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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情草自春 第四章 作者:林如是
    “卡!”

    导演满意地叫停。张笑艳离开小童的胸膛,拿起毛巾擦干额前和颈子的汗。

    这场戏折腾了好久。像是为了报复她以前的不合作,导演硬是重来了好几次,她跟小童搂搂抱抱的,看红了一旁许多双眼睛。

    大铭社长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开水。她伸手接过,仰头咕噜咕噜地一口喝下。大铭社长在一旁忍不住叫道:

    “喝慢点,小心呛到了!”

    她把杯子递还给他,随便用手臂抹干嘴角的水渍。大铭社长把杯子搁在旁边,笑说:

    “张艳,你越演越好了,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连导演都夸赞你把那个痴情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不像是演的,倒像是亲身陷在感情的痛苦中。他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小童了!”

    “社长,”张笑艳眼光朝向导演休息的方向,转回来面对大铭社长:“我在想,可不可以……唔……是否能将那一场戏删掉?我知道!那场戏相当重要,但我想……唔……我是想,可不可以用--”

    “张艳!”大铭社长摇头,打断她:“我知道你觉得很为难,可是那场戏是为了传达主角内心情欲的挣扎与渴望,太清纯的诠释固然很好,但整个效果还是会打折扣。你可以将她演得更好更完美的,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呢?”

    “可是……”

    “不要说导演不会答应,”大铭社长又摇头,“就是问阿祥,他也绝对不会赞成的……”张笑艳无奈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替你说说看!我不应该这么做的!”

    “谢谢!”她低声道谢。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个要求会破坏整驹戏的美感与张力,可是那场戏老是让她想起三年前的往事,她实在无法面对它。

    休息完毕。导演集合大家,中气十足地说:

    “后天就要公演了。大家都表现得很好,保持这样的水准下去,一定没问题。待会我们做最后一次的彩排,整本戏完全演出,不准再有任何的借口……”说到这里,看了张笑艳一眼,然后继续扯着嗓门说:“七点在这里集合,最后一次的排练。明天大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后天的挑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就作鸟兽散。记得!七点集合!”

    大家四下散开。大铭社长超前在导演身边低语数声,只见导演脸上肌肉抖跳个不停,青筋暴起,一下子就火山爆发,声音大得连礼堂的顶盖都要被他掀开来。

    “张笑艳,你是什么意思啊?!后天就要公演了,你到现在还在搞这种飞机!不演你就说嘛!从头到尾全是你……你的问……问题……你……你……你……”

    他又开始口吃了。团员被他的大嗓门吓一跳,纷纷围过来,探问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阿祥问。

    “这家伙……”导演指着张笑艳。“这家……她……竟然……竟……要要……删……我的……的戏!删……删……”

    “什么?!”这下换阿祥抓狂了。“张艳,我的祖奶奶,拜托你行行好,我给你磕头好不好!这是全戏的灵魂所在呢!整个剧情,主角的境遇起伏都因这场戏而改变,而你竟然要纂改它,太不够意思了吧!你……怎么可以这样没良心!意图更改我的旷世杰作!”

    “我……”

    “是啊!张艳!”另一个女主角,碧红也说话了:“这场戏是删改不得的。我知道你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站在演员的立场,就要‘尽忠职守’啊!更何况你演得那么好!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退却?你这样,整驹戏会因你而毁掉的!”

    “我……”张笑艳百口莫辩,只好向大铭社长求救,他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小童穿过人群,双手搭在她肩上,看着她,神情专注地一如戏中的男主角。

    “张艳,”他说:“看着我。其实我比你还紧张,你看,我紧张得都在冒汗。我们已经努力这么久了,你忍心看它成为一出失败的剧作吗?你一向很体谅人的,这一次,希望你也别辜负了大家的一番心血。你知道那场戏的重要的,是不是?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了这出戏的成功,投注了无数的心思,你忍心就这样让戏毁得支离破碎,一无是处吗?阿祥的理念,导演的结晶,大家的努力,都包含在其中。这一切,你忍心看它被破坏吗?”

    “没……没那么严重吧!”张笑艳看着大家,大舌结小舌,呐呐地说着。十几双眼睛盯着她,默默地向她抗议。

    “嘿!”她心虚了。“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我……”该死!她暗咒了一声,豁出去了。“我演就是了嘛!我跟你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尽全力演出可以吧!”

    她对着大家打躬又作揖,才算平息众怒。

    小童咧嘴笑了。拍拍她的肩膀。门外有人叫:

    “小童外找。”

    他的女朋友来探班了,一旁小杜跟玫子嚼舌根:

    “又来了!她把小童看得紧紧的,生怕被抢走了。”小杜说。

    玫子撇嘴一笑,回说:“也难怪!要换作是我,看见自己好不容易才追来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的,我不疯了才怪!”

    “嘿!你没搞清楚状况啊?那是演戏!”小杜瞪大眼睛。

    “都一样!”玫子摆手说:“搂抱是最真实的接触,谁管它是不是作戏!”

    “这下子张艳可惨了!惹上那个醋醰子!”

    “嘘!小声点!”攻子作势叫小杜噤声,张笑艳早走近说:

    “别嘘了!我都听见了。”

    “嘿嘿!我们刚刚说的。全属虚构,你别放在心上!”玫子立刻堆起满脸教人看了放心的微笑。

    “但愿如此!”张笑艳大气一叹,攻子看情势不对,拉着小杜赶紧闪到一旁。

    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她已经够烦了,实在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额外的纠纷……

    “想什么?”大铭社长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她微微一笑。门口又有人喊着:

    “张艳外找!”

    她跑出去,看是钟立文,诧异地问:

    “阿咪呢?”

    “阿咪有事先回去,吩咐我过来看看,接你回家一起吃晚饭。”

    “啊!谢谢!”她说:“不过不行!今晚要做最后一次彩排,排完戏大概就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跟阿咪说我不能过去,还有……”她转身从袋子里取出剧情简介塞给钟立文:“千万记得,不要让阿咪来看公演,记得!晚安!”

    然后她跑回舞台。不一会,又有人叫她说“外找”。

    她出去,钟立文还没走。他拍拍身旁的座位叫她坐下。

    “我刚刚打电话回去,告诉阿咪不回去吃饭了。”他侧着脸。微笑地看着张笑艳说:“我在这里陪你排完戏,再送你回家。”

    “不!你不要看!”张笑艳举手乱摇,不希望钟立文看见待会的排练。

    “放心!”他围着她的肩膀,摇摇剧情简介的小册子说:“阿咪不会怎么样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艳艳,我……这驹戏多么巧啊!我……艳艳……真的很抱歉……”

    钟立文心疼地拥着张笑艳,脸庞贴着她的面颊。她的心一颤,微微地想落泪。

    “讨厌!怎么说这种伤感的话!”张笑艳涌上满颊的笑容,藉着说话的转姿,离开钟立文疼怜的抚触。

    七点。里头适时在喊人了。她探头望一眼,缩回眼光,又是一笑:

    “我得进去了,快开始排演了,待会见!”

    他点头无言,目送她进去。

    虽然明知他在台下看着,可是为了大家努力的心血,张笑艳拼命摒除自己的心情,全神投入在剧情中。她很专心地演着,完全地溶入角色,每一幕、每一个场景她都投注全部的心神,灵与欲的交缠,她演来更是内敛自然。

    小童也不愧是最好的对手。情的挣扎,欲的渴求,他诠释得那样逼真,那样扣人心扉,赚人热泪。她在他的带领下,忘掉一切;他的身影,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完全罩住了她的眼波。两人的呼吸、动作更是配合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那场戏终于来了,全场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舞台上,只听见小童的喘息声,和她的挣扎、恐惧,却又充满思慕眷恋的心跳声。汗珠从他们身上每个细胞泛聚而出,小童的唇,从她的肩颈脸颊热烫到唇齿眉目之间。然后,汗珠一滴一滴地被凝重的气氛蒸发掉,碧红披着黑纱的暗影从她的眼前晃掠而过。小童的头埋在她的背脊中,而她匐葡在地,伸出手想抓住飘掠而过的黑纱一角……

    然后,灯光暗下来,她埋首伏在地上。紧接着,强灯由舞台后方打在帘幕上,透映出小童和碧红的身影,音乐声激情澎游,暗示着两人在黑暗中的欢媾。

    然后场景一转,碧红向她哭诉那一夜的鬼迷心窍。她面对着观众席,仰头闭目,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灯光,慢慢、渐渐地消弱下去……

    接着,是明月海天的景致。浪潮声不断地自四面八方渗透而出,帘幕波动,在清冷的月光下,恰似波涛汹涌。

    她慢慢走向海潮里,远处是一轮明月。月光将她笼罩包围,慢慢地,她消逝在帘幕里……灯光明灭不定,忽闪忽溺;潮声不停,从四面八方而来……然后消沉……灯,暗了下来……

    “太棒了!”

    阿祥首先大叫,冲上舞台。所有演出、幕后工作的社员,团团围住了他们。

    “真是太……太棒了!”导演笑咧了嘴。“完全发挥得淋漓尽致!保持这样的水准,后天铁定叫人刮目相看!”

    大铭社长跟着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加油啊,各位!你们实在演得太好了!继续加油,公演这一个星期,让大家眼睛一亮!”

    气氛很热烈,所有的人都笑得好高兴。突然有人小声说:

    “小童,你女朋友……”

    小童跳下台,跑向他女朋友。张笑艳抬起头,看着观众席,小童的女朋友哭得好伤心,小童正低声安慰她,她却赌着气一直不肯理他,情况看起来好像很复杂。

    她将眼光调向钟立文,他已经不在席位上了。

    “张艳。外找!”有人喊她。

    她急忙跳下舞台跑出去,迎面一束花丛蒙住了她的脸。

    “一束花聊表心意,你演得真是好得没话说!”

    这声音--张笑艳抬起头--赵邦慕!

    “怎么是你?!”她四处张望,看不到钟立文的踪影。

    “你在找谁?”赵邦慕掏出一根菸,点燃,吸了一口。“这里就只有我。”

    张笑艳捧着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她还以为--算了!她甩甩头,把花垂拿着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排戏?”

    “你的事我都知道。”他把抽不到几口的于丢在地上,用鞋尖轻轻踩熄。“没想到你的戏演得那么好。尤其那场亲热戏……”他将手架在张笑艳颈旁的墙上,俯脸看着她。“我应该收回那句话,不该说你乳臭未干……”

    话声未落,赵邦慕突然抱住张笑艳,极其霸道地攫获住她的--

    花束因惊吓而掉落在地上,张笑艳用尽力气才将赵邦慕推开。她捂着嘴,瞪着赵邦慕,沿着墙一步一步地瑟缩移开,最后终于高声骂了出来:

    “你--变态!”

    然后她慌忙转身跑向礼堂,在门口撞到了一脸死灰的钟立文。

    他不发一语地走向赵邦慕,突然挥拳揍了他一记,然后拥着张笑艳移步走开。赵邦慕脸上的血污染了那张漂亮的脸,他用袖子随便擦两下,高声吼着:

    “钟立文,你这算什么?!要打,也轮不到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你凭什么这样拥着她!”

    他把花捡起来,大步走到张笑艳面前,重新将它塞在她手中,同时大声宣誓说:

    “我对天地、所有宇宙诸神发誓:我赵邦慕一定要将你追到手,让你成为我的人!”

    他甚至不看钟立文,说这话时,瞳孔里燃烧着狂野的火簇。

    “你……”

    钟立文怒形于色,紧握的拳头拼命在克制着。赵邦慕转头瞪着他,一脸挑衅的神色。

    “如果你不服气的话.尽管放马过来。不过我先告诉你,我赵邦慕要的,绝对不会让她跑掉。她,我是要定了,到死都不会放弃。这一拳我先记下了,我会加倍奉还的!”

    说完,大步走开。张笑艳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不只因为他霸无旁人的狂态,还有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像正隐隐有种风暴来袭的闷郁不安,沉甸甸的感觉。

    “原来你在这里!”阿祥和大铭社长出现在门口。“大家要去吃宵夜,一起来吗?”

    “不了!谢谢!”钟立文主动代她拒绝说:“太晚了,我送她回家。”

    大铭社长了解般地点头说:

    “也好!那好好休息,张艳,公演就全看你了!”

    平常她一定会说些话反讥回去,或自嘲,或戏谑;可是今晚,她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她只是无声地微笑,没有多说任何语言。

    钟立文送她回到家。在门口,气氛沉重冷清得怕人。他哑着嗓子。黯然地说:

    “他说得没错,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拥抱你。很抱歉……艳艳,我……你演得相当好。舞台上的你清艳逼人,动人极了。可是那场戏--我实在嫉妒得快发狂……”他疯狂地摇晃着头。“后来又看见赵邦慕那样对你,我更是忍不住了--我知道,我根本没那个资格,我知道……”

    落拓痴狂的男子,最容易叫人心动。此刻钟立文的黯然,深深教张笑艳动容。她很想投入他的怀中,可是她不敢,秦可咪甜美的笑脸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中。

    她打开门,手仍按着门柄,背对着钟立文,低声说:

    “三年前,你既然做了那样的决定,三年后。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阿咪,对她好,不要破坏她现在的幸福。拜托……”

    她轻轻掩上门,将钟立文关在门外。帘外,月光正好,可是她知道,这将是一个无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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