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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下) 第八章 作者:款款
    这时候,两旁的侍卫赶上前来将屏风桌椅都挪开了。一些宫廷的内侍们走进殿来,替代了满堂的狱卒和刑官。

    庄简脸色煞白,他全身都不能抑制颤抖,衣服袍子也如同筛糠一样的簌簌响着,连跪都跪不安稳。这人平日里多么精明爽利,此刻却彷佛是尖刀引颈,退无可退再无可逃,满堂服侍的内宦和侍卫们看得没头没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庄简唇间失去血色,面上如同罩了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亳无生机。倒衬得漆黑眼珠更是乌沉,他抬头看了一眼大堂中移开的屏风座椅。

    转瞬,他垂下了头,不再看了。

    太子刘育碧就坐在屏风之后,原来大理寺卿早就将他请至大理寺通堂待询。就瞒着犯人一个人。庄简心中又惊又怒悲喜交替着涌上心头,却又无喜无悲无惊无怒,浑然不知该是怎样一种心境。他的思绪魂魄都轻飘飘的远离了他的身子,已经跟身体分隔开了。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现在是在西天亦或者是地狱阎罗殿。明明身子未受过大刑,这满心满身肌肤碎裂的疼痛,是怎样而来呢?!这种从内而外痛入骨髓的心痛又从何而来呢?!

    不必再见了吧。庄简心里惦念着,这世间怎么连死都这么难呢。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不再抬头了。

    刘育碧穿着黑色朝服,坐于椅上垂头看着他。多时不见他好似转了性子沉默矜持不发一言了。

    罗敖生淡然瞧着这景象场面,也缄默不语。

    看亦难,不看亦难。

    说亦难,不说亦难。

    笑亦难,哭也亦难。

    生亦难,连死亦难。

    庄简一瞬间突然想着,原来这十年茫茫逃命求生之路,竟是如此滑稽可笑、枉然无功。

    ——可笑这世间人人求生畏死,都是怕死得太痛苦。假如知道生存之道比死亡之路更加苦不堪言,就不会再怕死了吧?

    罗敖生令满堂的狱官和大臣暂且回避,堂上仅余下了内宦和侍卫数人。

    他回身问刘育碧:“殿下,你可认得庄简?”

    刘育碧缄默不语,彷佛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缓缓张口说:“记不太真的,好似认得也好似不认得。”

    罗敖生“哦”的一声,他抬起眉眼凛凛的看着刘育碧。

    刘育碧声音轻若游丝,却是使尽了浑身气力:“只见过三次。以前幼年时见过一次,那时长相都不记得了,却还能想起他的笑脸。后来一次在路途中共处了一日两夜,路途短暂匆忙,也不记得真了。最后一次,”他看着庄简:“只记得跟周太傅相处了近一年,却是不知他怎地会变成了……那人……”

    罗敖生等着他继续开口。庄简全身都一阵火烫。

    刘育碧说:“今日看起来却不太像,却又很像。想必是时间久了所以记不太真了。”他沉默了一下,终究不能忍下,气若游丝的接续着说,彷佛再讲了一遍给自己听:“那个人从来都是话多却总是说些无用的废话,人又装成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自大样子。我最不喜欢这样了。这个人却总是这样。”

    刘育碧定了定神,道:

    “兵乱那时,我跟家人在咸阳离宫。父皇在郊外野营未还。我还记得兵乱那晚,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前殿那边一阵哄乱声,侍卫们和宫女们都在乱跑乱叫。但是吵着吵着没多久就没有声息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变故。过了一会就有一个长得很清秀却眼珠乱转,一脸坏笑的家伙出现了。那就是庄……”

    刘育碧停顿下,却说道:“这个人忒也可笑。明明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视我,嘴巴里却撒着漫天大谎,说到前面兵乱,要带着我和二弟从侧宫里出城去长安。我当时就不信他的鬼话,偏偏乳娘还相信他。他临走时又不放心,就进殿去杀了乳母,然后刀都不擦净,就神气活现的出来了。哄骗着我和二弟去城外。”

    说到此处,刘育碧脸上流露了惨淡的笑容,“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明明就不会办事还耍些小聪明,瞧着他那蠢样,偏偏还很自负自以为是。自认为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看了就想吐。所以,路上我就骂他‘既然能灭乳母之口,旁人就不必吗?’。他小心眼,在心里记恨着我啦。一路上不想办法带了我们逃走,反倒想害了我和二弟,跟他相好的一同远走高飞。”

    刘育碧垂下眼帘来,眼睛前慢慢酸涩,轻声说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想杀二弟不成,之后,那人来找他,他就和那人在树林里郊外,做那鬼混的事。”他声调模糊,眼前泛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副景象。这情景彷佛刻在他的心间,都难以忘却了。

    ——那时候云际交黑,苍穹一色。天地间满地飞花落絮,残枝碎叶随风掠去。明月如水渺然不似人间。他的身躯似这周遭林木苇单一般,随风起伏前后婉承。月光照了他的脸孔、手臂,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汗珠顺着玉色肌肤滚落下来,跌入盈盈碧草红花间。其中满头散乱黑发缠溢着脊背和手臂,濡湿着紧贴身上,说不出的妩媚魅惑之态。

    目揽远山……绿树覆盖着藤萝蔓缠,身畔草木微香随暖风款摆催情,浑然就像身在天上琼楼玉宇之中,仙阙宁静海天一碧,满眼星月触手可摘了。

    他的身躯摇动,丝绢般黑发随着身体散乱款摆,他上身赤裸,身体曲线玲珑隐有少年人的青涩。月光下,周围的萤虫飞蛾盘旋围绕,他面似含笑眼眸半合,细的眼神媚态撩人,鼻梁微翘眼中水光泠泠春意荡漾,颜色生动飞扬多情,一派妖娆冶艳风情,浑不似日常乏善可陈的平庸模样。

    太子轻声说着:“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就好恨。他好可恶,命都快没了还跟贱男人做这种不知羞耻的事。等有朝一日,我当了皇上,就抓住他逼着他跪地求饶,再不敢做那跟男人搭讪鬼混的勾当。”

    罗敖生听了这话,他调转了眼光瞧着窗外,春风中绿意萋萋的春之景象。春风中,一个流离逃生的少年王者的孤独影子慢慢五骨俱全,血肉丰满,活灵活现了。

    庄简全身一层层的重汗慢慢湿了衣物,在他膝下点点滴滴犹如洒下了一片雨珠。

    太子轻声说:“后来,他发现我逃走了,就急忙的在夜里追赶着要杀我。我人小逃不掉后来他就追上了。我就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怕痛就放开了我,后来旁边那人就抓住他摔伤了我,他看着别人打伤我要杀我,却不来救,我心里又恨又怕却又不得不跪地跟他求饶说,‘我娘与你结为金兰,你可不能杀我!’他心软就放我走过去,但是却和那人从背后杀我,我跌下了山崖。他素来是这样言而无信,害了我娘和我的性命。”

    刘育碧说着:“我当时一面逃生一面心中想着,这个人做下了这种大逆不道丧尽天理的勾当,老天会给他什么报应呢?

    我却求老天爷保佑他身体健康长寿,活到我掌权之后,让他也被我追杀,满天下的去逃命,都无路可逃逃之不掉!如若有这一日,我宁可舍弃我最珍视的珍器,也要与老天交换契约,让此人尝尝被人追杀、抓捕、命在旦夕是什么滋味!

    唯有这样,神明才落得公平可言,这才应了‘因果报应’四字!”

    他低头下去看着庄简,而庄简垂头看地,他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不能抬头得见头顶上端的三尺神明!

    地上湿漉漉的。汗水打湿的地面上映出了他的面孔,面颊上、头发上一颗颗汗水还在不住滴落。

    “很久以后,我回到宫里,才知道母亲确实在咸阳兵乱中丢了性命。但只有我亲眼看到,那晚是那个人杀死母后潜入后殿来杀我。那里不好下手,就把我们带出了咸阳城,欲图杀死在荒山野外。但是后来听大臣们回禀,他在咸阳庄府火烧之中也死了!我就不信,像他那么贪生怕死的人怎么能死在咸阳!”

    刘育碧喃喃的说:“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会死于兵荒马乱,乱世尘间。但是这个小人,杀我的母后,杀我,杀我的二弟之后,还敢跟男人在野地里鬼混。他一定是放浪不羁,胆大包天。也只有他一定能遮掩的严严实实的藏在某处逍遥快活。他绝对不会死的!

    他定然在某处嘲笑我,抓不住他找不出他。我想想就好恨……他杀我母亲是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结果却忘了他的样子,不能记住他的面容了。只是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就好痛好恨。恨不得立刻就派人抓住他把他凌迟处死,把他关进牢狱里,看他跪地哭着求生。恨得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恨得想要杀人!恨得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姓‘庄’的人都杀得干净!

    ——这个人蠢、笨、混帐、好色无度!做事不绝,杀人不死。留下后患无穷。我真恨不得自己替他做的更决绝些,杀得干净岂不是永除后患,不会让人受难遭罪?他偏偏不忍杀!那就救人一命,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他却又不能救!

    这般矫揉做作还迂腐透顶的蠢材还自认为有情有义有仁有理!这种优柔寡断不好不坏的滥好人我想起来就好恨!恨得我这口气都透不过来!恨得我全身都痛得慌!恨到我心肝都在疼啊!”

    “——恨得我真想一刀杀了他!”

    他看着庄简的头顶,目眦齿裂满面惨痛,手扶着胸口,全身抖衣而震。大殿里鸦雀无声,只听得他这一个个“恨”字不断地诉说出来。众人的心都凉透了。

    众人并未眼见两人的相遇交锋,只是听他此刻述说出来,那幼时的匆匆一瞥,山林中的杀人逃命两日,说得云淡风轻一语带过,却是点点细微处都记忆得清晰透彻,那分明是刻骨铭心,念入骨髓!

    想必是昔日受创之深重,经历之惨烈给了他最大的冲击,乃至他胆碎心裂,恐极恨极,方才能这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最“切齿大恨”的话。

    庄简望着石缝隙微微打着颤,这满口的激愤控诉,指责痛斥。通篇下来的怨愤不甘,是一字字惊心动魄,一句句的震耳欲聋啊。

    他恨的不是庄简,他恨的是“他为什么这么恨庄简”!

    他恨的不是这杀人之事,他恨的是这杀人之“人”!

    他恨的不是他杀人,他恨得是他杀“他”!

    刘育碧看着跪在当堂的囚犯,他颤抖了半晌,还是无法平了气息。

    太子颤声问着:“下面跪的是谁?是周维庄吧。我是怎样见到你的?我好似是在妓院里面看见你吧?第一次看见周维庄,我就好像很厌恶你,既不听话又肮脏,偏偏文采脑筋极好,还敢阻止我教训别人,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的讨厌劲儿像谁啊?这种自以为是的模样像是在哪里见过?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后来,我想着办法整治你,你心里厌烦却总是无奈哭笑不得的陪我玩,却也不失手。我心里又是不服又是气。再往后你却在清源宫救了我一命。那时候大家都在逃命,你却往火中救我。周维庄,我心里真是感激啊!我不说出来,但是我心里很感激!我不是三岁孩子没吃过苦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能来救我!我很感激!”

    庄简低头看着膝盖,脖颈之上彷佛串了千钧大石,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全身都彷佛缩成了一个锥子,想被砌入地底下。这样就永远不用再露头了。

    这指责谩骂的话语即便让他掉头殒命也罢了,就是不要与他说这些衷心话。这话一句句说着,都在割着他身上血肉心中良心,他没有了心还能活吗?

    刘育碧远远看着窗外,缓缓道:“第二次,你力拒了丞相的刺客,又救了我的性命。你用刀在我脖颈上别断了勒着我脖子的铁索,令我缓过这口气。周维庄,你也许不知道,那把刀就是昔日庄简飞刀掷入我身上的刀,令我险些丧命的刀!

    我随身带了十年,每夜我都枕着那刀入眠。那刀杀过我,却于那日救了我。就如同昔日庄简杀我给我死路,而你周维庄救我给我生路一般。刀是死物人是活物!我心里跟明镜一样,周维庄!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如此仁至义尽,以命相救!我不说什么!却是将你当作了亲人般看待!周维庄。”

    刘育碧脸上终于露出了痛楚的表情:“周维庄,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你总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庄简硬撑着不说话。他的明月他的心乡,这不是活活逼死他吗?

    太子肝肠寸断,满面俱痛:“周维庄,你跟我去咸阳令我非常欢喜,我真是高兴。你在九峻山驿馆又杀退刺客救了我一回。你洒毒酒抗刺客,不出声好叫我逃生,我都好生欢喜!你事先预知事变,驱他人往洛阳送信,千钧一发之际令裴良领大兵杀曹得又救了我一命!

    周维庄,你前后救了我四次。救了我性命,助我去除强敌铺平道路。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前行,步步都救助我维护我。没有你我早就横死意外。莫说是今日皇权,天下社稷江山,单单救命大恩,我都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了!”

    庄简如人偶般失魂落魄的跪在大殿上。他似听非听,彷佛听着别人的所作所为,心魂远远飘遁到了远方。

    刘育碧按住了胸口,脸上终于露出了绞痛的神情,直到此时,他方才说了重话和谴责之辞:“——周维庄,我不懂,你若是心不放,我收不到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不走得远远的,还要跟我去咸阳?!你令我对你百般示好处处费心,是不是很可笑?!那一夜,你在耻笑我吗?你想令我跌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永不能翻身,是吗?

    周维庄,我之生死听天由命,你不必介意也不必尽量挽回。每人都有自身的生死定数。你却不必救我性命又将我的心取出抛于山崖——你是在取笑我的情意吗?你觉得我的情意一钱不值,漫天可散吗?!”

    刘育碧看着庄简,终于哭了出来:“——周维庄,你,对得起我吗?!”

    这一句重话,庄简确实经受不起。顿时面色惨白,喉咙中一股子甜腥滋味涌了上来。他咬紧牙齿,硬生生的咽了进去。

    刘育碧伸手掩住半边脸面,眼睛里储满了泪水,顺着手指而落。

    他泪盈满眶:“——周维庄!你,就是庄简吗?!你——是不是心里面隐藏着庄简,来耻笑我的情意?周维庄?!你——是不是躲藏在周维庄身后,再次来伤害我?庄简?!”

    庄简的嘴角都是咸咸的,齿缝中亦残存着腥气。就算是刀剑逼着他的头亦不能抬起。所谓无地自容,原来堪当此情此景吧。

    庄简脸上泪水痕迹已干,面上青白如琉璃,心中空空荡荡魂魄都已经散了。没有一丝颤动,彷佛口唇中都无气息,若是时光可以回返,大河可以逆流,他宁愿死于毒酒刺客剑下,死于十年落魄江湖,死于咸阳兵乱大火。也不能面对此刻一时不堪。

    ——他本是天下最良善,有良心的人,却成了最薄幸,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要再看再听就要被逼得疯了。

    这话重如山逼得他生死两难。

    庄简爬起来转身向外走去,几个衙役扑过去阻住他的去路,庄简奋力挣扎着挣脱众人,踉踉跄跄的门外跑去。侍卫们大惊失色,满殿大哗,纷纷抢上前去抓捕犯人。

    罗敖生脸色大变,他抬起手点着还未高声呵斥。守在殿外的禁军们就蜂拥冲了过去,挥舞刀枪,直奔向逃跑的犯人。门外的几只长戟突如其来,正戳中了庄简腿部。若非这是重犯需要留命,禁军们就要一枪捅穿他的前胸了。

    庄简只觉得腿部一热,顿时站立不稳翻倒在地。众狱卒们立刻奋不顾身扑了上去,压在嫌犯身上,大殿上一阵大乱。

    太子刘育碧颤颤的从椅中站起,他手扶胸口,望着大殿。

    罗敖生面色都变得铁青,他几步跨到了大殿中央的混乱人群当中。众人赶忙把身形让开,长戟已经从庄简腿上拔出,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罗敖生蹲了下去,伸手按住庄简的腿。

    旁边侍卫们大惊,十几个人都伸手按住嫌犯四肢,不令他动弹。

    庄简腿上的鲜血涌出来,沾湿了罗敖生的手掌长袖,顺着他的手指缝隙又涌出来了。

    庄简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众狱卒都按着他,他也不看众人,遥遥的对着远方的太子刘育碧说道:“对不住了,周维庄已于曹得乱兵之夜走了。他曾请太子殿下作一个好皇帝,请太子殿下珍记罢了。周维庄与庄简乃是两个人,请殿下记住了。”

    庄简说完,挣扎着从脖颈上取下了丝绳上系的一方小印,投于空旷的地上。

    他从容的说:“这是昔日皇后曹婕赠送给周维庄的,请周维庄维护太子。近日太子即将登基为皇,周维庄终于了却皇差可以复命了。”

    翡翠撞击了地面,太子刘育碧脸色大变。他急忙俯身捡起那碧色的小石。那玉石跌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刘育碧颤抖把它对在一起,上面有四个金镶的篆字“看朱成碧”。

    刘育碧手握着两半碎玉,直刺得手掌中流出了鲜血。

    庄简无怨无悔,仿若是一条大川平坦的流淌而去。他的心底平静。

    这十年来,这番话在他心底里隐藏了十年,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竟是这般的如释重负:“眼下的嫌犯是庄简,我曾在十年前奉圣谕杀了皇妃,杀了乳母,并欲图杀害皇子。虽然事出有因,并非因我而起,但为了家人性命亲手杀人却是无可推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庄简服判服刑。”

    他收转了目光,看着罗敖生微微一笑说:“我昔日是最怕疼痛的人,从小就经常挨打也经受不了皮肉之痛。但是今日,受了这么多下的长戟,竟然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淡淡笑着说:“我明明腿都要断了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看来我是终于长大了。不再怕痛了。”

    这声音带着淡淡洒脱,淡淡苦涩。

    罗敖生心想道,不是你不怕痛了,而是你心中更痛所以身上反倒不痛了。若是不能回头,那就不再回头看罢了。

    ***

    当堂无法再审,庄简就被关押回了大理寺狱中,静候着结局。

    自那日太子去后,他连接数日未再被提审通审。他安居囚室养伤,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若不是窗棂上一轮红日明月东升西降,还不知自己魂飞何处身在何方了?

    窗外明月照千秋,照万家。他原本渺小只愿照着一家人就成,最不济的只要能照着自个也行。现在,却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庄简腿脚受伤,坐在墙根处慢慢靠在墙壁上,闲暇无事就伸出手指在墙壁上微微描画。他画的入迷,连狱门旁边大理寺卿站在暗处都瞧不见了。罗敖生的眼光顺着他的手指笔划看过去,心里就慢慢地念了出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千里,各在天地域;明月依北风,浮云遮蔽时。相去时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庄简在墙上伸指缓缓书写着,罗敖生轻轻看着,心神都彷佛痴了。“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罗敖生心中缓缓吟诵,心事沉沉好像载不动这万千思绪。

    不言说的人并非心中都是铁板一块。他闭口不言,却是心比荼苦,背心之痛泣,其苦又甚于荼。

    庄简慢慢回头看他,他脸色平静看着罗敖生。

    罗敖生二次夜探牢狱,想必也为难了这大理寺卿。他站在铁栏后面,铁柱挡住了他的容颜。庄简慢慢挨到了门栏后石榻之上。石榻的一段紧挨着狱门铁柱。

    罗敖生站在狱门边,看着他坐近,他问道:“你的腿上伤势可好些?”

    庄简闭嘴不言。

    罗敖生道:“我有些事缘由不清,可需得再请太子来大理寺。”

    庄简的脸上流露出痛楚神色,终于摇头说道:“不必了,我的腿好痛啊。”

    两人心知肚明对方用意。

    庄简知罗敖生令太子重来大理寺,是暗示要他跪地好好求饶。这事情虽艰困,却也并非毫无破绽,好生掂量设计,把握时机说不定能有轻微转机。

    罗敖生知庄简,再看到太子重来大理寺,他不就单单是腿断这么简单的自残了。

    庄简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望向墙壁气窗,缓缓月色流入牢房,将方寸之地染得柔光一片。月光暖透庄简的心,他突然喃喃自语:“说也奇怪,我现在全身带着枷锁,腿也受伤了不能走动,但是我却身体轻飘飘的好似可以健步如飞。我也曾经设想了千遍万遍,‘我是庄简’这一句话吐出来就会山河崩塌,天崩地裂。我都没法子活了。

    孰知这一句话说出来,我竟会如此轻松快活。只觉得全身都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心中也很欢愉。周维庄虽好,但并不是我。我不是周维庄,我乃是庄简啊!我现在只想跟天下人说,我是庄简啊。”

    罗敖生垂首望他,声音柔和:“那是你心中始终存了良善二字,心上给自身附带的枷锁太重,比之现在身上的重锁还重。自此之后每夜都能安稳得睡,每日都能抬头见人了。”

    庄简恍然大悟:“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没有不能越过的坎儿。”

    罗敖生瞧着他,深深说:“这世间,也真的没有不能诉说的言语,庄简。”

    庄简的脸上痛彻心肺:“不需了。我该说的都已讲的尽了,实在无有什么不能言讲的。”

    罗敖生伸手握住铁柱,脸上露出隐伤:“庄简啊庄简,你留着满腹衷肠都预备与阎罗讲吗?”

    “我并无衷肠,也无隐伤。”庄简摇头道,他垂头不敢抬头,斯人言语好意都不能再领了,庄简皱着眉头好似一把刀在他腹中乱绞,他憋了半晌一口气在喉咙中泛起又压下一股甜味。

    大理寺卿说:“庄简,你既然无衷肠也无隐伤,那你每时每刻都在墙上写那‘相去时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你与谁生离死别,你与谁相别衣带宽?你思谁岁月老?若是你心中没有了惦念,你去写什么‘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庄简张口就吐出了一口鲜血。这话在他心底埋了数日并无人知晓。今日却被罗敖生一语道破。此时此夜真真震撼了他的心。庄简一下子就崩溃了。他坚强了数日不恐不慌不急不躁,满腹的听天由命之心,这一刻间却是心情坍塌,全然崩溃,满腹心事都沿着大河而去了。

    庄简憋了半天,憋了数日,这一年来的担惊受怕,委屈心碎的满心痛楚终于一泄而出。他垂头眼泪一颗颗地掉在地上,沾满了双手前襟。

    他张开了口,真是一字血一字泪:“不必再帮我了,罗敖生。你再多做也于事无补徒增伤神。我的心结乃是个死结,这世上无人能帮我也无人能助我!我也不需要你法外施恩,只求你秉公处置!昔日谋害皇家之罪乃我所做所为,杀人者死。请你秉公而处。

    你还想听到什么?想让我当堂供出什么!昔日玉林传旨时身上熏香乃为皇后最爱的熏香,当年家传圣旨乃是曹后与曹得密谋所为!她自身皇子已死,担心张氏贵妃取而代之,招其兄与皇上进谗言杀张氏妇孺满门,借我庄家之刀杀人。

    我还能说什么?!皇帝临终,告诉太子这是其父下诏杀其母。多年来皇上心怀内疚所以多修道少世事。皇后多年来弥补过错还赎其罪,曹得已死身败名裂,去告诉太子这是十年抚育养母所为吗?他七岁时丧母十年后再杀其母,令他心碎令他痛楚就可以令我活命,补偿过错吗?!”

    他泪水涔涔而下,面目抽搐,他抬手作揖滚落在地不断磕头,与他哀求:“这局是个死局无人能解,这结也是个死结,无人能揭。我们都明知是死结,就不必再求解吧!

    一刀斩尽万千乱。庄简一死就保存大家生计体面,情意自然终了。

    该活命的去活命,该惦念的去惦念。该做皇上的做皇上,该死的去死。时世万事,光阴一过了自然就舒怀。谁也没有永远忘不了的人,谁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求断案如明,他求复仇心安,我求安静一死。各得所需各顾自个即可,不必使我暴露尸骸,不必将我尸体拉出来鞭尸点天灯千刀万剐即可!”

    庄简连连叩头,不断告饶:“昔日我与曹后有约,若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请皇后亲自赐我一死。今日就是庄简取其诺言的时候了!

    ——太子即可登位,请罗上卿转告皇后,赐我安静一死!往事都不必再提了!

    我已太累了。再不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这最后时日令我安静即可。求求你高抬贵手!”他倒于尘埃,身心憔悴连连叩头,终于俯在地上痛哭出来了。

    罗敖生看着他,心中不知何种心情。他审人无数过堂千次,见识过的血泪之言悲情荒诞之事成千上万,心肠早已练的冷硬如冰石,浑然不为所动。却没有一回如这般,令他心中绞痛万分。

    世上人人到了公堂之上牢狱中,都是撕破脸皮,推卸责任哭喊叫冤千方百计保全性命,却无一次看见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只求一死去保全他人颜面性命,生计前程的。

    罗敖生心中如千波竞澜,都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看他如泼痞小人一般滚落尘埃,全无了体面自尊,身心俱碎堪堪待毙。

    他的行事行为却是光明磊落,舍己为人。心里不欺暗室心地良善,这真真能堪上“君子”、“侠士”二字啊。

    罗敖生心有灵犀,庄简之心真是有“情”,方才放生途求死路。其实这局解与不解都牵扯到了一人身上,但那人若是自己想不开,天下就无人能替他想开这心结死结了。

    若是等到了庄简去开口求他才得生途,岂不是白白嘲笑了他的深情厚意。每人都有自己本身的坚持、执着。既使是死也不容轻视、藐视。

    他心中原是真的有情啊。

    罗敖生心如刀绞。

    他低头瞧了庄简半晌,月光明晰,照进囚室。一点点一滴滴罩在两人身上,罗敖生瞧着他形容憔悴,身上受伤,头发上沾着灰尘草芥,身心俱疲,他心中一阵阵的隐痛不休。他心中敬他怜悯心起,终究不忍看着君子落魄地狱,侠士穷愁潦倒。

    罗敖生伸手招呼他道:“庄简,你坐过来些吧。”

    庄简走近狱门铁柱之处坐着。

    罗敖生捏起长袖,探手伸进狱门铁柱,他白皙的手指扶在庄简面上,细细帮他擦净脸上的污渍,灰尘,风霜,及满身疲惫。这人本应该是多笑少悲的爽亮之人,可能还他爽朗本色,将他脸上风霜,心中隐伤擦除后,可否能令他重展笑颜?

    大理寺卿细细帮他擦了面颊后,他伸过手掌,挽起庄简的头发。将他长发细细捋的直了,抚平,鬓边散发都一一理好,在头顶挽了发髻。

    庄简闭上眼睛,觉得他修长温腻的手指在他面颊上头发上缓缓滑动,他心中按耐不住痛楚心绪,微微眨动眼睛,又泛出了盈盈水气,微一眨动沾染上了睫毛。

    月光泛入室内,它能照耀天下江山万人。也同时照着月下两人。

    此一刻当值人生中良宵千金,应当是铭记在心永生难忘吧?人生中此等心绪情景只有此刻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道数年之后江山不改斯人已去,天人两别,还能否想到曾经与他素手挽发拭干泪痕,一撒怜悯敬慕之心?

    大理寺监正的狱卒远远看着此情此景,都垂首不敢再看,心中想罗上卿对这庄简可真是有情有义啊!

    罗敖生替他挽好头发,微一迟疑,伸手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了一只玉簪,替庄简插在发上。他的白皙之手捏着翠绿色的玉锸,插入庄简乌黑的头发之间,玉锸温润晶莹,碧光流动,在这漆黑阴暗的重狱中,发出了一丝炫目的光彩。

    然后,他又替他抚平了鬓角散发。方才收回手来。

    他注目看了庄简半天,这才从嘴里慢慢说出了一句话:“庄简,你知道你对不起刘玉,你可知道你还对不起一人吗?”

    庄简微微仰起身来,他脸上一脸惊愕,被罗敖生这句话说得呆愣了。

    罗敖生咬住了牙,他提着心,看了又看,终于轻声问:“庄简,你宁可一死,不愿再杀他之母,令他再受丧母之痛。不忍伤他之父名节令他伤心悲痛。这实乃大仁大义的作法。可是,你觉得,你可曾,对得起我吗?”

    庄简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罗敖生性子本闲淡,这般心事是烂在心底也不会说出的。他忍耐太多全部化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句:“庄简,你可曾,对得起我吗?”

    这其中事由太多,牵绊太多,都由不得庄简佯装忘记,也由不得他不愧疚于心。

    他对他一笑,他对他吟诗,他为他送衣,他为他跪吻。

    而他为他蒙冤,他为他思病,他为他夺城,他为他寻解。

    庄简满怀愧疚,他低头道:“我确实,对不起你。”

    罗敖生看着他,心神都散了,全身的一股子气力都随着这话飞出了七魂六魄,他静静地看着庄简,心都飘飘渺渺的去得远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深处方转薄,多情看似无情苦”。

    他停了半晌,将满怀的心事思潮都压了压,镇定的道:“几日之内,判载转呈皇上,御笔亲批过了,即可宣诏行刑,你暂且等候吧。”

    他转身走开了,走了两步,终究压不住满心潮的起伏,他定定的站在原地,抬首看向前方。前面灯火通明,两旁的衙役狱官都站在亮处等待着他。而他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罗敖生心潮起伏,眼前幡然而出,一幕幕都是与庄简的记忆。

    第一次偶遇时,他在长廊中的俏皮一笑。

    他举头望着明月,手拎折扇坦然自若,诗情画意比月色更华。

    他在长桌上倒书情诗,情致雅极,风流倜傥。

    他袖子中藏了千里贡橘,与他共享。

    他夜探大理寺跪地抱着他吻他,信誓旦旦口称,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他。

    他被打还牵挂着他,无意中真心话令他心悸。

    他临行拜别,与他有情有意已然心有灵犀。

    这人的多情,薄情,无情,有仁有义,良善忠义,迂腐泼痞,狡滑无赖……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将消失不见了吧。

    这人的喜怒哀乐,啼笑悲苦,这一切一切过了今日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吧……

    罗敖生突然心海波澜起伏,人生百年大浪淘沙,人死不可复生。这擦肩而过,生离死别的滋味竟是这般酸涩难咽。

    大理寺卿眼望着前方,彷佛说与自己听:“刘玉,都说你堪堪不幸却何尝不是有幸呢。我却……宁愿是你……”

    庄简手握着狱门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有生以来真真错过了一回。

    他的确初相识就起了利用他之心,但是委实是爱他才能人品颜色,后才暗生情愫起了假戏真做的心思,最后造化弄人,不得不分手两别,他心中落寞伤神之至。

    罗敖生原比刘玉更适合他,为他良伴。但是庄简欺他在先恋他在后,却是不争事实。

    此时为自己辩解哄骗于他太虚伪下作,庄简黯然神伤。

    他看着罗敖生的背影,心中想着:“若是这情势颠倒过来,刘玉换是了你,我也会同样为你这样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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