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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 第二章 作者:凯琍
    第二天九月十二日周一

    从夜晚到清晨、清晨到中午,殷柏升一直守在病床旁,只有在想抽烟的时候,才走到窗边。

    他用力捻熄香烟,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些事?真是怪了,那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麻烦,为什么他会不假思索的救了她?

    还有,为什么他要替她送洗湿透的衣服,拿出那套内衣时还要忍受老板打趣的眼光?为什么他要找到标签记住尺寸,到女装部购买她的衣服和内衣裤?为什么他不能如期回到台北,却必须待在这沈闷的医院等她醒来?就算他再好心,也不用送佛送上西天吧?

    不可否认,她是个好看的女人,还有种奇妙的魅力,身为一个功能正常的男人,会受她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女人!他生命中最难解的问题,最好再也不要沾惹上,否则会死得很难看的。

    等她醒了,确定没事了,他就要转身大步离开,没错,这才是他该做的。

    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来花莲一个礼拜了,他待在学长的牧场帮忙,学长不断邀请他留下,而他也认真考虑着,却一时放不下台北的工作,就像眼前的情况,进退维谷,动弹不了。

    外头大风大雨的,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像只烦躁的困兽。一转头,却发现那女人已经慢慢苏醒过来,他便走近病床去。

    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原本已经不太记得了,现在才发现是如此深邃,有如宇宙中的黑暗与星辰,对比得恰如其分。

    忽然间他想通了一件事,她的魅力不只在于美腿、俏脸,更在于这双若有所思的眼眸,时而孩子般的稚气,时而女性化的娇柔,教人一看就通往心坎某个柔软的地方。

    「妳总算醒了。」赶在他想打醒自己之前。

    「你……你是谁?」她皱眉问道。

    怎么,发个烧就会丧失记忆吗?他没倒楣到这种程度吧?「我是谁?我就是那个救了妳的倒楣鬼!」还莫名其妙做了一堆没做过的事,全拜她所赐。

    她惊呼一声。「可是,你的胡子?」她记得他是只毛茸茸的危险动物呀!

    他摸摸下颚,不过是刮了胡子,换了衣服,这笨女人就认不出他是谁,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了。

    他在牧场上的生活,等于是远离了文明都市,连镜子都没得照,又忘了带他惯用的刮胡刀,干脆就任胡子随意生长。昨天他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才发现模样挺吓人的,索性刮了胡子,这样周围的人就不会瞪大眼睛对着他瞧了。

    「反正我就是在妳车后面的那个驾驶人,别怀疑了。」

    「嗯……还满好看的。」可卿的说法很保留,事实上她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从大猩猩变成帅哥,上苍造化让人惊叹。

    他有着挺直的鼻、薄厚适中的唇、线条男性化的脸庞,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的眼睛又深又黑,彷佛黑玉藏在其中,随着光线变化而展露不同色彩。

    「看什么看?有力气的话,就换上衣服吧,我们得走了!」他不小心竟用了「我们」这两个字。

    「去哪儿?」她赶紧收回视线,看帅哥看到发呆很丢脸的。

    「火车站!妳走妳的,我走我的,最好不同方向!」因为对自己感到恼怒,他嗓门连带提高了起来,直往门口走,还重重关上了门。

    怪了,他不是决定等她醒来就要闪人了?怎么一开口却说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莫非是台风造成潮汐变化,潮汐变化又影响地球磁场,而地球磁场干扰了他的脑波?

    对,绝对是这样没错!否则教他如何说服自己?一切都太荒唐了!

    「凶什么凶?最好和我老爸一样早点中风而死!」在殷柏升走出门后,可卿才低声骂道。

    她不情愿地打开纸袋,虽然讨厌他的施舍,却不得不换下身上的病人制服。她最讨厌制式化的东西了,丑得让她沮丧。

    但一看到那衣服,她却呆住了。那是一件仿旗袍式的连身裙,银色的丝质布料,绣有粉白色花草,侧边开衩到膝盖上十五公分。

    她曾经在百货公司看过类似的款式,也试穿过了,但因为它的高价位而忍住不买。谁想得到那大猩猩竟会有眼光买来给她?

    不,不是大猩猩了。他把胡子刮干净后,倒是个很有味道、很富英气的男人。

    连身裙之外,还有一套内衣裤,都是银白色的,内衣确实是她的尺寸,内裤正是她喜欢的蕾丝花边,低腰高衩。

    这辈子还没有别的男人替她买过内衣裤呢,第一次竟然就买得这么合她意!现在她穿起这些贴身衣物,想起这是他亲手挑选的,不禁升起一种暧昧的感觉。

    穿上内衣后,再套上连身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绾起了一个髻,虽然病容苍白,也没上妆,居然很是满意。

    还是该感谢他的,即使他的礼貌不及格、态度有够差,但比起一些光说不练的男人,他算是行动派的,做到最细微处,却没有半点自夸。

    想到以前那几个男友,还不如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人贴心,她该好好检讨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她突然有点羞答答地,小声说:「请进。」

    殷柏升一进了门就想骂人,骂那售货小姐!

    他明明说他要的是一件简单朴素的衣服,当售货小姐拿给他这件时,他只瞄了一眼,看颜色满清爽的,又是长裙,比她原本的超级短裤加无袖T恤好多了,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可是售货小姐没说这衣服又紧身又开高衩,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他最不想要的!

    还有,这女人的脸上干么那么似笑非笑的,他可不是那种荷尔蒙分泌过多的青少年!虽然她的模样足以让男人犯罪,但他早过了那个年龄,绝对不会随便被点燃。

    「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件衣服。」可卿甜甜地说。

    这岂不是废话!所有的女人当然都喜欢新衣服,特别是当她们穿起来像是蛇的苹果那般诱人。

    「咳,这只是小事而已。」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女人的煽动性太强,他千万得当心,蠢蛋做一次就很够了,他绝对不允许历史重演。

    「你觉得好看吗?」她转了一圈。

    天,更加废话!女人明知道自己有多超出「好看」这个形容词,但仍坚持要男人锦上添花一番。

    「好看。」除此之外,他绝不会多说。

    她含羞带怯地说:「谢谢!」

    看她微笑成那模样,彷佛他说了什么甜言蜜语似的,女人真蠢,但是男人更蠢……至少目前他就觉得自己蠢毙了。

    「咳,」快快收心敛神、回归正题吧!「刚才我和警方搜寻队通过电话,他们说因为台风造成太多灾难,救人为第一要务,妳和我的车大概都要等到一星期以后才能拖吊。」

    没了车,日子还是要过,幸好他的手机和皮夹都放在身上,他得快回台北工作,只要确认这女人没问题了,他就得迅速离开,否则他有种难以脱身的预感……

    「啊?天呀!」她颓然坐下,神色沮丧。「我的摄影器材都在车里,还有手机、证件、信用卡、现金、记事簿、房门磁卡,我怎么回台北呢?」

    「我也要回台北,我可以帮妳出车票钱。」反正他都已经出了医药费、干洗费和置装费,只要能送走这个女人,那不算什么。

    「哦,真谢谢你,我会还你钱的。可是……我没有房门磁卡就不能进门了。」

    「找个锁匠来。」他还没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心想送她回台北以后应该就了无瓜葛,管她多诱人、多特别,都不关他的事。

    「我自己一个人住,那大楼都是用磁卡刷门的,普通锁匠没办法打开。」

    「重新申请一张要多久?」

    「一星期。」她几乎是叹息着说。

    「那妳只好去住朋友家了。」他点起一根烟,这是他思索的习惯,不过得站离她远一点,这也好,免得忍不住欣赏她的美。

    「我的记事本在车子里,电脑在家里。现在没有记事本、没有电脑,朋友的电话我一个也不记得。」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有时她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会忘记。

    「认不认识邻居?」他继续想办法,并非为了她,而是为自己,万一她无处可去,他不就得负责到底……怪了,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我刚搬进去三天,一个也不认识。」

    「住饭店好了。」

    「没有身分证明就不能住饭店,只能住那种很可怕的小旅馆。」万一有针孔摄影机拍下她洗澡的画面,她不就成了偷拍光碟的女优?不,她不想出这种锋头啊……

    「妳爸妈呢?」他开始有点不安,这该不会是天意吧?注定他们要继续「黏」下去?

    「我爸早去世了,我妈改嫁到台南,算了,与其去住她那里,我还不如流浪街头。」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母亲,血缘这种东西对她毫无意义。

    「妳总有个男朋友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不像刻意刺探。

    她仰天长叹,几乎要被衰运击倒。「没有了,我来花莲照相前一天跟他分手的,时机抓得刚刚好。更惨的是,现在杂志社老板一定要把我杀了,因为我的底片都在车里,这下交不出东西了。」

    她在这家杂志社待了三年,是最久的工作纪录,如果因此被炒鱿鱼,之前的努力全泡汤了,她还常偷偷幻想能升上组长呢!

    殷柏升向天翻个白眼,说:「妳可真倒楣!」

    「关于这点,我早就很清楚了。」可卿强打起精神,微笑说:「请你带我坐车回台北,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谢谢。」

    「真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

    他生平没看过这么奇特的女人,眼前可说是槽透了的情况,为何她还能有那种神采、那种毅力?不自觉的,他更难移开视线了,那是一种生命力的光芒,将他牢牢吸引住。

    「不然呢?」她耸个肩反问。

    想她方可卿生平最习惯的就是倒楣,不自图振作,难道要对他哀泣?

    对啊,不然呢?他也这样问自己,莫非他要收容她?又不是疯了!最后,他只吐了一口烟,说:「我去办出院手续。」便转身离去。

    没想到,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却缠绕在心中徘徊不去,他居然就此放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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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柏升走出门后,一位还像是学生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端进了餐点,一脸笑嘻嘻地,可卿却搞不懂她在傻笑什么。

    「妳今天好一点了吗?」护士换上一瓶新的点滴。

    「嗯,谢谢。」可卿歪着头抬起左脸,让护士拿耳温枪「扫射」一下。

    「体温下降了,还是有点微烧。」护士对她看东看西的。「新衣服啊?」

    可卿点点头,没答腔,护士又问:「他买给妳的?」

    「嗯……没错。」虽然没有必要,可卿在心中加了这句……却让她乱感动的。

    护士一脸艳羡地说:「好棒哦,真漂亮。」说着还轻轻摸了一下那件白色旗袍。

    「谢谢。」这么受人羡慕,可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妳未婚夫对妳好好哦,我们都感动得要命。」

    咦,可卿愣了一会儿,这怎么回事?她何时订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护士小姐双手交握,颇为陶醉。「昨晚他一直守在妳身边,我来巡班两次,第一次看他站在窗边抽烟,第二次看他坐在床边望着妳。他都不说话,酷酷的,对妳却是那么关心,他刮掉胡子以后,又是那么帅气……叼着一根烟,整个人显得那么忧郁……」

    这小女孩显然是进入暗恋第一期的状态了,很久以前,可卿也曾在镜子里看过自己这种表情。

    护士闭上眼叹息了一声,才略显尴尬地恢复镇定说:「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对不对?」

    可卿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只好微笑带过。

    「如果将来我也有这种对象,那我就……」消失的话语中藏着无穷想象。

    「有一天,妳总会遇到自己理想的另一半。」可卿愿意对每个人付出这样的祝福,虽然她自己也很需要。遗憾的是,从她的初恋以来,常常不是为了对方有多可爱,而是因为太想爱人、太想被爱,才会一再投入爱情漩涡。

    护士小姐甜甜地笑了,任何人都喜欢这种祝福,不管实不实际。

    这时,殷柏升推门进来,护士小姐一下子就红了脸,嗫嚅地说:「啊,妳未婚夫来了,我……等会儿再来收餐盘。」她跳着离开,不,几乎是飞着,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祝你们永浴爱河!」

    殷柏升的脸立即僵起来,方可卿向他挑挑眉,沈默地询问。

    「这家医院的住院手续麻烦得要命,那只是权宜之计。」这的确是事实,但为何他说起来理不直气不壮,就是被染上了那么一点暧昧的颜色。

    「喔!」可卿点点头,不置可否。

    他却在室内走来走去,似乎沈不住气,又转过来说:「妳不要多想,这根本不代表什么!」

    「我应该想到什么吗?」她故作无辜状,心中却在暗笑,这男人害羞起来真可爱!

    「妳……吃妳的饭!」

    他说这话的口气简直像是在对狗说的!这一来,她的脾气也被点燃了,汤匙随手一丢。「偏偏不吃又怎么样?」

    他倒是一惊,不相信她会反驳似的。「什么?妳不吃?」

    她不吃饭怎么行?都已经生病了还不多补充营养?万一她一直没好起来,他不就得一直被她黏着?不不,好人不必做到那地步,可他偏偏甩不开那想法。

    「没错,不要怀疑你的耳朵!」她把餐盘放到桌上,头一转不理他。

    「吃饭。」他两步就走到桌前,挖了一汤匙蒸蛋,递到她面前。可卿给他的反应则是皱起鼻子吐舌头。

    她多样的表情让他惊讶,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千张面具?若继续跟她相处下去,他能看到多少种面容?哪个才是最真实的她?他发现自己相当好奇。

    「不吃我就不带妳回台北。」他试着用胁迫法,看她有多倔。

    她深受威胁,致命威胁,但比起倔强,她早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要走就走!」

    「果然是个麻烦!」他像在对自己说话,还摇了摇头。

    她在内心冷哼。「那你干么自找麻烦?」

    他没有答案,静了一会儿,两人瞪着对方,不知怎么搞的,他深沈的眼眸里居然出现了笑意--

    「妳怎么气得脸都红了?真像小孩子。」

    她的肌肤白嫩若雪,染上粉红更是好看,他得强忍住冲动,才能不伸手去抚摸。

    可卿当然否认了。「哪……哪有?」

    这下他嘴角也出现了微笑,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妳感冒了,要多吃东西才会恢复精神,光靠打点滴是不够的,来,嘴巴张开。」

    既然他都对外宣称是她的未婚夫了,就哄哄她、劝劝她又有何妨?昨天在车上,他不也替她暖手、暖脚了?要救她就得救得彻底,被他照顾的小猫小狗,哪只不是健健康康的?

    竟然来这招软的!可卿讶异地瞧瞧他,他眼中是一片诚实的关心。这教她反而有些惭愧,再怎么样他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大恩未报,她还要求人家温柔体贴、绅士斯文,确实是过分了。

    吞下了那口蒸蛋,她就说:「我自己吃吧。」

    他笑了笑,又喂她两口,才把汤匙交给她,自己走到窗口去。

    可卿看他又点起烟,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在打开的窗口抽烟,因为他不想污染了她的肺。

    而这样看着他站立的侧影,一手放在口袋里,一手拿着烟,眼光眺向远方,若有所思。可卿陡然可以了解那护士小姐的心情,这时候的他……真的很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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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搭的是晚上七点十分的火车,因为台风天交通受阻,其他运输工具几乎都停摆了,这班火车也是他们等了很久才开出的。

    殷柏升买了一些热食,自他们上车后便交给她,此外,他还提着一袋干洗过的衣服,那是她的衣服和内衣,准备到了台北再交给她。

    方可卿又累又倦,根本没有胃口,道谢过后就一直捧着那大纸杯,却动也不动,只是倚着窗,看那雨水滴滴答答,想及一生的许多画面,发起了愣。

    不管是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她常爱幻想这是回家的路程,只是究竟她的家在哪里?她真能好运到拥有一个家吗?有谁会等她回家?她又能等谁回家?或者两人一起牵着手回家?

    「喂。」殷柏升的声音打断她的想象。

    对于他的呼唤,她只懒懒地点个头,雨天总让她有点失神。

    「喂,吃饭。」他扳回她的肩膀,发觉她的骨架纤细,只怕台风一吹就要吹跑了,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至少在这段不长不短的车程上,让他好好照顾她吧。

    「我不想吃。」她老实回答。这男人干么老催促别人吃饭?真像个医生!而她讨厌医生。

    「妳最好自己乖乖地吃,否则等一下我就亲自喂妳吃。」对小孩子就得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而生病的人都是小孩子。

    可卿回瞪着他,很好笑地发现自己还有发火的力气,她挑衅道:「喂啊!」

    他真的打开纸杯,瞬时热气腾腾,原来那是一碗虾菇粥,掺煮甜豆仁、玉米粒、香菇和红萝卜。不晓得他是从哪儿买来的,虾菇有补血的功用,粥品又是专门给病人吃的,瞧着人家这份心意,她也不好意思不吃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掌握了喂食的技巧,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可卿吃得慢,又要休息,他却也没有抱怨。看她苍白的脸颊多了些红润,他觉得好极了。

    等到她终于吃饱了撑着,他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从口袋里掏出药包说:「现在可以吃药了。」

    这种温柔真讨人厌,因为是和粗鲁一起混合着。可卿一阵脸红,非常搞不懂他,怎么又是凶恶又是体贴的?害她都不晓得如何应付。

    「谢谢。」她小声地说。

    他挑起一边眉毛。「什么?」

    「我说谢谢!」这种话还要人家说第二遍!

    「原来我真的没听错,妳说的是谢谢?」他话中摆明着是打趣。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欠扁又善良,太矛盾了。

    「知道,所以我们赶快离开彼此比较好。」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逢场作戏没关系,他可不想真的成为谁的未婚夫,那种蠢事做过一次就够。

    「哼。」她撇过头去。

    服过药的缘故,她的眼皮又沉重了起来,火车的转轮声像是天籁一般的催眠曲,在她耳边哄慰着她入睡,蒙蒙眬眬之间,她还没想到前程茫茫的解决之道,就陷入了深如海底的梦境。

    火车到达台北已经是十点半,殷柏升在火车刚进入地下时就醒过来,他睡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和那女人互相倚偎,害他一清醒就吓着了。

    可卿的脸庞贴在他肩上,写满了脆弱与信任,柔软的身体倚在他怀里,白嫩大腿露出了一半,小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他胸前,香味若有似无,立即引起他最直接的反应。

    不行、不行,她太诱人也太危险,他没兴趣再当一次傻瓜,这女人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有力量将她推开,所幸她睡得很熟,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那位医生开的药方倒是不错。

    但看到她曲线毕露的模样,他还是心神难宁,脱下外套给她盖上,眼不见为净,只是那心底的影子……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淡化吧,他想他做得到的。

    「各位亲爱的旅客,我们已经抵达台北车站,要下车的旅客请依序下车……」

    广播到站的声音将可卿吵醒,她一看见身上的外套,便对他微微一笑。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笑容,让他有种甜甜酸酸的感觉,而他不想将此当作习惯。

    下车后,他们走出收票口,上了楼一步步踱到门口,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有种形容不出的沉重气氛。

    可卿歪着头说:「呃……能不能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把钱寄还给你。」

    这女人显然脑子里少了一根筋,现在她自己都无处可去了,还说什么还不还钱?殷柏升拒绝道:「不用了。」

    「不行,我一定要还你钱的。」怎么说他们都是萍水相逢,他没义务对她好成这样,若能让她付钱抵还,就不必太挂记他的温柔,只当是有借有还、彼此扯平。

    离别在即,他们非得讨论这无聊话题吗?他被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抓住,大声道:「我说不用!」

    看她低下头,他立刻后悔了,他到底在凶什么鬼?怎么他的理性一碰到她就消失无踪?

    正想伸出手安慰她,她却又无开口道:「无论如何,谢谢你。」说着便把外套脱下还给他。

    他接了过来,两人一阵沈默,都等着对方先开口。良久,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窒息感,才说:「我先走了,再见!」

    再僵持下去,怕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他内心的雷达已经在大响:危险!危险!

    她看着一旁,故意不正视他,点了个头说:「嗯,再见。」

    他转身走出了门口,脚步却奇异地无比沉重,彷佛可以感觉到她在身后默默的凝视,但他坚持要自己快跑、快逃!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他在马路旁冒着雨拦计程车,居然十分钟不到就来了一台,看来计程车司机赶着赚台风钱,连安全都不顾了。

    殷柏升坐上车,说了地址,那司机很年轻,大概也不懂路线,便多问了几句。就在这关键的一刻,他从眼角看到她站在车站门口的踪影。

    她的视线正望向远方,身体有一半淋着雨,似乎也不在意,夜风中,白色的旗袍长裙轻轻扬起。她双手环抱着肩,因为那是无袖的衣服,恐怕是冷着她了。

    在雨中,她看来像一缕百合花的幽魂。

    司机终于搞清楚路线后,缓缓从左方开出,殷柏升随意往脚边一瞥,随即听见自己叫道:「停车,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抓起脚边的袋子,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再次看到他,可卿倒退了一步,整个人吓了一跳,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吗?无家可归的她,并不想再打扰他什么,也不想变成他口中那个「麻烦的女人」,尽管天地之间无处容她,她仍有那份自傲。

    「忘了给妳这个,是妳的衣服,洗过了。」他把洗衣店的袋子递给她,里面还塞了五千块。

    「噢,谢谢你。」她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他还记得这件小事?又为何那样深深凝视她?可知眼睛是灵魂之窗,会将别人的灵魂给勾走的。

    又是一阵沈默,他终于问:「想到要去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雨水从她长发梢落下,在灯光不像钻石一样,闪烁动人。

    「我想到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到。

    「想到什么?」她眼里闪着迷惘,不知自己有多惹人怜。

    「去我那儿。」话既出口,他胸口那股烦躁便瞬时烟消云散。不等她回答,他抓住她的手,说:「快点,计程车不等我们了!」

    妈的,他说「我们」说得真是太顺口了!

    「咦?」可卿一时傻掉了,他当真要收容她?只不过陌路相逢,他何须做到这程度?刚才她还想问老天,她的家究竟在哪儿?这可是老天给她的答案?

    一把她拉进车里,柏升也不去理她,便对司机说:「可以走了。」然后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不让她再有机会加重病情。

    可卿咬着下唇,一直没开口,她的感受无法以言语形容,向来倒楣的她肯定是遇到贵人了,但若他不是男人该多好,她的男人运奇糟,她怕搞砸了这一切。

    柏升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专心看着前方路况,顺便将心中雷达关掉,用不着侦测什么危险目标了,他已决定带核子弹回家,小小地雷还算什么呢?

    至于车里的第三人,那位年轻的司机呢?他刚才看到客人跑掉,却又带回一位小姐,于是露出一个了解的笑容,这太明显了,情侣吵架又复合,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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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客,到了。」二十分钟后,年轻的司机转过头来说。

    殷柏升拿给他一张千元大钞,并说:「不用找了。」

    可卿看着这举动,体会到他的用意,因为在这种台风天还出门做生意,想必很需要这笔小费。

    果然,司机满脸感激。「多谢!多谢!」

    殷柏升打开车门下车,可卿看外面还是凄风苦雨的,忽然间拿下定主意,不知该跟着他,还是坚强说声再见?但他不等她做决定,直接拉住她的手,要她立刻下车,让计程车司机再去做下一笔生意。

    「别发呆,淋雨淋得还不够吗?」他可不想再送她进医院,一整夜就守着吊点滴的她,那太凄凉。

    可卿困惑极了,当他打开大门时,她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走进去,她连他是怎样的人都不了解,但此刻却又没有别的选择。

    柏升看她还在发愣,二话不说便硬拉她进门。

    她原本以为会看见谁的,例如他的家人、妻子、儿女……但屋里是暗着的,等柏升开灯后,她只看见一个简单但舒适的客厅。

    她没坐下,因为裙角都还滴着水,也不敢乱走动,怕弄湿了他的地毯。

    他走进卧房,拿出衬衫和长裤,塞到她手中。「浴室在那儿。」他指给她看。

    她点点头,踮着脚尖走进去,不管怎样,先把这一身湿弄干吧!她可不希望感冒并发成肺炎。想对抗命运的恶作剧,得有健康身体才能面对。

    浴室里摆着他的盥洗用具,可卿想到等一下要用到他的毛巾,会不会太亲密了些?究竟要把他当成恩人或男人?很难分出一条界线。

    虽然搞不懂他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但她却信得过他,这更是奇怪了。

    五分钟后,她脱掉了全身的湿衣服,拉开浴缸旁的塑胶浴帘,正想放一缸热水,眼睛却接触到一个令她全身发毛的东西--

    「哇啊~~」她发出一声连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凄惨尖叫,退后几步,对眼前情况无法置信。

    「妳怎么了?开门!喂,快开门!」柏升在外面叫着。

    她的手不住发抖,却很快打开了门,柏升一走进来,她就慌乱的扑向他怀里,抱住他的颈子叫道:「浴……浴缸里有鳄鱼!」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怕,我在这儿!没事的!」他抱紧她几乎滑落的身体,轻声哄慰。

    「你……你知道有鳄鱼?是你养……的?」她喘息连连,心跳仍不能稳定。

    他拍拍她的背,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不是我养的,是我医院客人的宠物,我没告诉过妳我是兽医吗?这只鳄鱼叫做Rex,是公的,牠刚做过结扎手术,个性很温驯,妳不用怕。我都忘了还有牠在这儿,对不起,让妳吓着了!」

    「有人养鳄鱼当宠物的吗?」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主人?

    「在这世界上,只要有钱,妳想养人当宠物都可以!」他语带讥讽。

    「我不管他要养什么,你把牠放在这儿干么?」刚才一看到那黑绿色的动物,眼睛闪着野性的光芒,就像恶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她吓得简直快掉泪了。

    瞧她花容失色、余悸犹存,他一阵心疼又抱歉,都怪他单身生活太久,忘了还得顾虑到别人,尤其是女人,跟他应该算是不同星球的人。

    「牠是老顾客养的,那人前天出国去度假了,出门前把Rex送来我家放着,我就是为了牠赶回来的……妳不喜欢的话,我明天就把牠送到宠物旅馆去。」

    怎么突然管起她喜不喜欢了?这很重要吗?可卿真是被他弄糊涂了。不过她实在很不喜欢Rex就是!

    「我绝对不想再见到牠了。」

    「妳在发抖?」他低沈地笑一声,抚过她的长发,想到那次替她擦干头发,他忍不住抱怨她干么留这么长,其实长发也不错,至少替她遮掩了一些重点,天晓得他现在的视野太优,就快杀光他的理智细胞。

    「山崩也没这么可怕!」她把脸埋进他胸前,缓缓调整呼吸。

    等到她终于平静了一点,他才突然问道:「妳冷不冷?」

    可卿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正赤裸裸地贴着他。这一惊,可比看到鳄鱼要严重得多了!

    「不准……不准看!」她立即推开他,双手抱住自己。

    他也下低头多看,只盯着天花板。「我什么都没看到。」

    骗子!他暗骂自己,但这时不说善意谎言该说什么?难道要说他什么都看到了,而且非常满意、非常赞赏?他不至于白目到那种程度。

    她实在倒楣到无话可说了,谁会像她这样沦落到有家归不得,借住在陌生人家里也就算了,居然还被鳄鱼吓得胆战心惊,现在又处于最最尴尬的情况,一切荒谬得可笑!

    浴巾就在他身后,但离她有一段距离,她只好拜托他:「帮我把浴巾拿来,在你后面。」

    他依言而行,取了一条水蓝色的长浴巾,不待她多说,便从她背后绕了一圈,将她整个人包了起来,只露出头部而已。两人视线一接触,什么感觉都有,就是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

    「我也许不算什么绅士,但也不是野兽,妳不用紧张。」

    「嗯……」其实她对她是有那份信任的。

    在这么离谱的情况下,她还是忍不住去看看他的反应,而当她发现他正处于兴奋的状态,脸上不禁红了一片。没办法,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在乎男性对她身材的看法,她也不例外。

    「我房里还有一间大浴室,那间没有鳄鱼,妳要不要去?」他这一说,暧昧的气氛才缓和下来,于是她轻轻笑了,低头走过他身边。

    她没事了,他却有事了,望着自己不安分的反应,他猜他需要洗个长长的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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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殷柏升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敲门,这可真是件蠢事!但碰到方可卿以来,他认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进来吧。」听她说话的语气,多像主人的口吻!

    一推门,他看见她正坐在床边梳头发,身上只穿了一件他的衬衫,看来格外地稚嫩可爱。

    「对不起,借用了你的梳子。还有,你的长裤太大,我一穿上就掉下来了。」她指着旁边那件折好的裤子。他的品味挺好的,难怪帮她挑衣服也挑得很适当,刚才欣赏他的衣柜时,她颇为赞叹了一下,这年头有钱男人不稀奇,有品味的男人才少见。

    「喔。」他的喉咙又干哑了,刚才的冷水澡完全没用。

    「你也洗了澡?」她将赤裸的腿收进宽大的衬衫里,似乎在躲着他什么。

    他知道她还记得刚才在浴室的乌龙事件,唉,这能怪他吗?任何正常男人都会如此的。他没有真的碰她,才是有点不正常呢!

    他装作无所谓地说:「跟Rex一起洗的,很愉快。」

    她格格笑了起来,柏升立刻不愉快地发现,这笑声太性感也太女人了。而他上次和女人上床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他让自己忙过头了。

    「呃……我来拿棉被的。」他打开衣橱,取出凉席、羽毛被和枕头。

    「你不睡这儿?」

    他想是想,但不能,他得远离麻烦。「只有一张床,所以妳睡这里。我到书房去睡。」

    「对不起,我不想这么打扰你,你还是睡你的床,我去睡书房就好了。」她站起来说,柏升的视线被她的双腿扰乱了一会儿。

    「我已经决定了,就是这样。」他坚定地这么说,为的是希望她的双腿别再晃来晃去。

    她嘟着嘴,似乎想反驳却又忍住了。

    「谢谢。」她说得有点不自在。

    「不要再说谢谢或对不起。反正妳就在这儿睡,听到了吗?」他绝对坚持,两人必须分房而睡,而且他要睡比较硬、比较冷的地方,才不会饱暖思淫欲。

    「嗯……晚安。」她钻进了被窝,一双长腿也消失在他视线中。

    柏升见状只是走出门,并替她上了锁。因为他知道自己睡到半夜,一定会很想念这张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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