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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翔九天 Ⅱ 第一章 作者:天下一剑
    春天的气息渐渐浓了,边城掩在绿浪也似的草原中。远远望去,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微风中半人高的长草轻轻颔首,蝴蝶时而栖落,时而嬉戏。活泼的溪流与飞过的鸟儿和谐鸣奏,草原一派春意盎然。

    西北都护府内绿色成荫,移植的桃花虽然只开了零星的几朵,可也让人兴奋不已。在荒凉的边地,这等春色已让人陶醉了。

    一阵吵嚷声破坏了都护府的宁静。

    “拿走,我什么药都不吃!”

    听到这低沉而富于磁性的声音,过往将士们谁不知这是他们的骠骑大将军高靖廷?

    跟着桑赤松的公鸭嗓便高叫起来,“不吃药你的伤能好吗?少罗嗦,快吃。”

    “不吃,出去,这是军令!”

    “胡说,现在不是在帅堂,家里我是你舅舅,长辈,你得听我的……喂,不理我?你给我吃药!”

    罗文琪进来时便看见大家无不掩耳而逃,好生奇怪。闻声来到后堂,只见桑赤松站在卧房外,正使劲嚷嚷,气得只差没踹门了。

    “吃个药也这样兴师动众的?”

    桑赤松吓了一跳,回头瞧见罗文琪含笑的面容,顿时抓到了救星,“罗将军,你来得正好,替我劝劝大将军,让他喝药吧。”

    “大将军不肯吃药?”罗文琪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怕吃药?”

    桑赤松推着罗文琪道:“你先想办法让他吃药,我再告诉你原因。”

    好笑地摇摇头,端了药走进房间。

    “大胆,谁叫你进来的?”坐在床上的人正欲发作,却在看清罗文琪清俊绝俗的面容时而呆住。

    高靖廷因病而显得消瘦,可一双鹰聿般的眼睛仍旧锐利如昔,闪烁着精光。

    “你伤势缠绵不愈,是因为不肯吃药的原故?”罗文琪总算明白,回来十几天,为什么高靖廷伤还是没一点起色。

    “我的事,不用你管。”高靖廷神色冷淡。

    如今罗文琪对这张冷脸一点也不觉可怕,只觉好笑,顺势坐在床边,“大将军受伤是因文琪而起,假如因此伤重,文琪万分不安。这碗药怎么都得请大将军喝下去。不喝的话,文琪只好在此坐等。”

    高靖廷不可置信地望着罗文琪紧绷的脸,“你不走?这是我的房间,你……你……”

    “大将军要是还不肯喝,就是在惩罚文琪的失误。文琪情愿自罚,罚俸、降职还是罚打,请大将军明示。”

    “你……”高靖廷口才哪有罗文琪便给,说得无话可回,要是再不吃这碗药,他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不可原谅似的。万分不情愿地瞪了罗文琪一眼,抢过药碗一口全喝了,苦得呲牙咧嘴,差点没吐出来。

    罗文琪笑得犹如狐狸一样得意,“看来大将军也有服软的时候啊……”

    趁高靖廷怒叫还没出口,抓起桌上的蜜蒸糕便掷去,恰巧堵住了高靖廷的口,大笑着跳出门外。

    “混蛋罗文琪,你给我回来……”声音嘎然而止,咬了一口香甜的蜜蒸糕,向来冷峻的面部线条变得十分柔和,泛起了笑意。

    今天的蜜蒸糕好像比平时格外好吃……

    门外,桑赤松挑起了大拇指,“好,还是你有本事,一劝就成,有什么秘诀没有?传授一下吧……”

    “哪有什么秘诀,不过连哄带骗而已。大将军为什么宁愿捱痛,也不愿吃药?”罗文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阳光从枝叶疏落的缝隙中照下来,映在那微显苍白的脸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晕。

    桑赤松也依着石桌坐下,摸摸白胡子,老脸皱起一副苦相。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我姐夫深爱我姐姐,只因我们桑家贫寒,高家又是世代簪缨,封过公侯,怎么能娶贫家女子为正妻?我姐夫据理力争,甚至想和我姐姐出走,可惜,到最后,还是屈服了。只是苦了我姐姐,嫁入高家为妾……”

    听到这里,罗文琪隐隐已经明白了一点什么。

    桑赤松想起往事,叹息不已,“姐姐和姐夫曾经闹出那么多事,公公婆婆哪会给她好脸色,加上嫡配正室的妒嫉,姐姐真是过得苦不堪言。过了几年,姐姐才生下靖廷,产后得了病,两年后就去世了,靖廷就成了没娘的孤儿……”

    “想不到大将军自幼失母……”罗文琪心中好生同情。

    “没娘的孩儿就是苦啊,姐夫是边关将领,长年征战在外,靖廷在家,无人照管,姐夫的正室忌恨姐姐已久,对靖廷百般折磨,正室所生的两个哥哥又经常欺负他,靖廷才五六岁,根本打不过他们,常常被打得浑身青紫。”

    “难道大将军的祖父母也不管?”

    桑赤松叹气道:“他们对我姐姐有偏见,怎么会喜欢靖廷?小孩子来诉苦,反而招来一顿暴打,两三次之后,靖廷就再没找他们。从此以后他就开始靠自己,谁敢欺负他,他就拼了命的回击,打得别人都怕他。可他无人照料,经常生病,病了也没人替他请郎中治,他那两个哥哥还趁他病弱时打他。所以,靖廷越是生病,越是表现得悍勇,专门和自己作对,不吃药,不休息,警惕得像豹子一样,随时准备反击敌人……”

    那精悍犹如大漠猎豹的眼神在罗文琪眼前闪过,与赤狼对决的瞬间,高靖廷的确似豹子一样凶猛顽强。

    低声叹道:“想不到大将军有着这样的身世……”

    桑赤松续道:“我姐夫后来终于知道靖廷的遭遇,十四岁便让他随军出征。不料靖廷颇有军事天分,短短数年便屡立大功,一路升迁上去。五年后我姐夫去世,爵位由嫡长子继承,留给靖廷的只有一句话:以己之力,光宗耀祖……”

    “这样说来,大将军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凭自己的实力搏来的……”

    桑赤松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不过靖廷自小养成这种苛待自己的习惯,再也改不掉。多年来,不管受多重的伤,他绝不会倒下休息,甚至不看郎中,不吃药,好像永远强悍无比。要不是这一次中了火毒,引起旧疾大发作,他大概连床也不碰。我老头子半路出家学医术,还不是让他给逼的……”

    老头儿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竟抹起泪来。

    “好在大将军如今已功成名就,老将军也该宽心了。”

    “如今?我更担心了,不知收敛,傲气十足,得罪了人也不知,还要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为他操心……”

    罗文琪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一丝微笑掠过优美的唇角。

    “老将军将家族之秘说给文琪听,恐怕另有缘故吧?”

    桑赤松立时老脸通红,尴尬地笑了两声,“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什么也瞒不过。我家靖廷以前目无下尘,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居然能听你的劝……”

    老头儿转到罗文琪面前,左看右看,嘿嘿直笑,“你文武全才,性情温和,若能与靖廷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靖廷得你之助,日后仕途一定光明坦荡。”

    说到得意处,桑赤松两眼放光,似乎已看到高靖廷封王封侯。

    罗文琪笑容渐敛,“王侯将相,老将军真看得这样重?”

    桑赤松双手乱摇,“不是不是,我一肚皮私心,全为了靖廷着想,惭愧惭愧。只是靖廷自幼孤僻,个性激烈,从不服人。好不容易有你这样的同僚好友,就想你们互帮互助,携手创业。”

    “舅舅,你说够了没有?”高靖廷裏了件黑缎披风,推门而出,神色十分难看。

    桑赤松知道适才的话都让他听见了,外甥自来心高气傲,当然听不得自己这般求人,赶紧转移话题,“这么快就能起来?早听话吃了药不就成了……”忽见外甥目光凌厉,吓得掩住了口。

    高靖廷一步步走过来,强大的威迫感逼得桑赤松直向后退。他领教过外甥的脾气,一旦发起来可比狂风暴雨,一想腿就直发软,急中生智,“哧溜”躲到了罗文琪身后。

    罗文琪不禁失笑,这个老头儿甚是天真可喜,私心都耍得十分有趣,一片拳拳慈爱,令人感动。

    拍拍桑赤松的手,温言道:“老将军放心,大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诺,便是千金……

    桑赤松热泪盈眶,紧握住罗文琪的手。自己的要求其实非常自私,而且高靖廷还曾经那样刁难过罗文琪,他完全没必要答应。可他竟然不计前嫌,一口应允,这份磊落心胸,万人难及。

    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喉咙却似堵上了石块。

    高靖廷也怔住了,凝视着罗文琪,眸光变幻万千,突然,眼中两簇火焰一闪,人已转过了身。

    “罗将军,你来找我,必有要事,说吧。”语气却甚是柔和。

    桑赤松一听,便放下心来,外甥也并非是木头人,总算知道感激,不由得大为宽慰,看来自己老眼不花,将来这两人互相扶持,必成一代名将。

    罗文琪笑道:“朝廷调来的春粮都已运到,暂时堆在露天粮栈。请大将军下令,命各方守将速来领取粮草。”

    “这确是大事,我病了几日,倒忘了传令,你不是暂代我的职务吗?可以自行处理,不必来禀我。”高靖廷微觉奇怪,罗文琪一向行事果断,这次为何要特来禀明?

    罗文琪笑了笑,“大将军既有军令,末将立刻回去下令调粮。若是拖延久了,只怕柔然前来偷袭。”匆忙便告辞离去。

    “调粮之事并不为难,罗文琪怎么非要多跑这一趟?”高靖廷望着罗文琪的背影,好生不解。

    “你不知道,那个运粮回来的监军御史对文琪百般刁难,没有你的军令,就是不肯让文琪调粮。”桑赤松管理军需,对此事倒是清楚得很。

    “可恶,监军御史吕正德自许忠直孝义,其实一个老顽固,什么都不懂,还敢大放厥词?”高靖廷一拳砸在石桌上。

    “你自己从前还不是一样?下面全看你的脸色,当然对文琪不好,说来说去,全怪你!”桑赤松骂得理直气壮。

    高靖廷脸色微红,“我现在将军权交与罗文琪,大家自然应该明白过来了。”

    “积习已成,短时间是改不过来的。”桑赤松感叹不已,忽然脸一绷,“靖廷,文琪肯不计前嫌帮你,你要再敢心存轻视之念,我第一个不饶你!”

    高靖廷正色道:“罗文琪疆场舍身相救,我已认定了这个朋友,怎么还会有那种念头……坏了……”

    他突然想起,吕正德是监军,可随时向皇帝密告边城之事,假如他将罗文琪释放摩云之事密奏上去,岂不糟糕?

    这是私通敌军的大罪,谁也承担不起!

    自己虽然在两军阵前揽下释放摩云之责,可不知吕正德心中如何想的……

    监军御史虽无权过问边关战事,却有皇帝的特许,可以密报,任何人不得干涉。加上吕正德此人自诩清廉,最恨别人说情送礼,若是自己出面,反而会弄巧成拙。

    或许吕正德看在罗文琪与皇帝的关系上,不会上报也未可知……

    即使报了,皇帝念着旧情,也未必理会……

    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高靖廷懊恼地又一拳砸下,心乱如麻。

    明显感到,自从沙漠归来之后,他平静已久的心湖骤起风浪,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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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翼飞反复看了几遍奏章,良久,慢慢放在桌上。

    窗外春景仍似几年前那样烂漫,花妍柳媚,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又拿起那份奏章看了看,一丝讥讽的笑意浮现在唇边,随手一丢,奏章便落在地上。

    福全连忙弯腰捡起,眼角的余光瞥见奏章上罗文琪三字,顿时一惊,“皇上,这是……”

    “弹劾文琪纵放摩云,私通敌军的奏章,吕正德呈报的。”

    “边城监军御史吕正德?听说他是一个忠义正直之人……”福全一语出口便知失言,吓得连忙跪倒,“皇上,罗将军绝不会有背叛之心,更不会私通敌军……”

    慕容翼飞淡淡笑了,“朕知道,文琪的忠心,文琪的痴心……”

    罗文琪清丽秀逸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柔韧坚强,机敏聪慧,万人不及……

    沉默片刻,“传旨下去,让罗文琪停职反省,听候处置!”

    福全惊得魂飞魄散,“皇上,尚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撤了罗文琪的职,似有不妥……”

    “只是停职而已。至于真相,文琪见识过人,必有充分理由才会释放摩云。假如朕没猜错,过不了多久,摩云就会前来议和的。”

    福全用力磕了一个头,“皇上圣明,什么都猜得到,那为什么要停罗文琪的职?请恕福全多嘴,皇上一点不顾念昔日的旧情吗?”

    慕容翼飞叹了口气,“你一向聪明,怎么今日倒糊涂了?此乃欲褒先贬之计。一旦摩云议和,文琪便算有先见之明,为国立下大功,自该奖赏,升职便顺理成章了。”

    福全大悟,不禁佩服起慕容翼飞治理臣下的高明。

    慕容翼飞沉吟着又道:“这两年来文琪升职太快,虽然军功卓著,朝中还是有人不服,私下都说他是靠着朕轻易升迁。朕若再顾着旧情,文琪日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他精忠报国之心,都给那些闲言碎语糟蹋了。磨练一番,也可堵了众人的口。”

    “可是……可是,皇上这样做,不怕伤了罗文琪的心吗?”

    慕容翼飞怔了怔,眸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柔情,“唯有伤心,才会死心……这才是真正放了他,为他好……”

    小心地摸出床头冰麝生肌膏的盒子,捏在手中,好半天,也不敢打开。

    怕什么呢?柳星问自己。

    自从那天回了边城,罗文琪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肩伤未愈,劳累过度,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柳星心疼极了,舍不得叫醒他,便将他换下来的内衣拿去清洗。平时罗文琪的衣物都是亲自洗涤,从不假手他人。伤病之时,就是柳星帮他去洗,这已成了习惯。

    可是,他在罗文琪的亵裤上发现了大团的血迹。

    罗大哥分明只伤在肩膀,外衣上也没有其他的破损处,独有亵裤沾血……

    曾经有过的经历明明白白提醒他,这意味着什么……

    实在不愿相信,但是事实如此,他不能视而不见。

    不敢询问,悄悄地将一盒冰麝生肌膏放在罗文琪的床头。

    他……会用吗?

    似是下狠心,猛然打开药盒。

    盒内空空如也。

    自己的猜想成真了……

    柳星茫然看着空盒子,心中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都有。

    罗文琪在失踪的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有嫌疑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摩云!

    从鬼城出来时,那个伊沙可汗对罗文琪的态度非常奇特,甚至可以说是……暧昧!

    怎么也想不通,罗文琪一向持身严谨,又怎会突然与敌国可汗有私?

    柳星被自己的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身汗,这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忽然又想到,罗文琪释放摩云,本已落人口实。要是让人知道他和摩云有私情,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兹事体大,他一定要向罗文琪问清楚。

    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罗大哥就要被人抢走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堵住了心口,张皇不知所措。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罗文琪的陪伴,如果失去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

    他很自私,自私得只愿意罗文琪眼里心里唯有他一个人,甚至不愿他关心其他的人……

    罗大哥,你难道一点察觉不到我对你的心意吗?

    柳星扑在枕头上,嗅着那熟悉的气息,禁不住呜咽了一声。

    脸被什么硌了一下,生疼。

    掀开枕头看时,是一个乌木雕龙,已经裂成了两半。

    这不是罗文琪最心爱的东西吗?向来挂在脖颈里,从不离身,怎会摔坏了?

    拿起来仔细检查,也许可以修好……

    中空的凹处引起了柳星的注意,好像有什么物事从里面取出来了。

    罗大哥离开时分明还挂得好好的呀……

    重重疑云浮上心头,解答不出。

    细思回来之后的罗文琪,与先前是有点不同,眼中浓重的忧郁淡化了,唇边常常不自觉地漾起笑容,变得更加关心体贴,珍惜身边每一个人,对高靖廷都非常关切……

    罗大哥变了很多……

    令他改变的人竟是摩云吗?

    “好好的趴在我床上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柳星直跳起来,待看清是罗文琪时,越发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罗文琪分了一天的粮,腰酸背痛,便脱了外衣,倒了茶喝着,一眼扫过柳星,笑了起来,“奇了,平时就数你话多,今天怎么一句没有?”

    “我……我……”柳星越发慌乱,左右不知往哪里站。一个没留意,衣摆扫落了药盒,滴溜溜滚到罗文琪脚下。

    目光一下子碰上了,刹那间的怔忡,两人脸色全变得苍白。

    柳星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罗文琪,“罗大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罗文琪慢慢抱住了他,“别难过,我没什么事可以瞒你的,来,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柳星立刻掩住了他的口,“我不要听,那只能是你一个人的秘密。罗大哥,你的心太苦了,我舍不得,我只是舍不得你……”

    “放心吧……”罗文琪轻拍柳星的背,“有你在,罗大哥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真的?”柳星秀美的容颜浮起了笑意,宛如明珠生辉,熠熠动人,“罗大哥,我要跟你一辈子,服侍你,照顾你,永不分开……”

    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罗文琪心中一热,可爱而又可亲的柳星,为了自己,不知吃了多少苦,却从无怨言……

    这两年,如果没有柳星的陪伴,他很难想象怎么熬过来……

    “别说傻话了,你还要娶妻生子,继承柳家的香火。再说,你这次作战勇猛,大将军已向皇上请功,升你为总兵,驻守黑沙镇。你成了一方统领,自有一番前程,哪能跟我一辈子?”

    柳星一听就急了,“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

    罗文琪清澈如水的眸中泛起了点点涟漪,声音也激动了,“你不稀罕,我稀罕。是男子汉就一定要建功立业,光耀门庭。你功成名就,是我最开心的事,千万别让我失望……”

    柳星不敢争辩,委屈地垂下了头,眼中水光莹然。

    罗文琪轻叹一声,如何不知他对自己的依恋?只是,这样不思进取,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小鸟翅膀硬了,总要赶出巢去,才能在天空翱翔。

    再怎样舍不得,也要硬起心肠……

    可是看到柳星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又不忍,温言道:“说过你多少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倒好,没说你两句,就眼泪汪汪,你身为军人,当心被笑死。”

    “你都要赶我走了,难道还不准我哭?”柳星赌气转过身去。

    罗文琪笑道:“这样的好事,别人高兴都来不及,你还委屈?”

    取下腰间悬挂的匕首,放在柳星手中,“这把匕首名唤清泓,是我家传之物,随我多年,你带着防身吧。”

    心知罗文琪定下的事便不可更改,难过之极,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他不喜欢自己哭,那就怎么也不能哭……

    柳星强忍悲伤的模样是那样楚楚可怜,罗文琪好生不舍,将匕首塞在他手里,“等圣旨下来,起码要一个月……”

    话犹未了,庄严已一头闯入,“圣旨到,八百里加急,大将军请将军过去接旨……”

    说完了才发觉那两人正手牵手,顿时十分尴尬,进不得退不得,呆在了原地。

    柳星又羞又气,慌忙收好匕首,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和罗大哥叙些情义,偏生又被这莽汉给搅了。当场不好发作,恶狠狠地瞪着庄严,恨不得吃了他。

    罗文琪倒并未在意,只是心下奇怪,这圣旨来得太快了,似有蹊跷,不敢拖延,忙带着众人赶到都护府帅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龙骧将军罗文琪涉嫌纵放敕勒伊沙可汗摩云,着令停职反省,听候查处,钦此,谢恩!”

    直如晴空霹雳,人人都惊呆了。

    罗文琪竟然被停职?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传错旨意了?”柳星第一个跳起,极度震惊之下,嗓子都哑了。

    传旨的人也不敢相信,将圣旨看了又看,“我没读错一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高靖廷神色冷峻,心中已猜到慕容翼飞欲褒先贬的用意,此乃君王御臣之术,他没有置喙的余地。怕的是,罗文琪为了国家社稷刚在疆场经过一次生死劫难,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冰冷的声音慢慢响起,“臣领旨谢恩……”

    堂上众将面面相觑,罗文琪不是皇帝的旧情人吗?怎会无情至此?

    罗文琪伸手接下圣旨,扫了一眼,那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清晰之极,不容置疑。

    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突然起身就走。

    “罗大哥……”柳星心如刀割,急追上去,“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皇上他……”

    一语出口,便知失言,当着众人,他又能说什么?

    吕正德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满面轻松笑容,拱手道:“大将军,皇上圣明啊……”

    高靖廷立刻醒悟,是吕正德向慕容翼飞告了一状!

    连话也懒得回,似这等自诩清廉便草菅人命的官员见得多了,为了博得刚直不阿的名声,专门拿朝中重臣开刀,以示不惧权贵,简直令人发指!

    转瞬间,罗文琪去而复返,将一物掷在了帅案上。

    这是龙骧将军的金印!

    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平时清澈温柔的眼中烧灼着火焰,急促起伏的胸口分明是在压抑……

    不知为何,高靖廷的心突然一痛,差点无法呼吸……

    好一会儿,这种痛感才消逝,心口空空的,闷得发慌……

    拿起了金印,柔声道:“罗将军,皇上只是停了你的职,并未削你龙骧将军之爵,不用交出金印……”

    “不用了,请大将军向皇上奏,罗文琪欺瞒朝廷,罪不可赦,可削去职务,下狱治罪,以平悠悠之口。”

    声音忽然哑了,多年积累的抑郁和愤懑一朝爆发出来,竟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夕阳从帅堂门口照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而凄凉……

    沙近勇实在忍不住,粗声道:“大将军,罗文琪纵放伊沙可汗,虽有不是,可也一片忠心为国,请大将军手下留情,莫冤屈了罗将军……”

    众将齐声道:“请大将军三思……”

    高靖廷一怔,立刻明白了,众人以为他向来与罗文琪不和,密奏皇帝,朝廷方才下此旨意,不禁勃然大怒,“你们……”

    罗文琪作战英勇,智勇双全,又不计前嫌救了高靖廷,众人早已去了轻视之念,心生佩服。如今突然遭此冤屈,无不同情,均觉高靖廷挟怨报复,未免气量太小,不是英雄所为。虽然不似沙近勇敢说,神色却都大大的不以为然。

    高靖廷气得七窍生烟,无故枉担了虚名,却又辩解不得。一转念,只怪自己先前嫌恶轻视罗文琪,吕正德揣摩己意,才密奏弹劾的。

    万事有因必有果,追根究源,事情还是由己而起,又怎能怪众将多疑?

    再无兴趣说什么,默然起身离去。

    一步步走着,往事如风,尽在脑海中回荡,相见、夺旗、征战、相救、追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越想越是后悔,心口气血纷乱,一阵阵直涌上头脑。

    刚走进后堂,突然鼻中一热,大股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的天啊……”桑赤松吓得魂也掉了,掏出药便往外甥口中塞去。这火毒复发,对身体损伤极大,如不及时医治,必会留下大患。

    高靖廷捂住鼻子,怎么也止不住热血,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着道:“别告诉罗文琪……”一语未完,人已栽倒在桑赤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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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星一直跟在罗文琪身后,心痛万分,“罗大哥,你别伤心,皇上不明真相,只要你呈上奏章,他会知道你受了冤枉……”

    罗文琪猛然回头,“你能不能让我静一静?是不是我已停了职,就没人听我的话了?”最后一句他几乎吼了起来。

    柳星愕然停步,记忆中罗大哥从来没凶过他……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被重重关上。

    罗文琪背倚着门,合上了眼睛。良久,缓缓沿着门滑坐在地上,抱住了双膝。

    不应该对柳星发火,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你只要我做你的臣子,连我这一点点的痴心都不允许保留吗?

    你要我死心,可是,十四年的爱恋,如果能一朝抛弃,我也不用等到今天……

    帝心九重,高高在上,原不是他可以奢望的……

    苍白的月挂上柳梢,房中静寂无声,房外人影徘徊。

    门隔一线,痛绝两心……

    深知罗文琪的痛楚,却一点也帮不上他,柳星深恨自己无用,心潮翻涌,怒火渐渐腾烧。

    高靖廷,你这个卑鄙小人,罗大哥舍命救你,你居然如此伤他。此仇不报,我就不叫柳星!

    一咬牙,回身便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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