一口气,如以前经历过的无数次一样,国之危难,镇守前关的烈士,我们连去祭奠去缅怀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浑然忘我的去投入下一场激战,无论牺牲是亲人、朋友、还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仰头望着白色的帐篷,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蜡烛燃起了光阴荏苒……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可伸出手的时候,它却幻灭了,蝶儿的残片碎了一地,纯洁而脆弱的,在习习凉风的深秋里,尤是冰冷……“这道理我懂,真的懂。可是……”可是……真正生离死别的时候,一下子就……空了。以为没有被填满过,空了的时候才知道,那里面曾经是多么的充实……

    “琅琊,你要坚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离开了,都要……要……”他轻轻压在我背上,那声音震动了我的背脊,末了竟有一丝异样,我感到背心凉了凉……他也哭了,伏在我背上哭。

    我一直以为,何渝是个不会有眼泪的人,然而这一刻他显得尤其软弱……我明白,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所以再也不能容忍我因此而更加的消沉下去,在这样一波又一波不断的催袭之下,他那根最坚韧的底线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微微颤动的身体里蔓生出一种无力又无助的茫然可怜。

    然而他错了。相形而言,自修仍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所以才会做得那么义无反顾。

    ——我不后悔,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岂能轻言放弃……所以不必质疑,所以心中坦然,所以我……绝不能放弃自己。一个为了让我放开心胸去做而不惜损命的人,我怎能再辜负了他。“何渝,不要哭……我们还有明天。”制止别人的同时也极力收回了自己的眼泪,眼前再度浮现了那四个在禺怏宫前击掌盟誓势必保家卫国的少年。“我会坚强,会带着自修的份一起顽战下去,用我的眼来代替他看着我们的吴国故土蒸蒸日上。何渝,我们一起……”相信何渝,相信浅阳……这一次,我不放开任何人!一觉睡了太久,醒来以后……世界仍要继续走下去。

    我那时真的很有信心……真的……

    可终究还是错了,并且这个错误是不能反复的。有些事情,不是信心可以代替,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于是早已错在最关键的时刻,于是早已无法挽回,于是我们没有将来……直到很久以后,当浅阳独自站在空寂的吴国大殿里撕心裂肺的问一句:“为什么……!”,回答他的只有宣事殿顶上摇摇欲坠几根黄粱……那时我们才肯相信,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定论。

    梦想……其实只是个残酷的开始。

    ***

    吴浅阳五年九月,吴楚双方未免粮尽兵竭,并下战书,于初七午时约衡阳宣书开战。楚军兵分三路,中军直上衡阳关,左翼绕巍岭东下行七十里,右翼曲江下行五十里,于衡阳关左右伏栖备战。

    楚军看来是调满了兵,很是嚣张的把战场一分为三。无奈将征东御南北战三位将军分置曲巍两地。是个会布阵的都被调到那种曲里拐弯的地方,运兵不多,却要他们拼死力敌,也真是有点强人所难。这也是逼不得以,衡阳关是个很平坦广阔的地方,自古以来被喻为天然战场,楚军之所以没有将队列分为奇正,就是因为吴国的兵力也不算少。如果那两边有一边战败了,这个方案就有可能实现。万一让他们两面夹攻,腹背受敌我们可吃不消。

    初七的正午艳阳高照,衡阳关更是鼓声震天,旌旗凛冽,两军士气正旺,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激战的来临。

    ……

    什么叫“阵前失策”?我今天可算是对这四个字深感肺腑。

    当身披金甲独立于阵前的宇文扬起手中的宝刀,示意双方主将先来个单挑的时候。胡宜非但裹马不前,而且他身下那匹坐骑仿佛很有灵性似的,按照主人的意志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

    “他在做什么?再退就要混到军阵里了。”

    “估计他是打不过,听说对方将军厉害着呢。”

    “大家都看着呢,他不会是想逃吧?”

    身边有人小声嘀咕,我站在不远处的戍楼上,那个气啊,不打从一处来,真想飞下去给他几巴掌……这也太丢脸了吧。

    丢脸事小,主将不赢士气是衰,主将惧阵士气是竭,这玩艺他又不是不懂。正火着,那边楚国的士兵开始很合时宜的嘻笑嘲弄起来。

    “这样吧,你若不敢与我较量,就让我的副将来与你过两招。”这声音恰是宏亮,宇文在笑,很得意。我恨不得伸出三头六臂冲下去代胡宜把宇文的笑打掉。

    副将?这算什么,侮辱人么。而且,万一他的副将武功很高……打不赢主将只是影响士气,如果连副将都……那这场仗干脆不用打了,直接挂白旗算了。

    我知道那家伙今天很失常,可他不是笨蛋,当然不可能上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心中已经略过百千计,条条可施。最直接的,干脆带大军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上去,虽然看上去笨拙鲁莽,倒无损失,何况避其锋芒之处为上……或者他还会作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来挽回全局,这样的思想还尚未停止……胡宜那边已经“嗖”地一声冲过去了,单枪匹马冲向对方所派出来的副将,就象只脱了枷的小豹子。

    我反射性得一弯腰蹲下去,“他XX的”暗咒一声,自取其辱自毁文章被他占全了,被搅和成这样,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东……东方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我肚子疼……呃……肚子疼,一会儿就好。”胡宜,我要被你给气死了。

    两军叫阵声声,单调的刀枪撞击在空阔上方回响,我认栽的站起来,再不能入眼也得看……

    当看清楚对方派出来的副将的时候,我承认我是彻底的想杀人了。没有穿战甲,一身西塞胡服……尤其是那只变态的爪子……

    怎么会是这个混蛋——陈炀。

    那混蛋的武功精进了不少,而且,那些招式……都是我的。一定是宇文教他的。看着胡宜渐走下风,我手心一把把的捏汗。军心已经涣散得一塌糊涂……这次真的完了,这仗是绝对不能再打了。可对方又怎会放过大好良机,我仿佛已经预示到激战过后,我军惨败横尸遍野的场景……

    果不其然,就在这样的场景还在眼前晃动的时候,胡宜被打翻落马。

    “我输了。”他认命道。

    刺耳的欢呼如高浪,楚军的长戟矛戈在地面猛烈的拍打,响声震天,我军如散江之水,低糜而机械……可战场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在一念之间的判断以上,更有一种不经思考的直接反应,这靠得是阅历积累,从而转变成阵前的灵感。只要反应是及时正确的,一样能够转危为安。当陈炀高举手中长枪向我军示威时候,当宇文正准备挥手出兵的时候,转机也就发生在这一霎,胡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地上跃起,在所有人都没来及应变的瞬间一刀横上陈炀的颈。“即刻收兵,否则我叫他人头落地。”

    好个攻其不备。言败之将,这样做算是很卑鄙了,可,运兵贵在使诈……我站在戍楼上微笑,宇文你输了。

    “好吧,我收兵,你子时放人。”

    “我有必要答应么?”

    “你认为我会在乎一个副官么?”

    “你确有选择。”

    胡宜似乎把刀子又近了近,我看到陈炀的领口红了一大片。那一刻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否在考验宇文的耐力,有一种散发于他周身的恨意,连站在戍楼上的我都能深刻感受到。

    宇文僵持了半晌,下令鸣金。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一直都找不到宇文的弱点,其实很简单,他所欠缺的,就是无数次置身沙场所换来的经验,这一点胡宜比他强多了。这会儿被人鄙视也就罢了,可这仗是真不能打,否则真是后患无穷。

    ……不过我当时还真不晓得,他们之间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较量。

    ***

    陈炀理所当然的被押了回来,胡宜的状态很奇怪,收兵那会儿跟我打个照面,只是微微点一下头,以致使我很多话都噎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骂人的话。

    直到傍晚,我决定去会会陈炀。

    进到戍楼最底层地牢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血腥扑鼻而来……然后被眼前的景象惊怵了。不是没有见过血光弥漫的场面,不是没有凌虐过人……可是……实在不敢相信这些都是胡宜干的,有点乐观又有点开朗顽皮的胡宜,从今天中午直到现在,活像一只发了疯的狮子。

    陈炀被几根铁链束缚在墙壁上,乱发覆面,浑身都在向外淌血,地上丢着两条被打断了的鞭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落魄的味道。我看看手中崭新的鞭子……似乎没必要了。

    也不是真的要打人才能解恨,毕竟那段轻狂且消沉的时光已离我远去了,只是觉得曾经受了那种侮辱,是个男人的话,不讨回来实在不甘心。来之前取了鞭子,一路上想着精妙的开场白,比如“陈炀,还记得东方么?”,比如“风水轮流,你也有今天啊。”诸如此类,让我心情愉快。结果现在……我随手把鞭子往墙角一丢,转身向外走去,最近血腥见多了,也烦腻了,真真是无趣。

    然而在我刚跨出地牢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缕低低荡荡的混浊气息,以及受了重创后枯涩干哑的声音……“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我的脚步就这样悬在了空中,难以致信的回过头……“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处境……难道错了?”

    没有错,当真是说到了我的窝心处,一时间深有感触。这话可以从自修浅阳何渝任何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甚至可以从朝中百官口里道出都不足为奇,可眼前从未正视过的人,一下子变得令人难以琢磨起来,“陈炀,你竟然明白……”

    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家伙有些颓废的冲我一笑:“西邺两年犬屈于你,哪怕不是日日召见,鞭子也吃过不少,我倒真希望我不明白。”

    就因为这个?“你……还明白多少?”紧张,这种时候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紧张。

    他抬起头来幽幽的看着我,有些诡异的……道出了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可是东方当时的心境?”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短短数语,囊括万千,我眼前仿佛飘过了西塞凛冽而苍凉的寒风,卷起失散的别意,一段消极而孤独的日子里,在茫茫众生之中,寻找一个能知我谓我拉我一把的人,那时候是如何期盼如何望尘莫及……

    “陈炀,你真的只是个番地的首领么?”

    荒唐,天大的荒唐,如果说处境尚可以推测,那心境又从何得知?在那个最低落无助的时日里……这样的人,为何不曾是东方的知己。

    他有些嘲笑的看着我,“也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话不是我说的,只是耳熟能详罢了。有人时常吟道,我听了觉得上口就默了下来……不过你逃不掉,没人能帮得了你。”

    我心下一凛,果然不像是他说的,可他这些话足以让我困扰。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如果你对现在的处境还有点觉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在给你一个机会。”……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还未等到对方回答,就看到胡宜怒气冲冲的向这边走来,看样子刚洗净双手,指尖滴着清水,衣服上却留有血污。他见了我并没有感觉到奇怪,甚至没有打声招呼,就捡起我丢至墙角那根新鞭子,旁若无人的抽打起来。

    雷霆鞭响扬起四射的血花,他的样子执着的可怕,一时间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一个,面前狞厉肃杀的脸庞如同昔日的自己,我最终忍不住大声说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么?”这一刻,我深刻的体会到我在担心,担心那种恨戾与残忍会吞灭了他,无论是什么事,不想让他重蹈我的覆辄,即使那是我曾经希望看到的,可是……错了

    胡宜收了鞭子转身,看向我的眼光冷漠而残酷,他一字一字的说:“他杀了我父亲。”

    我一奇,忙问道:“不是宇文干的么?”

    “不是。”短暂的回答,然后便走了出去,他显得很烦燥,更不想面对我的质问。

    可事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胡宜就更奇怪了。即使他不愿说我不能不明白。转身看看陈炀,心中不免质疑,冷冷的开口道:“是你杀了胡承和?”

    “你不知道么?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你还真是可怜……”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表情微微起了变化,最终有些激怒的把脸面向我,“……可为什么要别人跟着你一起可怜!”

    我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直觉很多事情开始不对了。

    ***

    初九,天阴。衡阳关再战……

    我站在高高的戍楼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箭矢,身旁是五花大绑的陈炀,被两名侍卫押着,一个卑屈的姿势,使他半个身子斜向危墙外。

    “看清楚了么?你日思夜念主将,正在不顾一切的……往刀口上撞。”话里夹杂着无限的火气与妒意,这是我自己知道的。

    下面的战斗很平稳,胡宜小心的避开了宇文的撕杀范围。理由很简单,宇文想擒住胡宜,以此来交换他的副将,谁都看得出他救人心切,章法紊乱不堪。我只是想试试,只想证明或许是我看走了眼……可谁知道身边这个不成气候的家伙会让宇文如此重视。

    眼看着时机成熟,我又拔了一队士兵,叫他们下去布一个阵,前两天发现宇文未达于道,所以摆个破不开阵还能困他个一时半刻,否则他会知难而退的。阵势围成了干脆就把胡宜叫回来,或许还能欣赏到某人脸上的失望。

    “知道这阵势叫什么吗?”不等陈炀回答,我继续道:“叫做‘向斜’,一个很小的阵围,人们更喜欢称它为……‘绝阵取将’。”

    身边的陈炀不语,只是俯身看着,冷漠着……倒显得镇定无畏。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宇文也一定知道。我仰天望着衡阳关上空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漫不经心的移动视线,硝烟下的将领打得很吃力,迎着左右一个又一个前来补阵的士兵,明知道是个无望的圈套,仍是那样的奋不顾身的维持着,等待一线或有或无的转机突破……那真是个有情有意的男儿。

    ……却是为了我身边这个人。

    “他真的很吸引人。”我低头,不知对谁说着,只感到心如刀割……这个人不是无情,只是单纯的厌恶我罢了,一次次的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又或者故作冷然……

    胡宜似乎是接到了我的口信,正在往回赶杀,宇文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绝阵困死了,他的挥刀越发显得无力,看着胡宜越来越远,隐隐透出一种绝望。我第一次发觉,戍楼上纵观局势真是一种享受,自从对上了宇文,很难有这么得心应手的时候。

    一道暗光闪亮,我接过士兵递上来的物件,这是原先就准备好的。陈炀瞬间拧头看我,眼里划过一丝强行压迫的紧张。我朝他暖昧的笑笑……这表情很有意思。“你不必再担心了,因为我马上……就要送他上西天了。”

    我手中持着西荻进贡的良弓,还有一只名为金盏的箭,此箭经千锤,锐利无匹。能用上如此神兵,也算看得起宇文了。

    “听说你们西域男儿最善骑射,”我架弓,试弦,“不晓得一个武功尽失之人,能否有望与你们一较高下?”

    不由分说,陈炀狠狠的瞪着我,一个要将我碎尸万段的眼神……如果眼光能杀死人的话。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在邺城宴会上那个眼神,那真的是恨,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的眼神。迎上这样的眼神难免让人要追根究底,他的目光开始躲闪,最后一道……竟带了三分痴迷,很是耐人寻味,随后便收敛了,把眼光再度调向战场,喃喃自语着,声音虽小我却听得一字不漏,“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在百米之外一箭封喉。”

    这家伙知道的还真多,尽管对于他的话不明所以,我还是很潇洒的张开了弓,现在是绝对的良机,向斜阵法始终将宇文置于我原先预算的那一点上,而对方仍在极力撕杀,根本没有要退的意思……

    弓也拔了,箭也瞄准了,可……事非所料。

    陈炀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出来的话很奇异:“你果然下不了手……他说得全都无错,你真的很爱他。”

    我拒绝理睬他。

    这种时候恨透了自己,竟然到现在还余情未了,如何能对待一个敌人……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我一个劲儿的瞄准,手中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心中已不下千百次挣扎,可箭支迟迟发不出去。於是强行回忆起西邺的往事,想到那人是如何处心积虑的暗算我,想到他如何百般侮辱,想到他废了我的武功,想到他轻蔑恶毒的言语,想到他射向我肩头的箭,想到他杀了救我的人……如果这些恨意加起来还不够,那么东方身为吴国朝臣,是否该力保吴国江山。我一咬牙,闭上眼睛,弹丸乃无情之地……东方,无毒不丈夫。

    “不要!”

    身后传来一声疾呼,我一惊,手一下子松了,绷到头的弓弦“劈啦”一声弹起,那支黄金箭就在我眼尖破云穿雾……

    眼睁睁的看着箭簇划破气流,短短数秒,我已在心中叫喊了无数次……可就是无法张口喊一声宇文,不只是我,身边的陈炀亦惊得无法开口。

    那支箭又狠又准,承载着我全数的恨意与敌意,穿过对方心口,没了底。

    我愣在墙头无法动弹,一直看着敌人退兵……吴国的士兵们振臂高呼,喊声齐云,他们口中叫“镇宇将军”,我却没有再度被认可的得意。一阵风沙吹过戍楼,我脸颊凉凉的,眼前迷蒙一片,漱漱的风声声回荡在耳边,天阴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可落下的不是天的眼泪……我彷惶的回头看向先前声音的来源,却正好与人四目交接,那是刚退下战场一身血腥未泯的胡宜。他有些木然疏离的凝视着我。直觉告诉我,在我刚才发愣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变换过了无数种表情,而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无所适从的态度面对我,来掩饰他心底的秘密,以及怎样也无法掩饰去的悲伤。

    我强作镇定的开口说道:“胡宜,为什么要叫‘不要’……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是想要安慰我,可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合不拢的嘴唇不停的嗡动着,最终还是未能紧闭,“你杀了宇文大哥……一切……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等等……胡宜,你刚刚叫他什么?……”

    胡宜迅速低下头,小声说:“他……是胡宜表兄……是我最好的大哥……”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话来得太快,如惊涛一般,表兄……大哥……这样的称呼……“胡宜,你为何不曾告诉我?”无论如何,给我点理由,至少这事情不要与我有关。

    他的脸一下子煞白,“这……这是大哥……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知道了会……会走不了。”

    宇文?走不了?……我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激凌,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为什么会和你爹去邺城,为什么要救我?该不会,该不会……”不行,我想不出来,实在太乱了。

    他猛然一个惊醒,然后急切的说道,“那是……我爹敬重东方将军的……”

    “胡说!”我打断他,“我当时的处境大家也是事后才知晓,吴天子连入殿官员都不告知,一个小小的徐州吏令又怎会知道?”

    “我……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道。

    “胡宜,你不仅心存欺瞒,而且这事情还不简单。否则以你的机灵,如果这事情稍微单纯点,你至少会回答‘他既是我表兄,知道这种事情也并不困难’……可是你没有。”我仿佛一下子落如了深渊,甚至无法认可那样毫无穿透力的话语,一切开始变得残酷起来,至少对於我是如此。

    胡宜白着脸呆呆看了我半天,像是极力思考的样子,然后紧紧握住拳,脸闪向一边,说出来的话断然决然:“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就当他结束了罢。”

    “胡宜,你走开……别出现在我面前。”

    “这……这不是你的错,别让自己痛苦。”他说完一拧身,掉头就跑。我茫茫然看着胡宜跑去的方向,一瞬间所有的直觉被推翻,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崩解了,如果又错了……如果又错了我该怎么办啊?怎么会,绝对……没有理由……想到这里已是浑身发抖,就听见身边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杀了他……哈哈……你真的杀了他。子昊他自做自受,活该有此下场……哈哈哈……他活该啊!”陈炀笑着,却笑出眼泪来。“你想知道真相么?一定想弄明白吧,我来告诉你……前两日那些诗词什么的都是出自他口。还有,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钥城城主,他是楚国人,乃是我大楚盛陵君之子,我们到西疆是为了……”

    “够了!”……够了,无论是什么,别让我知道。“把他给我拉下去!”

    颓糜而撩乱的笑声越来越远,零星破碎的在耳边摇荡不止,天地黯然,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冲下戍楼拼命的跑,奔跑中,天终於裂了开来,大雨瓢泼。风云莫测,这天地在变,变得让我无法喘息,我甚至无法整理出自己的心情……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世间真有迷魂汤,谁能赐我灌一碗……最终想找个人抱我,至少能让我忘记一切……

    一身湿答答的冲到何渝帐中,却不见了人,只看到台几上躺着一张称不上信笺的白纸黑字……

    ——慕蝶家中白事,恕不请辞。何渝

    短短十二个字,龙飞凤舞,想必是仓促之下疾笔而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我想笑,结果就真的笑了,几近疯狂的笑。

    他有妻子呢,我都快要忘了,那个无论七夕清明都能与他赏歌对饮风花雪月,有着与他同样清远雅致的妻子,那真是一对戴天眷宠的璧人,连我见了都深觉赏心悦目。

    ***

    刀锋抵在了胸口,一厘、两厘,慢慢的没入,然后停止了。持刀的人是浑身是血的陈炀,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更不知道他如何找到这里,也再没有心思干涉了,只是他说,“我有本事逃出来,自然要捞点什么回去。”

    我指指自己,我吗?真有意思。然后拽起他的手就往无人处跑,我知道我又一次扭曲了别人的意思,可结果都一样,生死也一样……

    大雨里两个人在飞奔,一直跑出了兵营,跑到了曲水之滨。对方显然不晓得我意欲何为,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慎慎的停了下来。我粗喘着气,迫不急待的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陈炀,我好看么?……陈炀,你恨我么?”

    “美人计么?”他嘲讽道,“莫非吴国的将军为了阻止囚犯逃逸,连自己的身体都要用上?”

    我做作的笑了,五指掐出一朵莲,在风雨中旋转了几圈,素衣翻飞,他的刀尖在地上拖着,刺耳的脆响……然后一切都开始疯狂起来。大雨冲刷中,我听见了钢刀落地的声音,衣片撕裂的声音,一具浑身是伤的身体抱着我滚到河床边沿。

    他笑得低落而鄙戾,阵阵寒意,“别妄图勾引我,我会先奸后杀的。”

    “你还真是下贱。据闻吴国民风开放,没想到开放到如此地步。”

    艰涩的十指紧紧扣入另一个人的伤口里,他是谁,他恨不恨我,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此时这些都对我毫无意义。我离不开这个让我疯狂的境地,哪怕是一场噩梦,醒时还有比噩梦更恐怖更无奈的东西存在。

    肉体猛烈的撞击中,身上的人痛苦的说,“为什么杀了子昊,他为了你连国命都敢违叛,为什么你真下得了手!……为什么我会跟着你一起疯狂,我明明与你仇深似海!”然后一个火辣辣的巴掌煽上来,击得我满口腥甜,“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统统都会毁掉。”

    杀意迅速凝集,鞭痕累累的身体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一片阴哑骇人的鲜红交错,那疲惫的眼里满满的控诉,最终燃烧如猛兽,摩擦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身体以一个丑陋的姿势扭曲着,感到胸被人划开了,陈炀拿着一根树枝捣烂了我身上所有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更不愿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强烈的冲撞下,殷红的血溅了出来,也不知是谁的。

    风雨中他怪异的笑了,带着残忍与肆虐的欲望,“看着你痛苦,可是我这辈子最愉快是时光。”

    鲜明的痛楚反而让我清醒过来,我再也笑不出来,如果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被这样蹂躏还能笑得出来的话……我抬起的手,指向西面不知名的地方说,“你知道邺城的城墙有多高么?……没有人告诉我!……可我知道邺城的城阶是最纯朴的青灰色,在风雨狂澜中丝毫不会动摇……我到今天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诉我?!”

    “他有机会爱你,却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所以选择了前者……”他的口气恰是淡然,手下却一用劲,粗糙的树枝压在我胸口断成两截,“你会知道的,东方,大家都很痛苦,认命吧!”

    说完,从手脚纠缠中脱身出来,拾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疯狂,转而回复了一种机械似的落魄颓废,站出数步之远,俯视我的眼睛依旧仇恨异常。死亡的气息俞发的凝重,再大的雨也压盖不去……要动手了吗?

    我仰起头,不卑不亢的回视过去,“陈炀,还有一句要问你……你他XX的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一道厉风呼啸而过,杀气腾升在对方原本就激愤的脸上犹如索命的罗刹。然后冷静的,吐出四个字:“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果然是血海深仇。不知死者是谁,其实不必去问,说出来我也未必识得,战场三年,征西两年,东方刀下亡魂又何止千百。

    “看来我今日是死定了。”我说。抄起身边的钢刀,直线抛了过去。

    他接得很稳,却迟迟没有动作……莫非如今连引颈一快都已是奢望……

    夜很黑,对方的眸子很亮,那里面写满了挣扎。随后掉头,“如果是半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可那时候那家伙处处阻拦。然而现在已经……”他说着,已经离开很远了。

    秋天的雨没有轰雷闪鸣,下得缠缠绵绵……我全身一软,无力的仰面躺下,闭上双眼……谁来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知道了。我并不想死,想活着知道这一切,就算无法挽回也要知道那个人曾经是如何的爱过我。

    ***

    我不知道胡宜是怎么找到我的……清晨醒来,我如一滩烂泥般挂在河床上,手脚冻在潺潺的河水里已经麻木了,也许是着凉了,头晕眼花昏昏沉沉的,找回点知觉的时候,已经被一件披风裹起来抱上了马背。

    我窝在胡宜怀里,有了一点温度浑身就开始剧烈的疼痛,秋风打在小腿上冰凉冰凉的,山边的野菊在风中传递着阵阵清朗,我的思维开始缓慢的运作起来。

    “胡宜,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突然来这么一句。他低头看着我,眼里倒映出了我一身血红,显得很焦急,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接到了对方小心翼翼的关心,我竟有了恍惚间的释然,开始寻找别的入口……

    “那,说说你们过去的事情吧,我想听……对了,你们为什么会是表兄弟?”

    “这个啊……”我的问话似触及到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他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我的姑姑,是个温婉如水又兰心惠质的女子,她的琴弹得堪称绝妙,一日在水边迎风抚琴,恰巧遇上了来江南游山玩水的楚盛陵君,他一身布衣立在一只很小的船上游湖,我姑姑的琴音渐消了,因为感受到了山水之间的不凡气质。然后盛陵君吟了两句诗,‘高山流水觅知音,和日清风酒一船’,他邀我姑姑上传对饮,她当时奏得正是那一曲高山流水……一番清酒佳音的沉醉,渺渺绵绵,湖水可鉴,带走了她的人,也带走了她的心……这些都是我大哥告诉我的。大哥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自幼感动于那个故事,总是生活在诗意与浪漫之中。东方,你知道么……”他说道这里有些激动,抱着我的手臂压抑的颤抖着,“大哥见到你的时候,他说……那就是一曲高山流水,从天上轰然驶来,广瀑成川飞流直下,比想象中的更加激烈,也……更加缠绵。这样的爱情是他一生的寄予。”

    他允自说着,我抬头看着他下巴的起伏,棱角刚毅的线条像极了宇文。真是兄弟啊,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可是看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和他干净的白色衣领,还是算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他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我。”

    “大哥与楚王自小交好,一心报国忠君。楚王不比吴王仁厚,他想夺得天下,可是你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那时候大哥的使命,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刺杀你。你也知道,西塞连接着楚,饶是你武功高强,除了他还有别的楚士,你当时已是危机四伏,而你身在其中浑然不知,更何况你对他又毫无防备。大哥其实很想对你笑一次,可是他不能笑,他知道你有多爱他,知道你既痴又傻,生怕你会为了和他在一起作出点什么不要命的事来,更害怕这样不断流逝的美好终有一天将迎来它残酷的结局……所以必须,将谎言编织得无懈可击。”

    我思绪如飞蛾,在脑海里扑腾冲撞,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泫然的看着胡宜,“可他不愿意骗我,对么?……所以只好一再沉默,让自己变得冰冷而没有表情……我说的对吗?”

    胡宜慌忙的将我紧了紧,“这不是谁的错!……你们只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人……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效仿大哥,学他的风流倜倘,学他的旷世潇洒……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虚仿其表,他其实活得很辛苦。

    “他是个沉稳持重的人,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他的家国使命。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潇洒,只是想竭尽所能将所有的矛盾都一手揽过,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太多,以至于把他压垮了他都不知道。

    “嗯,不说了……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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