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谙世事的小胡蝶,就像化成了气,凭空消失了。
璇瑛也紧张起来,怎么说胡蝶都是从他那里走丢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实在足太对不住表弟。更何况,连父王都处处让着江家,且对这个表弟态度十分怪异,明明看上去不冷不热,其实骨子里喜欢得很。
种种利弊结合,弄得璇瑛一个头两个大,除了安排自己人也去翻天覆地寻找之外,看著焦急担忧到近乎失控的江凉,心中感叹情之所用,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江凉知道,小蝶儿一定是出事了。他其实早就爱上自己了,只是他太笨还搞不清楚而已。小蝶儿绝不会这样不辞而别的,一定是出事了!
一天的疯狂搜寻又在无果中结束。搜索队在江凉的怒吼中,马不停蹄地再次出发。
江凉紧握双拳,尽力按捺心中迅速扩大的不安。不能慌不能慌,小蝶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他那么漂亮那么傻那么单纯,谁忍心伤害他?
按住狂跳的心脏,江凉对自己说,你要是乱了方寸,你们两个就都完了!
转身,看见江老太爷正看著自己。
江凉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爹,去书房吧,我有事情想和爹商量。」
江老太爷点点头。
「爹,你看!」
书房着,江凉把圣旨从怀中拿出,放到江老太爷面前。
江老太爷吃了一惊。
「我答应帮他找阴阳双殊,而且尽快给他结果。」江凉低下头:「对不起,爹,我……」
江老太爷愣了半晌,最终叹气道:「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那么精明狠辣的人,早晚有一天能搞个一清二楚,咱们江家能瞒他二十年,已经不容易了!他要是真想毁了我们江家,这一纸承诺根本不算什么!」
一时间,江凉心中翻来倒去,再也静不下来。
江老太爷突然笑了,露出甚少现于人前的慈祥笑道:「不要再胡思乱想。阿凉,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的心思我怎可能不明白?」
江凉勉强扯出一个笑:「爹,总归是我不好,太沉不住气了,小蝶儿……」
江老太爷挥手打断他:「阿凉,关心则乱。你忘了除了你,还有谁在找蝴蝶?」
江凉一震,猛地一拍额头,叫道:「不好!」转身旋风一样飞奔而出。
江老太爷看著他的背影,直摇头:「傻小子,除了你爹我,还有谁能把你生的这么精明?」接著又叹气:「唉……可惜我这么人才的儿子,居然给我娶了个男老婆……」
其实那天,小胡蝶并没走多远。
江凉走后,胡蝶怀揣著光大门楣的雄心壮志,跑到凝心别院去找璇瑛,询问有关阴阳双殊的更多线索。
不料见了璇瑛,这个太子竟然笑嘻嘻没个正经,东拉西扯地尽说些闲话,就是不肯说正事,被他逼问得狠了,却又沉默起来。
胡蝶手心有些微微发汗,终於要听到想听的了,不由得紧张万分。
璇瑛抬头看他,见他面色凝重鼻尖微微冒汗,好笑起来。伸手捏住他小巧的鼻尖,笑道:「真不知道江凉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就痴心你这个小傻瓜!」
胡蝶愣住。突然想起,是啊,江凉那么厉害,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呢?
他是豪门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十年前是个小乞丐,十年后是个只有一个人的小小门派的门主。论武功似乎江凉更高一筹,论智慧自己更没什么能和他比……
眼瞅著眼前璇瑛的英姿,想到自己和江凉的诸多差距,不由得郁闷心惊。
胸口一阵憋闷,胡蝶难过地垂下眼帘。
璇瑛瞧他模样,自知失言,赶紧笑著劝导:「感情的事情难说得很,不定什么时候看对眼了,那就是他了,就算有再好的放眼前都没用!江凉对你的心,是怎样都不能改变的!你可别想些有的没的!如今在我看来,也只有你们两个在一块,看着顺当些!」
可无论他怎么说,已生的疑惑总难消除。胡蝶也没了心思问什么阴阳双殊,告别璇瑛,一个人闷闷往回走。
一路上越想越是沮丧难过。
想来想去,胡蝶突然清醒过来……
这……这是那里?!
他从凝心别院出来,便是一路磨蹭著往回走,脚下不由自主地使上了功力。
可他还不知道,江凉多日来一遍一遍地过真气给他,体内的内力早已非同往日,行走速度亦是大大加快。这会儿他恍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陌生的枫树林!
深秋霜露重,枫叶红如西天彩云。前一阵飘过一点绵绵秋雨,风停雨霁虹消,枫叶
犹带晶莹水露,红中透亮,连绵一片煞是好看!
胡蝶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彩叶植物,一时间被吸引,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自见到江凉之後,还从没独自出过江家大院。
江凉总是忙,也少有时间带他出来玩耍。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进枫林深处。太阳透过树叶间隙斑驳洒落,明明灭灭,迷踪乱途。秋风神秘而过,林间一片哗然大作,一股不祥之感瞬间笼上心头。
小胡蝶停下脚步,看看陌生的周围,只觉得怪异得很,当即转身要顺原路回去。
可这林间本无路可循,他不过是顺著心意信步走来,此刻茫然回首,哪有什么人行
路途?
胡蝶著急起来,还带著一点点不想承认的恐惧。于是开始慌不择路,一通乱闯。
林中响起一阵杂乱的笑声,很狂妄的大笑。似乎只几声就停住,被风吹的声音遮掩参杂,却更显狰狞。
一会儿,又是几声大笑。
六个虬髯大汉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牛鬼蛇神,面目可憎地将胡蝶团团围住!
来者不善。
胡蝶稳住心神,不慌不忙,皮鞭烟眉突然从袖中激射而出,直取右手边的汉子!
那汉子哈哈大笑:「好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子,今天就让你爷哥哥们开开荤!」这么猖狂恶笑著,当下却灵活一转,魁梧的身子竟然如灵蛇戏水一般滑了开去!
六对一,对方印堂明亮,太阳穴鼓鼓突出,定是内功深厚!再看那一身肌肉,定是
横练的外家功夫。如此内外兼修者,定是高手!
胡蝶不敢大意,不去理会他话中的淫猥,专心致志将所学一一施展。
他身材纤细,自然灵巧无比,枫林甚是茂密,比之旷野更为捆手捆脚,好在烟眉是
件软兵器,比刀剑之类更容易在这种地方施展。
他武功本就不弱,近日的「练功」又是内力大涨,此刻烟眉于手已是非同往日。
胡蝶在树影间飘然穿梭,像一只敏捷的灵燕,赤红的烟眉毫无预警地,一一甩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不一会儿,六个叫髯大汉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件衣服是完整的了!
一个持刀大汉怒喝一声:「奶奶的,老子还打不过你个小崽子?」
吼著,竞挥舞著手中的鬼头大刀一通猛砍,身边的高大枫树一棵棵应声而倒,不一
会儿功夫,他竟然硬生生劈出一大块空地来!
而在这当口,胡蝶一边与那五人过招,一边躲避不断轰然倒下的枫树,渐渐落了下
风。此时豁然开朗,才发现自己已被围在这空地的中心。
一声清啸,胡蝶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手中烟眉如火龙出洞,趁转身之际,携劲风同时扫向六人面门!
这六人却果然也不是草包,齐齐向後折腰一仰,堪堪避过。未等胡蝶脚著地,六人又是齐齐向他攻去!
有了空地,刀剑不受拘束,威力立显!
临敌既是对命,最忌骄躁。胡蝶念著师父的话,不骄不躁,稳扎稳打,以一当六,
竟然战了个平手!
六人缠斗半晌,见居然没讨到什么便宜,不由都焦急起来,持刀的那个一使眼色,六人不著痕迹地同时稍稍退了半步。
胡蝶武功虽好,却没有临敌经验,江湖阅历也浅得等于没有。眼尖地见他们齐齐后
撤,不明所以,只当是他们招架不住了。
正要猛攻几个回合收拾了他们,后颈毫无防备地突然传来一下针扎的刺痛,转瞬眼
前一黑,登时觉得胸口被狠狠戳了一下,钻心的疼!
漫天的恐惧携黑暗袭来,胡蝶心中气苦之极,昂头嘶声叫一声:「凉——」
声音如乳燕断翅,凄厉惊惧,随风弥散于九霄,绵绵不绝。
持刀汉子吐了气呸道:「奶奶的,一个嫩生生的小娃子,怎生得这般厉害!」
「老大,」他身旁的汉于蹲下身,捏了捏胡蝶白皙的小脸,「他真是那个淫贼?看
上去不像嘛!」
说著咽了口唾沫:「老大,就这么把他给那女人?这小娃子比大姑娘还细嫩,也让
兄弟们尝回鲜!反正那女的只说是要个活人,咱们小心些,别把他玩死不就行了!」
持刀汉子猥琐地舔舔嘴唇:「奶奶的,老子比你们还急!」
六人哄闹起来,中间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忽然冷笑道:「玩他?你们没听说这淫贼
练的邪门内功,专吸人精气,不怕死的就上吧!」
五人霎时顿住好半天。
为首的嘟囔道:「奶奶的,也没见著真有人死在他床上,谁知道真的假的!」
深眼窝白眼一翻:「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却始终没人敢动。练功不容易,谁也不敢拿自己轻
易试险。
最後,为首的龇牙骂道:「奶奶的!反正银子也收了,干完活走人!」
说著,一把将胡蝶扛在肩上,招呼兄弟们呼啸而去。
胡蝶在黑暗中沿著台阶一直跑一直跑,跑得气衰力竭几乎提不上气,然而抬头,那
黑色的台阶盘旋而上,不见尽头,只看见遥远不知何处,一点摇曳的烛光。
「小蝶儿!」江凉带著笑的声音传来,「小蝶儿你在哪?快来让我好好疼你!」
他笑著说,连声音里都带著丝丝凉气,就跟他是从冰里出来的人一样。可是传到胡蝶耳中,却是世上最最动听的声音。
仿佛那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捉住。
胡蝶大声喊:「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江凉大笑:「小蝶儿,你又跟我玩躲猫猫……」
「凉……」胡蝶呻吟著,冰冷与坚硬的触觉刺激著他迅速醒来。
睁眼,竟是一个潮湿的山洞。
江凉的声音不复存在。恍惚明白,那不过是虚浮一梦。胡蝶浑身酸软,挣扎著爬起来,忍不住满心都是失望。
原来是个梦啊……失望越加泛滥开来,满口满心都是苦的。
凉,我被人捉了,你怎么不来救我?
强忍著不想承认的恐惧和浑身不适,胡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一声难听尖锐的笑声霎时划过耳膜,胡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噗的一声重新栽倒。
一个人影鬼魅一样飘了过来,堪堪在胡蝶抬头的时候站在他眼前。
胡蝶被摔得头晕目眩,抬头好一阵子,才看清楚来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人么?鬼都比他好看!
这人浑身赤裸末著寸缕,却没有一丝二毫的毛发!苍白的皮肤泛著青光,却像是被烫过,鼓著一个个半透明的水泡,有大有小,活像生了一身癞疮。
他相貌早已扭曲,明显是被人为毁容,然而他在笑,似乎是很开心很开心的笑了!
世上还有哪一种笑,能比他的笑容更恶心更恐怖?
胡蝶顿时觉得像是吃了只苍蝇,恶心到了极点,想吐却吐不出来。浑身汗毛倒立,本就酸软的身体更加无力地伏在地上。
他微微张著嘴,徘徊于心的呐喊困在喉咙,被恐惧震住,怎么都出不了口。
江凉江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真的真的怕了,我再也不随便出门了……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再不让我吃苦受难,为什么现在我会面对这样一个怪物?江凉江凉,我求你快来救我!
怪物嘶嘶笑著,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锥子,直直插进胡蝶心脏,再也不能动弹。
「呵呵,我终於捉住你了……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漂亮……阿杨,你还记得我么?」听得出来,他的声带也早已被毁坏。
「呵呵呵呵……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可我还认得你……呵呵呵呵……二十几年过去
了,你还是这么漂亮……阿杨,你以为你做什么采花门门主,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这怪物只顾著自己说话,却没有任何动作,胡蝶慢慢从恐惧中收起涣散的意识。
他在说什么?
「呵呵呵呵……阿杨,你藏得真好,阴阳双殊名动天下,任谁都想不到大名鼎鼎的
阳殊会躲到淫贼窝里。呵呵呵呵……不愧是我的阿杨,真是聪明啊!可是你没想到,我
还活著吧?」
怪物突然凄厉大笑起来,声音如可斩金断铁的天下至利之刀,一声声划过胡蝶的心
脏,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窒息。
「哈哈哈哈……阿杨,我找你找了二十年,我找得好苦!要不是江家那小子拼了命
的也在找你,恐怕你还藏得好好的呢……呵呵呵呵……阿杨,怎么样,和儿子的重逢还
满意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阿杨,我要吃了你!我要把你的血肉一口一口吞下肚
子,我要让你和我融为一体!呵呵呵呵……阿杨,你为什么要逃……」
怪物突然不笑了,他一把抓住几乎眩晕的胡蝶的脖子,嘶著声音尖叫:「你为什么
要逃!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你知不知道我被那人折磨的好惨!哈哈哈
哈……没关系!你看,你又回到我身边了,阿杨,你其实是很爱我的对不对?」
他枯瘦的手指越来越用力,胡蝶张开嘴,大大地瞪著眼睛,感觉胸口的空气正一丝
丝被抽离。
咽喉处的剧痛,反倒让他在这一刹那无比清醒。
这个怪物说的,难道是师父……
可是,自己和师父长得完全不像……胡蝶突然看见,怪物眼中布满狂乱,然而那瞳
孔,却没有任何焦点。
原来他是个瞎子!一定是折磨他的那个人,用毒使他失明。
他……找错人了……
胡蝶努力抬起手,使劲掰著怪物的手指。
感觉到胡蝶温暖的手掌,怪物全身一僵,手下突然一松。
胡蝶拉开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可是怪物眼中忽然闪过怪异地光芒。
他嘿嘿冷笑几声:「阿杨,我好想哭啊……可是,他把我的眼睛毒坏了,我连哭都
哭不出来了……呵呵呵……阿杨,其实你知道的,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你都知道
的,对不对?可是你为什么逃走?为什么把我扔给他折磨?阿杨,我恨你!」
胡蝶平息一下,壮著胆子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阿杨……」
可他话还没说完,怪物就尖叫起来:「阿杨,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胡蝶努力的又说了一句:「我不是……」
「你骗我!」怪物忽然愤怒起来:「我认得你的气味!我什么都坏了,可鼻子还是
好的!我认得你的气味!你身上,有烟眉的味道……」
胡蝶忽然想起,师父一向带著烟眉,却从不用它,就好像一种纪念一般。而师父,
`的确说过他本姓杨。
一瞬间有一点心酸,师父已经过世,唯一的弟子却仅仅只知道他姓杨。
「我真的不是……烟眉是师父留给我的,师父已经去世了。」
怪物愣了愣,再次尖叫起来:「你骗我你骗我!阿杨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是你
杀了他,抢走了烟眉,是不是!是你杀了他!」
他尖叫著,鬼魅一样突然朝胡蝶袭来。胡蝶浑身无力,来不及躲避,被他一掌打了
个正著!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冲口而出,正好喷在了怪物脸上!
怪物顿时愣住了。他摸著脸上的鲜血,嘶声喃喃道:「阿杨,阿杨你怎么又受伤
了?上次你就把血弄了我一身一脸,我很担心,你不知道么?阿杨,你其实是很爱我很
爱我对不对?对不对?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爱的是我,才不是阴殊那个女人……」
胡蝶被他一掌打在胸口,肺部像是活生生被人撕碎了一般,痛得死去活来!偏偏这
怪物的话一字不漏传人耳中:心中又疑又惧,却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字。
怪物蹲下身,慢慢抚摸胡蝶的脸。他手上还带著血,已经冷掉,只有冰凉粘稠的感
觉在胡蝶脸上爬来爬去。
胡蝶疼痛难忍,却还要忍受这种不知是恐怖还是恶心的感觉,喉头一暖,又是一口
鲜血哇的吐了出来!
怪物鼻翼微张,嘶嘶问道:「阿杨,你怎么了?吐血了?你怎么了?谁把你打伤了?我去给你报仇!阿杨,你要不要紧?你要不要紧?阿杨,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声音难听至极,却满满的全足担忧和心痛。
胡蝶这才明白过来——他疯了!完完全全疯了!也许早就疯了,也许就在刚才。
恐惧忽然变成了怜悯。
这个人,就算疯了,也全心全意爱着他的阿杨啊!
他和他的阿杨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纠葛,什么样的惊心动魄,以至于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又是谁那么狠毒的心肠,将这个全心全意去爱人的人,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胡蝶强忍着疼痛,强忍着一阵阵呕吐的感觉,轻轻用温暖的手,覆在怪物枯骨一样的手上。
你要不要紧?惨无人道的折磨,你挺过来。二十几年椎心蚀骨的想念,你也熬过来。唯一不变的爱,就算疯了也无法忘记的爱,却早已魂飞魄散,化作一股轻烟。从此就算遍寻世间,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