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古代,东陵国,凤天城,同关 >> 男扮女装,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朝堂之争 >> 俪人行作者:卫小游 | 收藏本站
俪人行 第五章 作者:卫小游
    一进将军府,经过简单的梳洗后,容四郎立刻找了间幽静的厢房补眠去了,一点儿都不打算理会聚在厅堂里的那些人,任凭这宅邸的主子去进退应对,没有半点分忧的心思。

    正当容四郎好眠的时候,三夜未曾合眼的卫齐岚在众多朝中官员「洗尘」、「接风」的敬酒中,无法拒绝地被灌了个酩酊大醉。

    只见他斜坐在主位上,高大的身躯几乎挺不直,向来有神的双眼此刻正醺醺然地瞅着面目模糊的官员们,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近年来朝中出现的「大患」——

    「……紫将军,你在同关多年,有所不知,这项少初非但淫乱宫廷,还仗着王上宠信,在朝中翻云覆雨,简直就是一枚长在东陵国土上的大毒瘤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众人的附和。

    「不说别的,光说日前将军下狱这件事,十之八九是那项少初在王上耳边谗言云云,王上一时糊涂,才会冤枉了将军,所幸将军蒙天庇佑……」

    此言再度引起众官员义愤填膺地讨论。

    卫齐岚歪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捉着酒杯,一只手抚着一匹官员们送来的上好贺绸。

    此时一位官任凤图阁大学士的老臣忧国忧民道:

    「今日他项少初胆敢诬陷紫将军这等忠良,来日你我恐怕都要被扭送大旦寺问斩,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

    一位尚未通过吏部试分发官职的候补官员正气凛然地下了个结论:

    「总而言之,只要项少初一日身在朝廷,我东陵就一日不能安定。这是个不得不除去的大患!」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酒酣耳热的众人一阵鼓掌叫好。候补官员也颇为自己的胆识自得。

    所以,这项少初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上自正一品的高官、贵臣,下至连正式宫职都尚未分放的新进官吏,全都得罪光了。卫齐岚逐一细算这屋子里的大小官吏,最后决定再加上他自己。

    毕竟,这些大官小官不都声称项少初诬陷他下狱?看来他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呀。

    手中酒杯重重地摔掷在地,铿锵的声响引来众人的注目。

    只见这名眼中已有些醉意的将军突然虎虎生风地站了起来,大声呼喝一名童仆为他提来御赐宝剑。

    那名小童仆从没拿过宝剑,一不小心竟将剑刀给脱出了手,只来得及紧紧抱住剑鞘。银光闪闪的剑刃直直飞向身穿一身紫色御赐新服的将军,众官员们纷纷惊呼当心之际,将军已旋臂握住剑柄。

    他健臂一抖,银蟠剑的寒芒就射进每个人的眼中。

    接着便听见这醉将军忽然朗声大笑道:「好个佞臣贼子,今日就让我卫齐岚去斩了这名东陵大患。」说笑间,便提着剑奔出了堂府。

    众人才刚追出厅堂,只见将军提气一跃,便轻轻跃上屋顶。

    紫色身影直奔礼部侍郎府邸。

    容四郎才刚刚睡醒,正寻着食物的香气来到了宴客的厅堂,一边捉起桌上酒肉,一边喃道:「太冲动!太冲动喽!」

    在座竟无一人在回神后想到要去阻止这一桩即将发生的弒官惨剧。

    甚至暗想:如果项少初就这么死在卫齐岚的剑下……或许……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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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赐礼部侍郎府邸花园中。

    剑尖直指男子眉心,一身酒气的卫齐岚问:「你是项少初?」

    早春时节,杏花初放,身上仍披着保暖狐裘,漆发墨眼,坐在杏树下的玄裳男子,手上捧着一杯刚刚才斟的温热香茶。

    赏春兴致正浓的项少初,对那致命的剑尖视若无睹,只轻抬眼眸,端详着紫衫男子的面容,也许是看他脸上风霜,也许看他勃发英姿。

    到最后,也不知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笑了。

    他一笑,一双如墨的眼便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微风吹来,拂起一片白色花瓣,轻轻沾在他墨黑的发上。黑与白形成强烈的对比。

    卫齐岚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

    那微笑的唇回答:「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英雄的模样,怎么能够不笑?」

    这回答太过于不着边际,让卫齐岚有些不解。

    「我的茶要冷了。」男子的声音清亮干净。

    卫齐岚低头一看,茶烟已经快要消散无踪。「好香的茶。」有一种令人熟悉的气味。

    「这是晋阳的乡茶。」

    剑尖终于移开时,顺道挑飞了男子发上的花瓣。

    「我以前常喝。」那香味总令卫齐岚魂萦梦牵。

    「现在还喝吗?」男子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茶烟袅袅。

    「有三年多没再喝过。」接过那只白玉瓷杯,杯里淡雅的香气让他心弦微微撼动。

    晋阳乡茶,大多是各家自制自焙,在外头是买不到的。早些年他还没成为将军时,家里送来的包裹中经常放着一砖茶,他始终不确定是娘还是哪个家人焙的。而自从「她」死后……

    「你的茶要冷了。」玄裳男子再次提醒。「冷茶苦涩,别糟蹋了。」

    卫齐岚默默将茶饮尽。「你也是晋阳人?」

    各自再替两人新斟一杯茶水,动作不曾迟疑。「我有一名族姊,世居晋阳。」

    当卫齐岚喝下第二杯时,他才问:「如何?这茶比起你家中焙的,味道如何?」

    回味着唇齿间的甘甜,卫齐岚只感到无比的熟悉。这茶、这男子,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定定看着眼前这名男子,眼中完全没有醉意。「你到底是谁?」

    「我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目光从他的脸转向他的剑。「啊,这就是那把名闻天下的银蟠剑?能否借我瞧瞧?」

    男子突兀的要求与眼中的渴望,让卫齐岚不由自主地将手中宝剑交给他。

    只见他慎重地赏玩着宝剑,频频对着闪动着银光的剑刀发出赞叹的声音。

    难以置信,这个人会是……

    「你是项少初。」他肯定地说出。

    尽管心中明明白白,但就是有点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质如清水的男子就是百宫口中的东陵罪人。而且,他竟然如此令人眼熟。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将宝剑交还给卫齐岚。「紫将军,」项少初微笑道:「我不能说初次见面,只能说『幸会』。」

    「你陷害我下狱?」他口气转为险峻地问。

    「可以这么说。」他语气轻快地回答。

    「你在朝廷里没什么人缘。」竟还敢承认?他剑眉一挑。

    「我得到王上的宠爱,自然没有人缘。」说得理所当然。

    卫齐岚看着这名应对沉着的男子,沉声道:「我刚刚原本要杀了你。」

    「杀死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不是盖世英雄的作风。」低笑中,突然顿了顿,项少初笑看着他道:「更何况,你醉了。」

    卫齐岚眼中泛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我醉了吗?」难道这项少初连他佯装酒醉,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莽夫醉汉印象的用意都看得穿?

    「你又醉又累,刚好我府中有许多空房,将军大人,你要不要借住?」

    早在飞奔前来侍郎府中的同时,卫齐岚便已浏览过这宅邸大观。

    「这侍郎府,似乎宽敞得不合正式规制。」一般官宅是不能盖得像一座小型王宫的。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点?

    「这是王上御赐的。」项少初大方承认,同时举步走向屋舍。「随我来吧,客房已经为将军备好了。」

    卫齐岚跟随在项少初身后,先前他坐在树下,没看仔细,现在他走在他前头,他才发现这名官拜礼部侍郎的年轻男子身形并不非常强壮,他的身高甚至只比一般女子稍微高挑而已。

    看他身上披着的保暖狐裘,恐怕这名权臣并非北境之人。若非他身上透着一股连男子都少见的英气,或许会轻易地被当成一名女子吧?那些官员说,除了在朝中弄权外,他也淫乱内廷,难道说传闻是真的……

    「在想什么?」项少初突然转过身来,与他四目交对。

    卫齐岚细瞧他的眉眼,而后缓缓地说;「答案。」

    「那得劳烦将军自己去找了。」项少初沉稳笑说:「少初这里只提供住宿。」

    要他为他解谜?那多无趣!卫齐岚若只有这番本事,也太枉费他一番算计。

    卫齐岚闻言后,随即朗朗笑开。「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十丈外的那名卫士到底会不会一箭射穿我的心肺喽?」

    卫士?项少初瞇起双眼。不该意外的,景禾向来是他的影子,护卫他的安全。卫齐岚到底是威震四方的武将,武艺高强,会察觉到景禾的存在也不该令人意外。

    只是……仍是觉得有些懊恼。可在卫齐岚专注的目光下,他忽而感到一阵兴奋。未来有他在朝,事情会变得很有趣吧。

    在对手的审视下,项少初终于真正看清自己所选的路。为此,他回以一笑。

    「会,他会射穿你的心。」他说,「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他会这么做的——不过既然我还好好的站在这里,那么将军大可放宽心。」

    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卫齐岚再次感到讶异。

    他说,如果他死在他的剑下……意思是他若不是早料到事情的发展,就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吗?项少初会是这样一名不畏死的人吗?

    卫齐岚第一次遇到像他这样的人。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名年轻男子不会令他失望。不再凭空臆测,决定自己一步步去找出答案。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谜团,而他相信,眼前这名谜样的男子便是他问题的答案。

    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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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很难相信他就在这里,在他的屋檐下,而不是在一个遥远到曾经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他终究是回来了。然而这还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种他终于回来的感觉。

    项少初习惯为自己煮茶,也习惯打理自身的一切杂务。身居高位后,也维持这样的习惯,很少让身边的仆人代劳。

    能近得了他身边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儿和景禾这对兄妹可以说是这宅子里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无法进入他内心最深处那为自己保留下来的一块天地,并且只允许自己在无法成眠的深夜里短暂地流连。

    那是个不容见光的世界。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有点想抛弃那寂静无人的荒田,假装自己从不曾有过去。毕竟,若真能如此,事情会简单许多。甚至也就不会因为某人在这里,而让自己无法成眠了。

    叹了口气,他起身唤道:「景禾,出来吧。」

    不须臾,一个俐落的黑影已经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黑影俯首恭敬地唤道。

    项少初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名少年模样的贴身护卫。「你忘了我早先说过的话了吗?」

    「……」黑影默然无语。

    项少初又道:「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是我要你记住,万一真有事发生,一定要带着秧儿先走。」

    「大人……」黑影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小豹的眼睛。

    「凡事要懂得衡量局势。」项少初不理会他欲辩解的目光,继续说:「你不是卫齐岚的对手,假使今天他真要伤我,你也不能出手阻止他。」

    「大人!」

    项少初不让他说话,又道:「更何况我早已说过,将军不会伤我,而我也不要你伤了他,懂吗?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是不能动的,卫齐岚就是我名单上的头一个,我要他毫发无伤……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人……」

    「景禾,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了,大人。」

    「三年了呀。」项少初低声喃道:「时间过得还满快的呢,总觉得好像才一眨眼……」干笑了两声,他又回神过来,笑道:「没事了,下次谨慎一点就是。去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事的,不用替我守夜。」他不是不清楚这对忠心耿耿的兄妹总在他入睡后几乎不合眼地轮流守护他的安全。

    「大人也请好好休息。」景禾答应了声,下一瞬间便消失得不见人影,就像一抹来去无踪的影子。

    除了秧儿之外,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抹忠心耿耿的影子。不料卫齐岚一眼就发现了影子的存在。

    看来卫齐岚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不平凡的地方,使人摸不清、也看不穿。

    原先对他还有几成把握的,现在可能得再重新估算估算。

    怀着这样的心思,项少初终于缓缓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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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较于另一人的辗转反侧,身在侍郎府的卫齐岚则睡了长久以来最好的一觉。连日来的奔波与几年累积下来的疲惫,似乎都在这长长的一眠中得到了休息。

    连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神清气爽地醒过来,简单打点过后,提了剑便到后院舞了一回。

    练过剑后,正待去拜访主人,然而项少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身上一贯是黑色的绸衣与毛氅。

    已经是三月天了,即使是位于东陵北境的凤天都已进入春季,积雪早已融了,气温不再严寒。怎么他身体如此虚弱,竟还需要披着温暖的大氅?

    仔细一看,项少初的身骨果然有些单薄。

    也许还太过单薄了点,他的面颊甚至因为略带寒意的早风而微微泛红,嘴唇则略显苍白的粉色。

    「将军起得真早。」项少初朝他走了过来。

    拭了拭汗,卫齐岚说:「我睡了一天一夜,不早了。」

    「将军连日奔波才休息一天一夜,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请人叫醒你呢,没想到你已经起身了,看来还练了一回剑。」

    卫齐岚的衣衫不知何时半敞开来,隐约露出结实的上身。发觉项少初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低头一看,发现衣衫敞开,便顺手理了理衣襟。

    「你身上有很多伤。」只是一瞥,他便看见了卫齐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都是旧伤了。」武将身上,要不负伤,除非边境无战事。

    只见项少初仍盯着他的上身看,让卫齐岚忍不住以为他的衣服又松开。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想伸手碰。

    没料到项少初会问:「痛吗?」

    错愕的卫齐岚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会痛。」

    项少初没料到自己会问,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他忽而笑问:「英雄也会喊痛?」

    这是第几回了?卫齐岚觉得好像常听见项少初喊他「英雄」。虽然平时也常有人这样喊他,可他都不以为意。只是项少初似乎比一般人更常这么称呼他。这使他突然想起日前在西北城门时,他曾经说的话,当时他说……

    卫齐岚反转手腕,收剑入鞘,笑了笑,说:「英雄也是人啊。」

    闻言,项少初忽而笑了起来,朝他深深一揖道:「既然将军已经起身了,那么请先梳洗更衣,准备入宫面见王上吧。」

    「项大人也一道吗?」直接入宫面圣,还是跟项少初一道,或许会相当引人侧目?

    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项少初目光挑衅地看着他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军师已经来了,正在堂前等着接将军回府呢。」

    听见这消息,卫齐岚脸上并不见意外,只是点头道:「那么,你我稍后见了?」

    「是的,稍后见。」项少初轻声回应。

    与他的会面,已经不再是不可预期的了。

    三年多来,他再次深切领悟到「今非昔比」这句话的含意。

    原来,项少初不知何时开始,也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项少初了。

    沧海桑田,恐怕也不如人事全非来得更加变幻莫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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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四郎亲自驾了马车在侍郎府的堂前等候迎接,看见卫齐岚手脚完好的从内院里走出来时,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将军,属下来接您回府了。」鲜少以属下自居的他,在人前还是得做做样子。

    卫齐岚早早换上冷漠高傲的面具,冷哼一声,摆出大将军应有的架子道:「怎么没早点来?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别忘了我还要入宫面见王上。」

    「是属下来迟,请将军见谅。」容四郎额上青筋跳动着。「不过昨日属下来时,听说将军还醉着醒不来呢。」

    卫齐岚粗声道:「说什么傻话,本将军千杯不醉,哪里会醉到醒不来!」

    「是是是,属下失言,堂堂紫衣将军怎么可能会醉到连自己睡倒在侍郎府里都不知道呢。」

    「哼!你给我闭嘴!」重重哼了一声,卫齐岚坐进了马车里。

    不一会儿,这辆马车便驶向王城另一头的将军宅邸。

    而紫衣将军醉睡侍郎府一天一夜的事迹也传遍了整个王城。

    正如他们所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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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宅邸,摒去众人后,容四郎才问:「情况如何?」

    卫齐岚已经换上武将正式的朝觐袍服,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只见他淡淡笑道:「这回可是遇上对手了。」

    容四郎眼睛顿时发亮。「怎么说?」

    惯于掌剑的手轻轻拂过窗边一朵不畏早霜,盈盈绽放的娇嫩芙蓉。

    「项少初这个人……很有趣。」而且,令人觉得很熟悉。虽然一时间他想不起他是谁,但他总会想起来的,因此他也不急着去追问答案。

    有趣?正待追问是哪里有趣,但在瞧见卫齐岚脸上的表情后,容四郎不禁凛了一凛。上回看见卫齐岚脸上这表情,似乎是在狼河战前,准备领兵厮杀的前夕吧。那是一种猎人准备追逐猎物,用鲜血换取刺激的神情。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表情了?

    别人不了解卫齐岚,当他是个盖世英雄,可他容四郎不。卫齐岚确实是个英雄人物,但他向来只对自己忠诚,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看来这项少初确实不简单,他挑起了紫将军想一窥究竟、周旋到底的心。

    唉,真该找机会去会他一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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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宫人的通报下,卫齐岚单独走进了金阙宫中。

    随着宫女们的引路,他顺利地找到了独立花园中的东陵少王。

    春日暖阳下,宫廷内的百花早已纷纷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任凭爱花之人赏玩。

    只见百花之中,立着一名少年,一身雪白绸衣衬得他双眼如星、朱唇如点、乌发如墨,临风独立之姿犹如百花之王。

    他正是东陵国中最尊贵之人。

    「将军来迟了。」东陵少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身着御赐紫服的高大英挺男子在他面前恭敬的单膝跪地。

    「臣来迟,请王上恕罪。」

    「将军可还记得,四年前你我曾在此地有过一面之缘吗?」

    四年前卫齐岚刚刚立下大功,深受前王的赏识,特准他可以自由进出王宫。

    正意气风发的他,曾在此地遇见了当时仍是太子的东陵少王。

    「臣记得。」卫齐岚俯首回答。

    东陵王伸手摘下一株香草,凑近鼻间嗅那香味。「当时我曾赐将军一朵花——可是将军没有接受。」

    「臣——」

    东陵王打断卫齐岚的话,又道:「当时本王曾送过不少花给不少人,大部分都接受了,只有几个人没有接受,将军你,是其一。」

    「臣——」

    东陵王笑道;「本王那时不过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送出那些花,没想到大家却都当真了,实在有趣。我还记得,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如获至宝地把花配戴在身上,结果当天,满朝人人皆戴花上朝,让我父王猛打喷嚏,哈哈。」

    「臣……」

    「将军是不是觉得本王很幼稚?」

    确实是很幼稚。「臣不敢。」

    东陵王勾起唇角。「当时我只是太子,没有赠花的立场,也不该随意赠花。然而本王还是因将军没有接受我的赐花而耿耿于怀。

    「紫将军的威名在这金阙宫中,就像是一朵暮开朝谢的夜琼,当时宫中人人都在谈论将军的事迹,不过没多久将军突然自请外放戍边,昔日的威名与事迹也就渐渐平息……可是,本王并没有一日忘怀过那位如天神般英勇的将军。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紫衣将军是能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吗?」

    「臣……」

    「可是如今天下太平,并不真的需要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东陵少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卫齐岚的神色,发觉他神色镇定,便满意地道:「然而我还是迫切需要将军的忠诚。紫衣将军,你愿意为本王分忧吗?」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早知道这回进宫,不会是件太容易的事,卫齐岚早有最坏的打算。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尽管他也想好好活下去,但死亡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可是本王不要将军死啊。」东陵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东陵才刚刚失去一名将军,怎么还能再失去另一名呢。」

    「恕臣愚昧。」

    「将军可知,本王为何将你打入天牢?」

    卫齐岚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此时此刻灵犀一开,他想通了。

    「是为了救臣。」

    「没错。紫将刚自边关归来,想必对朝中情势不甚了解。少初让我将你打人天牢,正是为了救你免于跟王舅一样的命运。」少王神色肃然道:「人人都说,王舅死前,曾经受邀到临王府内,因此凶手极有可能是王叔,这件事想必将军应有所闻。」

    「臣确实是听过这样的传言。」他谨慎地道。

    不管金虎上将是自然死亡抑或他杀,有心人都可能利用这件事来陷害想陷害的人。卫齐岚身为国内军功第一彪炳的武将,极有可能因此遭到牵连。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更没想到,项少初让他入狱的用意,是为了救他一命!卫齐岚心中的谜团越筑越高。

    项少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心思竟如此复杂。

    「本王之前说天下太平,其实只是表相,将军是聪明人,该早早知道东陵内政暗涛汹涌,所以,想托付将军一件事。」

    「王上请吩咐。」

    「将军远在边关,对东陵朝政的情况反而看得最清楚,本王希望将军能暗中调查金虎将军的真正死因,不过——调查王舅死因还只是其次,事实上,我是希望能洗刷临王的嫌疑。」

    即使东陵王立即让人斩了他,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惊讶的了。

    「王上希望臣洗刷临王的罪嫌?」卫齐岚难掩诧异。

    这是怎么回事?临王不是一向觊觎着东陵的玉座吗?临王若死,对眼前这位少王来说,应该是好事一桩吧?

    只见少王眼神清明,意志坚定的看着他道:「临王绝对不可能杀害金虎将军,但尽管本王相信他,可朝中官员都不信。而紫将军声誉卓著,将军所说的话反比本王的话更能令人信服,如果将军能证明王叔没有嫌疑,那么就不会再有人怀疑王叔有罪了。」

    「这……」

    还来不及厘清这讯息,东陵王已经笑道:「紫衣将军卫齐岚听诏,本王即刻任命你调查金虎上将一案,起身接旨吧。」

    卫齐岚没有理由拒绝,只得起身上前接旨。「臣接旨。」

    「好、好。」东陵王稚气未脱地笑道:「莫担忧,真有困难时,有人会帮你的。」

    还没意会到谁会帮他,先前一番思量,思绪急转的卫齐岚已先想到了另一件事。「王上多关了臣一天,为什么?」假如是要救他一命,免于他被暗杀的话,关个两天就该够了,可他却关了他整整三天又三夜。

    「这是少初的意思。」东陵王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不过个中缘由,恐怕得劳将军自己去找出答案了。」

    「臣会查出来的。」

    「那好,查出来后,记得告诉本王,我也相当好奇呢。」东陵王看着他这位气宇轩昂的将军,脑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能,脱口便问:「紫将军,你以前曾经见过少初吗?」

    项少初入朝的时间大约是在两年前,当时紫将早已远赴同关戍边,两人应该不曾打过照面。如果曾有过节,也应该是在少初入朝以前。

    突然被这么一问,卫齐岚不由得楞了一楞。「臣……不记得曾经见过项大人。」然而一股熟悉的感觉却在心中漫生开来,萦绕在他胸中,久久无法消散。

    而这份熟悉,甚至是连长年与他同处军旅的同袍都远远不及的。

    他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项少初,却能肯定他们先前一定曾经打过照面。

    项少初啊……这名字他并不认识,会是化名吗?

    「唔。」东陵王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你们应该不曾打过照面才是,可是少初他……」

    「项大人他如何?」卫齐岚忍不住追问道。

    东陵王挑眉一笑。「少初对于关你三天,可是非常的坚持。至于理由……我也想知道。或许你见到他时,可以问他。」

    卫齐岚正有此意。

    「不过在此之前,我现在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东陵少王倾身走向卫齐岚,摊开的手中正是一株兰草。「紫将军,今天你会接受本王的赐花吗?」

    卫齐岚望着那株君子兰,相当明白接受那朵赐花背后的含意。

    一般新科官吏都期待能得到君王的赐花荣耀,除了表示自身的才能受到君王的肯定之外,接受那朵花,也就等于宣示效忠。

    他愿意效忠于这位新王吗?

    三年前他拒绝了太子玩笑似的赐花,远赴边关。

    三年后,当年的太子成了面前的君王,浑身上下散发着无比尊贵的王气,看似笑闹的眼中,却有着无比的执着与认真。

    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心思天真单纯的太子,而是一国之主。而他,更是项少初所选择效忠之人。逃了三年,终究还是无可逃离这局面啊。他该接受赐花吗?

    眼前必须立刻有所决定。

    卫齐岚单膝跪拜在这位少年王的面前,做出了他的选择。

    只听见他虔敬地道:「臣恭谢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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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了王命,正欲离开金阙宫时,卫齐岚在宫门处遇见了项少初。

    他穿着玄色的宫服,黑发往后抓成两束,绾成一个一般成年男子常结的小髻,身上还披着先前在侍郎府所见过的那件毛氅,看起来分外不似一般男子。

    「又见面了,紫将军。」项少初远远看到他,便行了一个平行的文宫礼。

    卫齐岚没有回礼,只是一径走向他。「项大人似乎真的很怕冷。」印象中,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也如此怕冷呢?

    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项少初笑道:「气候还不算暖啊。」

    「可是也不算冷。」春雪已融,气温正渐渐回升。

    「对北境人来说确实不算冷。」

    「我是南境之人。」人人皆知,紫将卫齐岚出身晋阳。

    「将军天生铁骨,不怕风寒。」知他正审视着他,项少初选择正面迎敌,并不回避。

    「那么项大人又是何地人士?家居何方?」

    「将军该看得出我也是南方的人。」

    「南境男子鲜少像大人这般身骨单薄。」几乎形似女子。

    「少初出身贫寒,又是书香世家,不曾习武,自然身骨单薄。」

    「项大人还没回答我呢,不知大人家居何方?」

    项少初微微退开一步,维持一个谈话的适当距离。「少初祖籍晋阳。」

    「我也是晋阳人,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项大人。」

    「这不是稀奇的事,有人同住一屋檐都未必熟识,何况以晋阳之大,你我未曾相识也不是不可能。再说,据闻将军十三岁即加入州师,对邻里之人可能也未必熟识呢。」

    「这话听起来,项大人似乎非常了解我的背景。」

    项少初朗朗一笑。「紫将英雄大名,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有点戏弄地,他问;「难道将军不知道民间百姓们早把将军的事迹编成了歌谣传唱着吗?」

    「大人确定之前不曾见过我?」卫齐岚并不十分相信项少初的话,他确信他隐瞒着什么秘密。

    项少初只是微笑地反将一军。「我听说将军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道将军曾见过少初,却不记得少初?」

    卫齐岚像是被勾动了什么,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项少初。他不记得他曾经与什么人这样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但他就是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些渊源。于是他改问:「既然素不相识,大人又为何坚持多关我一天?」

    一定是王上说溜嘴了。项少初没预期他会直接问这个问题,但脸上仍不动声色。「多关将军一天,自有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少初不打算说。」

    「我想大人恐怕需要知道一件事。」卫齐岚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得到答案,因此并不气馁。「我会一直问,直到我得到答案为止。」

    「那少初也奉劝将军一句话。」

    「卫齐岚洗耳恭听。」

    「少初不想说的事情,就是死也不会说。」

    两人突然沉默地凝视着对方。只是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

    看着项少初漆黑的双眼,卫齐岚心中窜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于他并不陌生。多少年来,他依赖这直觉才得以在沙场上安然存活,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绝对不是毫无瓜葛。必定是在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上,他们曾经因某人或某事而有过交集,只是他还没有想起来而已。

    「你是不是恨我?」脱口而出时,连他都觉得讶异。毕竟他并未在项少初的身上看见任何针对他个人而来的恨意。

    项少初为这一问,结结实实错愕了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将军真考倒我了。我是不是恨你?这倒是个好问题,只不过,连我自己也没仔细想过呢。让我想想,为什么我该恨,等我想到了,或许我会知会将军也说不一定。」

    从头到尾,卫齐岚未曾将视线从项少初的身上移开过。

    他专注的神情经常能吓退许多人,但项少初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故我。

    目光从卫齐岚的脸孔移向他空无一物的衣襟,项少初的眼色稍转柔缓。

    「听说王上赐你兰草。」是陈述,不是问句。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

    兰,花之君子者也。是忠诚的象征。

    卫齐岚不禁想:这一切是否也在「他」的预期中?

    「王上也曾赐你花吗?」当他走近项少初时,竟意外地嗅到一股有别于花朵的香气,是淡淡的茶香。那使他想起那日在杏花下,他请他喝的那杯晋阳乡茶。

    这股茶香,使他想起自己的家。会是错觉吗?项少初已经承认他祖籍晋阳,身上或沾染这种带有家乡味的茶香并不令人意外。

    正想再仔细确认,但项少初已经不着痕迹的移开脚步,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项少初微微一笑,答说:「是的,王上曾赐我花。」但他接着又道:「可是我没有接受。」

    若真有什么人可以一再地让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露惊讶之色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名相貌清俊、身形略略削瘦的男子了。卫齐岚再次不由自主地瞪着他瞧。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人人都说项少初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照理说,王上赐花,他应该会立即接受,表示顺从谄媚才对。

    只见项少初习惯性地勾了勾唇角,不疾不徐地吐出两字:「秘密。」

    卫齐岚早该学乖才对。项少初满身是秘密,独独欠缺给答案的兴致。

    「话说回来,将军不也没接受?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问了半天,问不到半点肯定的答案,卫齐岚才不想白白提供答案。他扬了扬唇角,很高兴可以反将眼前人一军。好看的唇型缓缓吐出几个字:

    「巧得很,也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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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两人的秘密,恰恰巧得不得了,正是东陵少王的烦恼。

    宫廷一隅,少年王看着满园百花喃喃自语道:「我想知道他们的秘密。」

    很难接受,天子眼皮底下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事实就是,即使对于一国王高无上的君主来说,人心仍是最难测知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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