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家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在下了高速公路,开上通往垦丁的那条公路上时,家驹心中就有一千一万个后悔。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在什么地方会突然变得狂野起来。
十个男人有九个半会喜欢车,而这其中大概又有九个会飙车。翊捷平常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是他毕竟也是一个男人,也很能享受油门踩下去的快感。
“你也稍微踩一下煞车。”家驹的右手死命地抓着车顶附近的把手,不时地偷瞄仪表板上的数字。不看还好,一看真的是吓一跳,数字一直在一百二十上下跳动,“你还有个儿子啊,翊捷。”
“煞车跟儿子有什么关系?”翊捷低头看了一眼,“喔,还好啦。我开得算是不快了,这里很少人车速低于一百。”
“换我来开吧。”
“……我不敢让你开。”翊捷看了他一眼,马上回过头来注意眼前的路,不过宽广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一台车,“出过车祸的人禁止开车。”
“相信我嘛,我保证我顶多只开八十。”家驹双手合十,他已经吓到不行了。
“怎么可能,你以前开这条路都开一百四。”翊捷一边笑一边说。
“真的假的?”家驹摇摇头,不大敢相信自己是可以开那么快的人。
“当然是真的,你大学的时候是飞车党。”
“骑那种重型机车?”
“你是没有,不过你会把五十CC的小绵羊当重型机车骑。”翊捷挑起眉,“而且一年内换了两次引擎。”
“我真不敢相信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家驹把自己塞进座位里,“现在只要开快一点我就会怕,以前的我真的开得很快?”
“大概车祸之后有点……”
听到翊捷这么说时家驹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特别容易意识到两个自己的不同,有一天可能会消失的恐惧又再一次浮上心头。像是灰色的阴影掠过他的心头。
翊捷也注意到他的沉默,“不用担心,你不会真的消失。”
“……我知道。”家驹笑了笑,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翊捷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两个的心都充满了恐惧。家驹脑中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记忆正在拉扯,而翊捷也在担心家驹的记忆恢复之后现在的家驹就会消失。虽然过去的家驹也是翊捷所爱的,但是失去现在的家驹同样让他感伤,他很喜欢家驹的这一面。
不安的情绪在他们的头上笼罩,沉重的气氛让整个车子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于是,翊捷决定在路边停车,“下车看一看。”
家驹一打开车门,海水的咸味和湿冷的空气就窜进鼻子里。
有个模糊的影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骑着摩托车,载着翊捷到海边。
好像是台风前一天,海水混浊地像是泥浆一样,浪特别得大。他记得风很大,还飘着雨,他合翊捷穿着一件三十块的简便雨衣,翊捷紧紧地抓着他的腰以免在风雨中摔下车。
为什么要挑那天去垦丁他已经记不得了,还好没有警察在路上抓,虽然有人挥手叫他们不要再过去,可是他们还是往堤防的方向骑。
“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有骑摩托车到这里吗?”
“……台风天吗?”翊捷将浩浩从车子的后座里抱出来,浩浩一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缩在翊捷的怀里。
“嗯。”
“是有这么—回事没错,但其实不是这里啦。”翊捷苦笑着回答,“是西子湾,离这里太远了。”
“是西子湾啊……我们会去吗?”
“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翊捷看着他,一脸狐疑,“为什么会想去西子湾。”
“不好玩吗?”
“这很难说好玩还是不好玩,我记忆中有点臭倒是真的。”
“……那还是算了。”家驹摇了摇头。
老医生对他说可以试图把记忆唤回来,当这些记忆真正属于他,被他掌控,不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时,他也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分裂开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翊捷。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应该隐瞒,而是说出来可能会造成翊捷的压力吧。
他猜想也许有一个关键的记忆。
就像是打开宝库的钥匙,只要找到那把钥匙他就可以连贯整个记忆。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事件,某些突然出现的气味或是偶然的声音都会唤起他的一点记忆,他猜想某些特别的地点会帮助他找回那把钥匙吧。
但他也有点害怕,害怕自己想起来之后就不再是自己了。
那种恐惧会在突如其然之中抓住他,让他拒绝往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直停留在快乐的生活里。完全不懂的孩子还有那些和现实失去连系的人也许生活得很快乐,但在他身边的人很痛苦。如果他一直停留在失忆之后的时刻,对翊捷、对浩浩、对许许多多认识他们的人都是一种痛苦。
“怎么啦?”翊捷注意到家驹的表情,却不清楚家驹是为什么愁眉不展,“也许后天我们回台北之前可以去西子湾一趟。”
“好啊。”家驹点点头,“你可以说一说我们高中时去西子湾玩的事吗?”
“嗯……我想一想。”翊捷开始回想时,洁浩开始不安份地乱动,吵着要爬山——就是垦丁公园的标志里可以看到那座大尖山,“我们一边走一边讲。”
“要爬那座山吗?浩浩应该没办法上去吧?”
“喔。”翊捷抓着浩浩不让他自己穿过马路,虽然没有几辆车子经过,可是正因为经过的车子很少,车速很快,所以也很危险,“事实上,大尖山现在已经禁止游客爬了。”
“……所以?”
“人生总应该要爬一次嘛。”翊捷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牵着浩浩穿过马路,“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爬山?”
“不是,是你之前讲的……嗯,西子湾吧?”
“对,西子湾。”家驹这才想他原本的目的,“我们常去吗?”
“蛮常去的吧,因为离学校还不算太远。”翊捷笑了笑,“那里有个卖关东煮的摊子,你很喜欢,不管刮风下雨每个星期六都会去。”
记忆的钥匙会是一碗关东煮吗?这个想法让家驹忍不住笑了出来。
翊捷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完全不明白刚刚的话有哪里好笑,“怎么了?”
“没事,没事。”家驹一边笑一边挥手,也许有一天他会和翊捷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那个摊子还在吗?”
“不在了,那次台风天之后就再也没看到了。”翊捷有些感伤地说,“不过你并没有死心,一直到我们毕业为止,你每天都去。”
“真可惜。”家驹虽然说很可惜,但心中确又有一点放心的感觉。对于有可能会想不起过去记忆这件事他并不难过,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
“唉呀。”浩浩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啦?”翊捷低下头去看浩浩,才发现浩浩踩中了一坨深咖啡色,有一点臭味不过青草味更重的东西。
“那是什么?”家驹也探头过去看。
“是牛粪。”翊捷苦笑着抱起浩浩,把脚和鞋子从牛屎中拔出来。
“大便,是大便。”浩浩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兴奋,不停地挥舞的手脚乱喊,“浩浩踩到大便,很臭。”
“浩浩,不要乱踢。”翊捷皱起眉头。在鞋子上还好,要是沾到衣服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是牛粪啊?”家驹露出有点心虚的笑容。
“是啊?”翊捷不解地看着他。
“嘿嘿……”
“嘿什么?干嘛装神秘不讲?”
“翊捷,我刚刚也踩到同样的东西。”家驹笑得有点尴尬,“我以为垦丁的土味道比较特别一点……”
翊捷愣了好一会儿,牵着浩浩转头就往大尖山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过去,“蒋家驹,你等一下不准给我上车。”
“别这样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家驹苦笑地追了上去,一路上不断地用鞋子摩擦着地面。一不小心,又踩中了一次,“哇,怎么到处都是,不过,踩起来还蛮有趣的嘛……”
“……我不想管你了。”翊捷忍不住翻白眼,再也看不下去了。
从大马路走到算是大尖山山脚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两个大人的脚步又比—般成人更大,浩浩需要半跑半跳才能跟上。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注意有没有踩到牛粪。但在满地都是而且防不胜防的情况下,在那之后翊捷和家驹又各踩到了一次。浩浩则在第一次踩到之后就以踩到每—个牛粪堆为乐,不停地跳来跳去。
翊捷一开始还会制止浩浩,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放弃了。顶多就是把浩浩现在身上戴的脚上穿的任何可能沾到牛粪的东西通通丢掉就没事了,想开了之后他就任由浩浩胡闹,可是很快地家驹也加入踩牛粪的行列。
家驹加入之后,整件事忽然就变得很爆笑。
“你是小孩子啊。”翊捷又气又好笑。因为家驹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但是好笑归好笑,到时候洗这些衣服鞋子的人可是他啊,“别再玩了,你们到底是要爬上山还是踩牛粪。”
“反正又不妨碍……”家驹抢先浩浩—步踩到一堆牛粪,让浩浩气得哇哇叫,而家驹则笑得一脸得意,“哈哈,这次是我赢了。”
“……不想管你们了。”翊捷摇了摇头,“你们到底还要不要爬山?”
“要啊,当然要。”家驹抬起头,才发觉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那块大石头底下。光滑的壁面没有太多可以攀爬的地方,唯一可以抓的东西只有从顶端垂下来的绳子,家驹这才知道要爬上这座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这真能爬上去吗?”
“当然能。”翊捷拉了一下那条绳子,确定不会爬到一半断掉,“我先爬,然后你在底下推,我在上面拉,这样浩浩才能爬上来。”
“你说真的吗?”
“既然都来了,当然是真的。”翊捷不耐烦地回答,同时抓起绳子,开始寻找壁面上可以施力的地方。
“你真的还要爬吗?”家驹用力地推了推浩浩的屁股,努力地将浩浩顶高,好不容易终于浩浩终于够到翊捷,马上被翊捷往上抓。家驹放开手之后低头去看脚底下,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只差几步就完全爬到山顶,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也能爬到这里了,而且靠的只是普通运动鞋,连手套都没有。
“就剩一小段了,当然要爬。”翊捷伸出手去抓他,“上来吧。”
“嗯。”家驹一手拉着翊捷的手,另一只手拉着绳索,也爬上了顶端。从他们站的位置可以看到海边,在阳光下颜色接近纯白的沙滩上—个人也没有。
他好像以前也有看过……
“如何,景色不错吧?”翊捷抱着浩浩靠着岩壁坐下。
“很棒。”宽广的视线让他感觉眼前的景象向四面八方展开来,心里累积的压力和沉重也都散开来了。难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去郊外散心。那些宣传手册虽然写得很八股但好像也是有点道理,他现在就觉得舒服多了。
“我就说吧。”翊捷抱着浩浩笑着说,“浩浩喜不喜欢?”
“喜欢。”浩浩大声地说,可是完全不敢住底下看,缩在爸爸的怀里,偶尔探出来一点点,用偷瞄的方式住下看。
“浩浩怕高吗?”
浩浩在翊捷怀里点了点头,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爸爸的衣服不肯放开。
“翊捷,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家驹总觉得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们常常到海边来玩,我有点记不得了。”翊捷用有点怀念的语气说,“有件事我印象倒是蛮深刻的。”
“什么事?”
“好像是翡翠湾吧,那时候我和前妻在谈离婚,心情差到每天都在办公室里摆很难看的脸,有个晚上还跑到淡水捷运站那里去淋雨,你看不下去带我去翡翠湾那里。”
好像有点印象了。
他依稀记得他站在海浪里,对着翊捷大声喊……喊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但他很确定自己好像找到什么了。
“然后呢?”
“嗯?”
“去翡翠湾之后呢?”
“我不大记得了……”翊捷摇了摇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随便谈谈,”家驹看着海岸,总觉得海里可以找回他的记忆,“我们等一下去海边玩吗?”
“好啊,不过现在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先去旅馆可能比较好。”翊捷抱着浩浩站起来,“帮我们照张相,照完就该下山了。”
他们三个紧紧靠在一起,用相机拍了三个大头,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哪里。家驹后来又替翊捷和浩浩照了一张,他自认替翊捷照得很帅,热情地拿给翊捷看,可是翊捷却只觉得很可惜浩浩不肯回头看相机,反而是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
下山了之后,他们又请路过的人替他们和禁止攀爬的告示牌—起照了张照片,在照片里,翊捷、家驹和浩浩全都用一种恶作剧成功时的微笑看着镜头,而且笑得很得意。
吃过晚饭之后,翊捷和家驹带着小翊捷想到海边玩,没想到走下去的路却被挡住了。有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一边抽烟一边锁上铁门。
“晚上不能进去吗?”家驹一脸失望。
男子的目光从家驹扫到浩浩,用—种很冷漠的语气对他们说,“你们又不是情侣,晚上去海边干嘛?”
“情侣就可以吗?”家驹不服气的说,“我们也是……”
“看看海而已。”翊捷连忙打断他的话,“这位大哥可以给我们一个方便吗?”
中年男子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最后冷冷地说,“不开放。”
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也不理会他们的叫唤。浩浩在中年男子的背后做了个鬼脸,“坏人。”
“算啦。”翊捷用—根手指挡住浩浩的嘴。但他还没有说完,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哼,死同性恋。”中年男子用的是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时的语气,但却故意说的很大声让三个人听见,根本就是故意要他们听见。
“翊捷,我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家驹在翊捷的耳边低声地说。
“你想干嘛?”翊捷用疑惑地表情看着他,“你不要给浩浩坏的示范。”
“你刚刚已经给浩浩示范一次了。”
“我哪有?”翊捷愣了一下。
“嗯哼,禁止攀爬。”家驹刻意把禁止两个字讲得又慢又清楚,仿佛是怕翊捷没有听见,还特别又重复了一次。
“……好吧,我不会阻止你,不过也不会帮你。”翊捷叹了口气,“你被抓到警察局不要把我抖出来。”
“放心,我—定会把你抖出来。”家驹露出恶作剧的微笑,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后往他们吃饭的地方走。
没走多久就看到一间卖各种泳衣、浮板、潜水镜、还有各式各样饮科和小吃的杂货店,翊捷注意到每一样东西都贵死人。
家驹慢慢地走过去。
“你想干嘛?”中年男子一边警戒地看着他们,一边把店门关上。
“没有,路过而已。”家驹耸了耸肩,转过头对翊捷和浩浩说,“我们明天再过来好不好?”
“好啊。”翊捷点头时睁大眼睛,他有点意外家驹什么都没做就要走了,仔细想想也觉得还是不要惹事比较好,所以没有说什么就牵着浩浩追上家驹。离开时,他特地回头看了一眼占沙滩为王的杂货店老板,再转回来观察家驹,果然看到他预期中的奸笑,“你该不会真的想做什么吧?”
“换成你不想吗?”
“想和做是两回事。”翊捷挑起一边的眉毛,“你到底想做什么?”
“晚上你跟我出来就知道了,要不要跟?”
“……好吧。”家驹刻意地卖了个关子,果然让翊捷有点心痒,而且——有种做坏事的刺激感。
洗好澡的浩浩一沾到枕头就马上睡着了,翊捷苦笑地替儿子盖上棉被,将自己丢进大沙发中打开电视准备享受台湾职棒的季后赛。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家驹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看棒球不是看美国职棒大联盟就好了吗?
“不会啊,很好看。”翊捷转到体育台,正好是兴农牛和统一狮的第七场比赛。从领先、落后、追平,整个系列赛的精华几乎都浓缩在这一场比赛里了。
“你要看电视还是要和我出门?”家驹挑起眉。
“唔。”翊捷挣扎了一下之后就宣告投降,“跟你出门,你要出去多久。”
“不会太久,十五分钟就够了。”家驹看看时钟,“不用把浩浩叫醒,我们一下子就回来了。”
“好吧。”翊捷看了看熟睡的浩浩,又看了看家驹,最后终于点头。
两个人穿上宽大的雪衣配上最普通的蓝白拖鞋出了旅馆往海边走,走过马路之前,家驹拿了塑胶袋在地上装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翊捷也没有问。
有种不是好东西的预感。
他们住的那间旅馆离海滩并不太远,走了五分钟之后就到了白天他们见到的小杂货店旁,现在虽然锁上了门和窗户,可是还是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东西。
家驹将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的天啊。”翊捷用手捂住了嘴,那是白天浩浩和家驹拼命踩的牛粪,“你拿这个东西要做什么?”
“恶作剧。”家驹隔着袋子,把牛粪往玻璃窗上涂。
“冤冤相报何时了……”翊捷摇头苦笑。
“要是换成你会怎么做?”家驹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转过头去看他。
“换成我吗?”翊捷看了看那袋牛粪,又看了看小杂货铺,“我会把牛粪塞进他的钥匙孔里。”
家驹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马上动手把牛粪塞进钥匙孔里,“……这个主意真不赖。”
“……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我是真的认为你这个主意不赖。”家驹塞好之后就将整袋的牛粪丢进木麻黄丛里,拿起手来闻了一下,并没有闻到牛粪的味道,倒是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家驹抬起头来对翊捷说,“我要到海边洗手。”
“这只是借口吧。”翊捷心想,去海边才是你的目的吧,洗手只不过是顺便。
“定义问题咯。”家驹眨了一下眼,“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去。”
“要,”虽然说不要,可是翊捷终究不放心家驹—个人,还是跟了过去。
他们没有选择走较弯曲的道路,而是越过一大堆木麻黄,走最短的捷径滑到海滩上。幸运的是那天浪不大,浪潮来同升降安静的没有大多声音,潮水爬上沙岸,留下一道痕迹之后又随即消失。
他们特地挑了离有海防守备的地方比较远的海滩散步。
家驹和翊捷环顾四周,他们都未曾在夜晚拜访过大海。在冬天的寒风之中两个靠在—起,脱下鞋子在海边步行。
海水的温度比起冷空气要温暖的多了,在月光下,沙粒的颜色几近纯白,在他们眼前闪闪发光,简直就像是在拍电影一样的景色。
“好美。”翊捷轻声地说。
他不是一个有文学气质的人,哈利波特大概是他对书籍的极限,魔戒的电影虽然好看但小说本身就让他有些昏昏欲睡,更别提百年孤寂、战争与和平这些在最喜爱的书籍排行榜上总是占前几名的世界名著。
但在这种气氛之下,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出不难看的小说。
家驹抬起头,没有云朵的天空只隐约可以见到几颗星星。除了那些有名字有传说的,其它都被月光掩去了色彩。
大部分的人和大部分的星星都和他们一样平凡。
但是平凡也有平凡的美好。
现在他的生活平凡又幸福,让他不想去回想过去的事。虽然那可能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但也许记忆越累积越多之后,过去的记忆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他无法否认自己心中有些害怕,因为回忆之后他就不会再是自己。这是没有办法用逻辑去解释的恐惧,现在的他想当只有这一小小部分记忆的自己。
因为他很想一直爱翊捷。明明才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爱翊捷爱到一个不可自拔的地步。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爱上的。可能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一见钟情,可能是和翊捷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慢慢地产生了感情,也可能是在高雄父母家翊捷对他说再见时产生的感情,但最有可能的也许是感情来自这一点一点的累积。
甚至是包含了过去的感情。
虽然失去了记忆,可是感情仍然在他的灵魂。看到相同的人会感觉到熟悉,对同一个灵魂产生共鸣。他听翊捷说过,自己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翊捷了,算一算才发现已经超过十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一个人爱了这么久。
再想一想等待翊捷发现自己也喜欢家驹也有七、八年的时间。原来,爱一个人可以等待这么久。
他开始明白过去的自己很爱翊捷,但他还是会害怕。害怕当过去的记忆找回来之后,现在这个自己将不存在。他无法对自己解释说,除了这一个月的记忆之外,其它的记忆也是属于他。
他想拒绝过去的记忆,拒绝另一个自己。
家驹自顾自地想着的时候,翊捷却停下了脚步,翊捷注意到家驹在想事情而分心没听他说话,就决定站在原本的地方,看着家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不见了,像小学时常玩的游戏,总有些人会悄悄地消失,悄悄地躲起来,等着别人去找他。
他想看看家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
家驹不自觉地越走越远,等他发现身边的翊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时才慌张的四处张望。
回过头就看到翊捷站在他后方大约五十到六十公尺远的地方。
海水爬上沙岸,盖过翊捷的脚。
“翊捷?”
四下寂静,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在耳边。
在这一刻,海浪的声音好像变得特别大声,风也吹得特别用力,他的声音仿佛还没有传到翊捷耳中就消散了。
慌张的家驹正想要走到翊捷身旁时,翊捷却挥手阻止他。
“怎么啦?”家驹疑惑地看着翊捷,但翊捷只是笑着没有回答他。
“我想起一件事了。”
明明不是太远的距离,家驹却觉得像是在很遥远的空谷里对话。
海浪的声音和他心跳的声音在那个时候都变得好大声,他几乎听不到翊捷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跳,“什么事?”
“三年前的夏天,我们……”翊捷将手围在嘴边,逆着风的方向对家驹大喊。
三年前的夏天……
家驹的脑海中忽然有好几个画面闪过。
那时候,浩浩才刚出生没有多久,翊捷和他的老婆就在谈离婚的事。翊捷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爱女人,而阿玫也发现自己好像并不了解翊捷。
他记得翊捷和阿玫吵了一架之后,在半夜一点钟一个人坐在飘着雨的淡水渔人码头,呆呆地望着大海。
当他开车赶到的时候翊捷正站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去。
翊捷看到他的时候露出一种快要崩溃的微笑。
“家驹,我是不是很奇怪。”
“不,你和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好像并不喜欢阿玫,我好像不喜欢女人。”翊捷笑得有点凄惨,“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好像……好像……”
他知道翊捷要说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不该让翊捷说下去。最后,他决定拉着翊捷坐上他的车,用不会出车祸、最快的速度飙到翡翠湾。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个就想到海边,其实去哪里都可以,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只想到他们高中时常去的西子湾,想起他们一起钓鱼的事,想起有一次在海边——那一次浪很大,他却站在海水里对翊捷告白。
可是浪太大了,一下子就把他的话淹没,最后当然是没有告白到,还吃了不少海水,翊捷冲进水里救他,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不会游泳。
也许是那一次的记忆太深刻了吧,所以他下意识地就载着翊捷又到了有沙滩,有海水的地方。
他偷偷的攀爬过栏杆,脱下了鞋子,脚踏进海水里。
翊捷沉默了一会之后也脱下了鞋子,跟着他在海岸边走。在炎热的夏天里,海水冰凉而舒适。他越走越深,水淹过了他的膝盖,淹到了他的腰间。
“家驹,不要再走下去了。”翊捷有些惊慌地看着他越走越深。
“翊捷,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去西子湾玩吗?”家驹对着翊捷说,海浪的声音几乎把他的声音吃了进去。
“我记得。”翊捷笑出了声,“你不会游泳,差点溺水。”
“干嘛一直记得那些糗事。”
“是你自己叫我说的啊。”
“好啦,好啦。”家驹将手围在嘴边,逆着风的方向对翊捷大喊,“林翊捷,我……”
那天他对翊捷说什么?
家驹摇晃着脑袋,想不起自己说过什么。回过神来,翊捷仍然在对着他喊,海浪的声音太大,距离又太远,只依稀听见几个字,“你还记得……西子湾溺水。”
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有—声音驱使他举起手放在嘴边,“你干嘛老是记那些糗事啊?”
他看不太清楚,可是翊捷好像笑了,又对着他大喊,“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他好想知道自己那天说了什么。
“你说……”翊捷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林翊捷,我爱你!”
林翊捷,我爱你。
我爱你。
声音像是从海上传来,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他终于想起来,他对翊捷说——林翊捷,我爱你。
家驹猛然闭上眼。
一瞬间,好多的记忆流进他的脑海里。他们带着才一岁的浩浩去东京玩,在情人节的时候他们跑去吃遍某条街上的所有路边摊,大学考试的时候,他要翊捷告诉他答案,高中的时候,他们无照驾驶被警察抓到,却谎称说是女朋友住院很紧张……
他并没有被记忆淹没,因为二十八年的记忆不是马上都被想起,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成他的一部分。他已经无暇去想是否要接受这些记忆,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他,只是忘了要怎么打开锁住这些记忆的锁。
原来,这就是记忆的钥匙。
而所有的记忆就像是不小心翻倒旧相本—样,一一摊开在他眼前。
“那时候,我一直没有回答你。”翊捷又再一次圈起手,家驹抬起头看着他。
要回答什么?
翊捷已经说过这句话无数次,但他一直没能在那个时刻回答家驹。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全部用在这—刻——
“蒋家驹,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