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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求偶 作者:亦舒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锺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锺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锺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啰,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时间总比较容易打发一点。

    文采个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样子,很难抽空出来。

    第一,她是教书的,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可迟到早退。

    第二,她还得替这些小孩子补习功课,花不少时间。

    那么她又喜欢看书、运动,常常约了朋友在家里谈天。

    她能见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心足。

    那是一个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学校上课的。

    我刚好有点事,经过她的学校,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她放学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一等,看她是否会放学走出来,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实那天我们已经约好了二点半见面的,她来我家。

    不过我想可以接的话,还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个人跑。

    放学是一点钟。

    我在校门口等,她大概会在一点十分左右出来吧?

    等到一点廿分,我看见她与一班同事从校门出来。

    文采的出现,使我眼睛一亮,她实在穿得太活泼了。

    她穿着打网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里拿着球拍。

    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正与她说笑话。

    我趋前去与她打招呼,“文采,放学了?我来接你。”

    她见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笑说。

    “但我们约了两点半,现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个钟头的网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说。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三个同事,他们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样子。

    我不出声,看来我又冒昧了。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了。

    于是我说:“好的!你去轻松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把网球拍子一扬,说:“再见。”

    她与同事们很亲热的走了,其中一个男的,还看了我一眼。

    这人是谁呢?会不会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怀疑。

    我觉得文采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极多。

    她并非像阿关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男朋友。

    阿关大概是误会了。

    当我说没有女朋友,我真是连说话的女朋友都没有。

    文采说没有男朋友!不过是指没有谈爱的对象而已。

    她还愁没有男朋友?我酸溜溜的想,刚才那一大堆是谁?

    我真是有点傻,怎么会跑去等她放学的呢?奇怪。

    文采说得对,约好是两点半的,现在才一点半。

    谁象我?一天才一个约会?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起来,我实在没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个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颠倒了。

    没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认识我一个男人,那该多好。

    这也并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没有其他女朋友。

    不过她怎么肯为我这么做呢?我的运气不会这样好。

    她现在,一定听朋友讥笑我的亦步亦趋,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么做呢?我想早一点见到她,所以我到学校门口来等她,这是我的错吗?

    我还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应该怪我。

    然后我想到阿丽这小孩子的话,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当时我没有听她的,我想一个小孩子懂得些什么。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这个毛病。

    这叫我心里面冷了下来,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独自回了家,满腔的喜欢变得一点都不剩了。

    我想起刚才那个转头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为什么看我?

    是不是觉得我笨?

    他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深棕色皮肤,一付体育家的模样,女孩子会喜欢那种样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浓,我躺在沙发里不愿动。

    然后门铃响了。

    是文采来了吧?我起来开门,门外的确是文采。

    她换了衣服,容光焕发,比起我,我真是颓丧的。

    “你来了?”我委屈的说。

    “是,刚才对不起,我约了同事去打网球。”她说。

    “没关系。”

    “我习惯每星期打一次网球,一早约好了的。”她又说。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难堪了。”我说。

    “那倒不会,只是朋友们一直笑我,又问是不是我男朋友什么的。”文采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答?”我问。

    “没有,我说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说:“他们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间我讽刺她一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低下了头,不出声,我马上又后悔起来了。

    我的确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现在居然这么小器。

    文采抬起头说:“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不能否认,谁都看得出我的确是不高兴了,于是我说:“是的。”我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呢?”她问。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你真要我老实的告诉你?”

    “你可以说,朋友之间,无所不谈。”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泄了气,我说:“我觉得我没面子。”

    她笑了,“男人总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当然,你与你的朋友头不回的走了,我多丢脸。”

    “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确事先约定了他们。”她说。

    “是,我知道你约了他们,不过我下不了台。”我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们都说你大方。”

    “哦,他们会说风凉话。”我说:“他们胜利了。”

    “你不应该这么孩子气呢,”文采说:“这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我是不对,但是当时我很希望你会跟我走。”

    “你的确很特别,气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说我不对。”

    “我这么多朋友,你好像最难服侍,”文采告诉我。

    “对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后别犯这种毛病,你脸色都变了。”

    我反问:“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怕她对我反感。

    “刚才当然有点不高兴,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样子。”

    糟了。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讨好,就越是僵。

    “那怎么办?”我说:“以后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于那样,但是你别孩子气嘛。”她说。

    “你一直说我孩子气,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岁还年轻。”文采说。

    “不见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们还真的是孩子,怎么可以算数?”文采说。

    我笑,“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会犯同样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占有欲很强。”

    “或许是的,不过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想占有。”

    文采摇摇头。

    我话中的意思,她又听出来了吧?我的暗示,已经很多了。

    她明明听明白!为什么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大概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必须要放松来做。

    “是的,放松来做。”阿丽说:“大哥,你一定得学。”

    “我的天,”我说:“阿丽,这年头追求女孩子太难了。”

    “当然,你以为女孩子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东西吗?”“

    我有点不服气,“那么你以为男孩子是那种东西吗?”

    “嘿!”阿丽笑,“他们自愿被女孩子呼来喝去,有何办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内。

    阿丽实在太坦自太厉害了,我觉得我无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纪比她大,应当比她更厉害才是。

    毫无疑问。

    我把文采估计得太单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男女之间,勾心斗角,看情形我是太没有经验了。

    我说:“你看我,一波三折的,实在太痛苦了。”

    阿丽哈哈大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么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呢。”她笑说。

    “你益发不尊敬我了,阿丽,你也别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还是听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这种老前辈的口气不改,就别来我这里。”

    这是我第三次把阿丽赶走。

    不过不久我便后悔了,因为阿丽实在警告得太对太对。

    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错,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找阿关聊天,顺便想与关太太谈谈文采的事。

    关太太虽然不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希望她帮帮忙。

    我求偶心切,实在顾不得面子自尊问题,非求关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关太太一替我开门,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关太太笑说:“你有没有搅错?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开口,也晓得自己叫错了,坐着的女孩子确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连我都会叫错,真是像!

    “这是──”我问。

    关太太说:“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来,“文凤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过。”

    文凤凰笑了,“你记性很好哇,不敢当!我正是她妹妹。”

    文凤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凤凰的样子。

    没见过她,会以为文采美,见了她,才晓得什么是美。

    文采只是清丽,没有她妹妹的成熟,摄人,美艳。

    她浓妆,但是不俗气,一双眼睛几乎是水灵灵的。

    我不太敢与她说话,她实在大诱惑了?我有点害怕。

    这样的女孩子,几乎是危险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对自己的忠贞有怀疑,只是我不过是男人。

    真没想到文采有这么一个妹妹、文家有这样两个女儿。

    “去看文采这么多次,”我说:“没有见到你,文小姐。”

    “叫我凤凰。”她更正。

    关太太笑说:“我们这位二表妹,交际多忙,怎么见得到!”

    文凤凰摄人魂魄的白了关太太一眼,“你在说什么?”

    阿关补一句,“凤凰是时装模特儿,今天刚表演完毕回来。”

    文凤凰说:“我还没下妆呢。”她指指身边的化妆箱手提包。

    “拿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呢?”关太太问她。

    “叫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关指着我说:“义不容辞。”

    “是的,”我说:“我知道地址,没有关系,毫无问题。”

    其实我也想藉此机会献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马屁。

    文凤凰坐了一会儿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当然,我想与关太太说的话,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车,陪文凤凰上车,一路离她远远的坐。

    我目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也不去看她。

    文凤凰穿一袭火红的尖领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楼去,我才松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来玩玩,多带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应着,“我改天再来,现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则的话,我一定请你进来。”

    “文采那里去了?”我问。

    “好像是去了图书馆。”

    “好,再见。”我说。

    “谢谢你,再见。”她说。

    我忽忽的下了楼,用手绢擦汗,我的天,这样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边的的确确会觉得热浪逼人,吃不消。

    在归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来,发觉我还是喜欢文采。

    如果这两姊妹任我挑选的话(只是想像),我还是会选文采,没有办法,她深得我心。

    文凤凰这种女孩子,只适合看看,我碰都没胆子碰。

    但是文采适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对象还是她一个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呢?

    我觉得我自己肉麻万分,无病呻吟,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会让我受气。

    到家没多久,她打来了电话,我听的时候满心欢喜。

    “你回来了,文采?”

    “我根本没出去过,”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干么不进我屋子来?”

    “你妹妹说你不在家,”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她问:“你很听话呀!”

    “可是她真的说你去了图书馆,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刚好改变主意,没有去!”她的声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我问:“叫住我就没事了。”

    “我怎么晓得你爱不爱见我!”她一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喂喂!”

    我连忙再拨过去,电话不通,再打过去,又是不通。

    我叹口气,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发了脾气?

    送文凤凰回去,也不过是拍她的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种女人,文凤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么气?

    一连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电话,都说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找她。

    她连电话都不肯听,去找她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么会生气!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样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这次是干甚么呢?

    阿丽又来了。

    阿丽说:“这件事嘛!她的妹妹长得可美?”

    “美,”我说。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会明白,我只喜欢文采!”

    “没有用,”阿丽摇摇头,“她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来,“不过那是她妹妹,亲妹妹!”

    “嘿!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六亲不认。”阿丽冷冷的说。

    “你不要以恋爱顾问的姿态出现好不好?太可怕了。”

    “听不听由你!”阿丽说,“我不会勉强你,大哥。”

    “她吃醋!”我转悲为喜:“你的意思是,她爱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丽摇摇头,“你别自作多情。”

    “但是不爱我,她干么要生气?我弄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有些女孩子占有欲特强,她就算不爱这个男朋友,也不喜欢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阿丽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这种人吧?”我问:“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大哥,也许她还真爱你。”

    我倒在沙发里。

    真的,阿丽说得对,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

    “好,”阿丽说:“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声都出不了,叫我说什么呢?叫我说什么呢?

    “我走了,大哥,听见没有?免得你又赶走我。”

    文采,难道文采真的如此残忍吗?我不敢相信。

    难道每一个男人,在求偶之际,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吗?

    我几乎要呼天抢地了,现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对呢?

    我想到了我的恋爱顾问,阿丽,她或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不过阿丽最近与小明的关系好极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经过一场波折,他们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么办?

    以前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觉得可笑,现在我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天,我连猫都不想喂,买了许多罐头回来代替鲜鱼。

    这不算刻薄它们吧?我自己也不过是吃鱼而已。

    小雅倒出现了。

    见到我,她吓了一跳。“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憔悴?”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恋了。”

    “那个小姐为什么这样残忍?”她诧异的问:“太不该了。”

    我笑一笑。“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对我有帮助。”

    “你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不是太严重吧?”她问。

    “不知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据实说。

    “你一定是很喜欢她,”小雅摇摇头,“太苦恼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说。

    “他很好,谢谢你。”小雅说:“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么有空来的?”我问:“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小雅有点惭愧,她说:“对不起大哥,我是来看猫的。”

    “啊,猫比我重要。”我喀然说。

    “不是,大哥,猫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来看它们。”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说:“容光焕发的样子。事实上一放暑假,你们孩子就一点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样子我最惨。”

    “不会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会得到她谅解的。”

    “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等她谅解,但我错在哪里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小雅请求。

    “无从说起。”

    门铃响了三下。一听我就知道是阿丽,这次糟糕!

    一向我的运气都好,她们两个从来没有碰过面。

    今天怎么办?我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不想她们闹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着不动,便说:“我去开门吧。”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站着穿鲜红热裤的阿丽。

    小雅瞪着阿丽的两条大腿。阿丽的眼光是挑战性的。

    我连忙看小明有没有来,幸亏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很复杂,我实在不敢开口介绍。

    忽然之间阿丽先松弛下来,她笑得如春花初绽一样。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只手,“我听说过你。”

    这就是阿丽可爱之处,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小雅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与阿丽紧握。

    “你一定是阿丽,”她也用那种口气说:“久仰久仰。”

    居然一点火药味道也没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很有理智。

    她们两个坐下来。

    我问:“要喝什么?请自便。”

    阿丽连忙到厨房去,倒了果汁,拿了点心出来。

    阿丽随口问:“你的女朋友怎么了,大哥?”

    “不听我的电话,情况不良,可能会告吹。”我说。

    小雅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丽问:“你不晓得?好!让我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吧。”

    于是乎阿丽叽叽呱呱,加油加酱的诉说了一番。

    她把我的恋爱经全部说出来了,形容得我像一个情圣。

    其实我还真的不至于那么痴情,我只不过有点急而已。

    阿丽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实,以图博取小雅对我的同情。

    小雅听完之后,呆了半晌,她的结论是:文采太残忍。

    小雅一直觉得所有的人带点残酷,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丽说:“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么小器的一个人。”

    “是呀,”小雅说:“送她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对呢?”

    阿丽问:“她几岁?”

    “廿二、三岁。”我答。

    小雅说:“那相当老了,应该成熟一点,不可以无理取闹。”

    “是。”阿丽赞成。

    听这些小女孩说话,真有点啼笑皆非,却也很解闷。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跟你想个办法出来。”小雅说。

    “这种事谁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听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万别消极啊。”小雅皱起了眉头说。

    “不会的,”阿丽说:“你根本不了解,大哥是个乐观的人。”

    小雅不认输,辩道:“大哥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气氛好像开始紧张了,因为我看见阿丽扬起了一条眉。

    “好了好了,别吵行不行?”

    “我们还是替大哥想个办法,好不好?”阿丽建议。

    “你们想吧,我回房去做一点工作。”我说:“对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说:“我们在客厅谈。”

    我用手指着她们:“记住,说什么都好,千万别吵!”

    “好好!”阿丽答应了。

    但是她们声音大,我还是可以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阿丽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姐,代大哥解释一下。”

    “那行吗?”小雅问。

    “要不就请介绍人帮个忙,说大哥不是见异思迁的。”

    “这比较好。但是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刁钻小姐呢?”

    阿丽答:“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貌这么重要?”我听见小雅多问:“不会吧?”

    “你自己长得很好看,”阿丽说:“你应该知道。”

    “我好看?”小维说:“不不,我的脸太尖,皮肤苍白?”

    “谁说的?”阿丽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说:“我觉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么好。”

    忽然之间她们两个人相互恭维起来,我在房内窃笑。

    阿丽与小雅说得离题万丈,如果我真要靠她们帮忙,那才倒霉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剧响起来,我大嚷:“让我自己接!”

    阿丽已经走到电话边了,听见我叫,缩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来的,听到女孩子声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听筒──报馆编辑的声音说:“没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头丧气,挂了电话。

    多么煞风景的事,文采为什么心肠这么硬呢?

    电话铃又响了。又是哪间报馆不肯放松我呢?真不想听。

    阿丽问:“大哥,听不听?”

    “你听吧,如果是报馆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说:“让我来?”她拿起了听筒:“喂?哦,关先生。”

    我说:“阿关?让我听。阿关?找我有什么事?”

    阿关在那边问,“你与文采有意见了是不是?我听说了。

    “是的。”我说:“芝麻绿豆的事情而已,她真过份。”

    阿关大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别误会,又生事情。

    “不会的,但是你也别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么事?”

    “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去追凤凰了。”阿关说。

    我恍然大悟。阿关一句话便使我明白过来,知道真相。

    “但是并非每一个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说了一句。

    “文采年纪到底还轻,你得原谅她,她们姊妹不和。”

    “经你一说,我是明白了,这也难怪她。”我说。

    “老兄,文采对你很重视呢,否则她不会大大生气。”

    “她已经生气了,总不是好事,我应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替你搅妥这件事的,只是你可别怪文采。”阿关说。

    “我不会──只是那个男朋友,是几时的事情?”我问。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岁的事了,大家都别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说:“只要你向文采解释一下。”

    “将来你自己问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讲了。”阿关道。

    “是的。阿关,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嘱。

    阿关笑,“唉,为人为到底,早晓得有这么麻烦,我……”

    他挂上了电话,我只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阿丽说:“小雅,我们走吧,大哥用不着我们了。”

    “阿丽,我几时‘用’过你们?”我瞪着她问。

    小雅说:“我与阿丽去逛公司,你赶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们去吧,下次来可别来看猫。”我说。

    小雅吐吐舌头。也好,让小雅治一下阿丽的活泼。

    也让阿丽学一下小雅的羞怯,对她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我没料到她们两个会交上朋友,这真是喜事一件。

    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小明一定比较尴尬的了。

    他同时见了两个女朋友,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两天之后,文采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她的眼睛红红的。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没有关系,不过我希望你忘记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实在很痛恨凤凰。”文采说:“我不喜欢你与她说话。”

    “你不能怪她。”我说。

    “为什么不?”她瞪起眼睛,“那天不是她搅的鬼吗?”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出去。况且以前那个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个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凤凰,你可别误会我是帮她说话,你看,我就不会为她所动。”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问:“是真的?”她声音很轻。

    “当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并无他因。”

    “真的?”她一连两个“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时候了?”我问。

    “我十八岁的时候。”文采说。

    “她呢?她多大?”

    “十六岁。”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么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别责怪我了。”文采说:“我看到你神魂颠倒才生气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颠倒吗?你别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问:“你承不承认我妹妹美丽?你照实说呀!”

    “她当然是美丽,而且非常美丽,但我可没有神魂颠倒。”

    “唔。”她笑了,那种神情是可爱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成熟呢,在这方面,也与阿丽她们差不多。

    “其实后来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跟凤凰好呢?”我问。

    “没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说:“这倒令我生气。”

    “你应该什么都不气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个男孩子撇下我,但是凤凰却不看他一眼,那我岂不是成了垃圾了?”文采气道。

    我摇头叹息,“我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与凤凰重修旧好。”

    “好的,”文采说:“我听你的话,其实我也太小器了。”

    “我对别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问:“你真的这么生气?”

    文采说:“我──”她说不下去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吃吃的笑了。

    看样子,我们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关出马,情形完全两样,比关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几身冷汗,倒还算值得,受点惊吓,也有代价。

    我吁出一口气,我一个女朋友,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那些身边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么办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你在想什么?”文采问:“不会是生我的气吧?唔?”

    “不会。”我笑了。

    这句话我问过她很多次──“你不会生我气吧”?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后谁都不要问谁了。

    这是我与文采之间第三次的小误会。也是最后一次。七月是一个好月份,一切误会都消失,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与文采的事,所有恋爱男女都一样。

    总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过我们算是含蓄的。

    关太太见到我俩,抿着嘴问:“你们十号风球也吹不开啦?”

    我想是的,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文采与我。至于结婚,我想我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过急。我有过那种太心急的惨痛经验,差点把文采吓跑呢。

    这一下我可得慢慢进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脚了。将来过了数十年,我与文采都满头白发的时候,说不定会回忆到今天的趣事。

    那么像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呢?也会觉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为了国文老师吸引,就拚命追求,为了体育老师强壮,也不放过,这些不是笑话是什么?

    现在阿丽与小明已经重修旧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经过一番走马灯之后,他们也很少有空再上我这里来。

    放暑假之后,文采得了时间,反而常常来看我。她说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赞同,马上进行。我们又添了几样新家具,使客厅看上去更美观一点。

    我说“我们”,因为其中有文采的意见,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贵的沙发套子,可以使沙发焕然一新,这证明我当初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人材。

    阿关与关太太最看得出,我家里的变化,常常引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认我为文采的男朋友,他们看得起我。

    而凤凰一直开玩笑,“哼!没有我,你们还有没有进行得那么快呢。”她很得意。

    我对这位未来小姨,还真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她也说得对,没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没有机会。

    文采因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俩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来,我还得送凤凰一份厚礼呢,不开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了解。

    如果还有什么要闹的意见,趁婚前都闹完算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再闹意见,在一起过得开心。

    阿丽带着小明来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后,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准,这小鬼。

    小明说:“我也想结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却很正经的说:“在你没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虑这问题。”

    他们两个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总算有希望了。”

    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是这样,恭喜我,并答应送礼物。小雅与她的男友也来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会儿她问:“大哥,我听说你会结婚,是不是?”

    “听说?”我笑问:“是阿丽告诉你的吧?毫无疑问。”

    “大哥,”小雅说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那位小姐,可喜欢猫?”

    “当然喜欢,你放心好了,你那两只猫不会有事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她的男朋友怜惜的看着她。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了,跟我与文采一样。

    小雅说:“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们都替你高兴。”

    而我呢?我也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我去选了一只戒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今年过年向文采求婚。我当然感激阿关、关太太,没有他们俩个,我还是在那里主持青年俱乐部,大哥大哥被孩子们缠住。

    想起来找伴侣这件事真是蛮怪的,我的机会还算不错。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当然,其中也加插了发生在阿丽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我与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很希望找来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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