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律枫直直的盯着台上的钱雅筑,脑中拒绝接受他所看到的景象。
这不是雅筑,这不是她。他的筑儿是精灵,有着灵活的大眼和顽皮的神情,从来就不冷漠。台上的女子只是有着和她相同的一张脸,仅此而已。
他试图安慰自己,却发现到那一点也没用。那的确是雅筑,多了些冷漠,增添了些许的高贵,但千真万确是她。
他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试图找出往日活泼俏皮的影子,但冰艳的绝容上有的只是微笑,嘴角勾勒出适当的弧度,正是一位庄重的王妃应有的表现。
这是他的筑儿,同时也是别人的王妃!顿时他怒火中烧,整颗心如同大理的烈日般炽热。他试着排开人群,他必须在一切尚能挽回前夺回筑儿,然而身旁的人群犹如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涌入,将整个皇宫内院挤得水泄不通。
“筑儿!”他急得大叫,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轻易地盖过他的呼喊,他甚至没办法阻止自己被人群淹没。
“筑儿!”他再次狂吼,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将手交给另一个男人,微笑地点头离去,而他却束手无策。
不,不要,不要离我而去!
他在内心狂吼,心中的波涛翻涌不已。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喊,围绕在四周的人群永远比他来得大声。
他必须想个办法!他狂乱的想。照这种挤法,就算他有多好的轻功也难以施展。他宁可被乱棒打死,也不愿心爱的女人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忽地,另一波更狂嚣的喧闹声自四面八方升起,随着台上的丝竹声,一个曼妙的身影犹如一缕轻烟,在无声无息中穿梭于平台的边缘,这是大理国独特的南诏舞,既可群舞,亦可独跳。此时在平台上展现舞姿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理国未来的王妃。但见她摆动着纤纤的细腰,挥舞着柔织的手臂,既像水蛇亦像勾魂使者,勾动了所有民众的心。
他曾看过这种舞,京城里的舞妓还告诉他,这套舞是大理国的特有舞蹈,往往只出现在特殊庆典上。若是群舞,则为集体求偶之舞,若是独跳,则是藉机表明心意。换句话说,筑儿正以她柔美的身段,向天下人也向她未来的夫君昭告她的心意!
蓦地,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理智也飞到九霄云外去。此刻他的脑中能想的只有钱雅筑——他的精灵,他要要回他的精灵,他要她的身影只为他驻足,要她的精灵之舞只为他而跳。
在坚决的意志下,他奋力排开人群。不管人们的叫嚣,不管守卫的阻挡,就是要上平台。
“滚开!”他打倒了一个守卫,但另一个又冲上来,他只得再打倒他。
“走开,谁也别想阻止我见筑儿!”他像疯了似的边喊边打,然而蜂拥的人潮却像大海般,一直试图将他淹灭。
“筑儿!”他狂吼,几乎抵挡不住接二连三的阻碍,但他仍然奋力打上平台,摆平了近一打的侍卫。
丝竹声乍然停止,每个人都转头看向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尹律枫。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七彩的平台上,然而时间却停止了,静止在钱雅筑和尹律枫的相互凝望之中。
对钱雅筑而言,这是最甜美,也是最残忍的幻境。
曾经,她以为她已经忘了这张脸孔,以为她已经忘了他的声音。他残酷的话语回荡在她的每一个梦境里,轻蔑的眼神总教她泪湿枕边。
她抛弃名字,就是想忘怀过去。为何老天对她如此残忍,让她在决定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再与他相遇?
“筑儿……”
尹律枫的呼唤声将她震回现实,她差点忘了他们现正在大理,而且在很荒谬的情况下重逢。
“纭织,你怎么了?”萨德纳罗搂住她的肩膀,担心的询问她。她的眼神空洞,彷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教他感到恐慌。
“没什么,只是吓了一跳。”她立刻恢复平日的冷淡,试图保持平静。
这举动却令尹律枫大为光火。她怎么能?她怎么表现出一副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模样?昔日跟着他屁股后头跑的小鬼哪里去了?
“她不叫什么纭织!她叫钱雅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给我放开她!”他说着说着就要冲过去,沿途上又遭遇到守卫。两个守卫立刻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钳制住他,顿时他成了俎上肉,两只手被分架在身后,动弹不得。
萨德纳罗虽不信他的鬼话,但她刚才失常的表现却教他牵挂。他不想失去纭织,但他必须弄清楚这个汉人有没有说谎,纭织真的是他的未婚妻?
“纭织,你认识他吗?”他认真的看进她的眼眸,试图从其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一直相信她的心中存有另一个影子,也一直相信自己能打败她心中的阴影。如今看来,他这份自信恐怕是言之过早,她分明还忘不了他,忘不了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
钱雅筑知道他不只是询问她和尹律枫的关系,同时也是询问她的内心。她必须小心回答,因为这关系到尹律枫的生命。
“我不认识。”她尽可能平静的回答,表情高傲淡然。
没想到尹律枫却像疯了般不断地挣扎,两名守卫几乎捉不住他。
“说谎!”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最冷漠的声音镶嵌在最高傲的表情上,这真的是筑儿吗?或只是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你是筑儿!你就是筑儿!”
狂乱的嘶吼声响彻云霄,台上乱成一团,台下也是一片喧哗。此情此景让钱雅筑联想起两年前的扬州,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平静。但她只想要平静,她已经累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掀起另一波混战。
“带下去!”萨德纳罗发出一道命令,挟持着尹律枫的守卫立刻领命。
“带到天牢关起来,朕要亲自审问他。”
一阵折腾之后,守卫们终于制伏尹律枫将他押入天牢。留下的钱雅筑则是表情始终如一。
我不认识。
这四个字犹如铁槌一般,重重敲入尹律枫的心底,要不是因为她眼中赫然闪过的微光,他会以为那是别人。
在那丝微光中可藏有感情?或者只是纯粹感到惊讶而已?他可以确定她就是筑儿,因为她有筑儿的特殊嗓音,柔得就跟琴上的弦一样,每每教人因她的求饶而原谅她所有的恶行。
可是,她真的是筑儿吗?她若真的是筑儿的话,为什么会装作不认识他?为何会戴上最冰冷的面具,用最无情的目光凝视他?
这一连串没有解答的问号盘旋在他心底,能给他答案的人却正安安稳稳的坐在金殿中当她的王妃。
天杀的!他诅咒。发誓一定要抢回钱雅筑问个明白,她至少欠他这个解释。他愈想愈气,却只能重捶陈旧牢房出气。回荡在四周的口音仿佛也在嘲笑他痴人说梦,身处天牢的他如何能逃离得了这层层封锁,遑论是夺回钱雅筑。
明天,他就要接受审判。搞不好雅筑还会坐在那番王身边拍手叫好呢,他郁闷的想。
蓦地,由天牢门前传来的嘈杂声夺去他的注意力。他竖起耳朵聆听,结果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声。
“王妃,大王交代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守天牢的警卫极为紧张,怕自己搞砸了任务。
“我只是替大王送酒来,这么晚了你们还这么辛苦守皇城,这是大王的一点心意。”钱雅筑笑得就跟仙女一样,看得守卫一阵目眩。
“谢谢大王。”守卫连忙接过酒,态度恭敬不已。
“大王交代过我要和你们干一杯,咱们一起喝一杯吧!”
接着她拿出两个酒杯,从容的态度教守卫不疑有他的立刻接过,灌下掺有迷药的酒。
很快地,守卫发现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喝下酒的守卫没两分钟后就昏倒在地。钱雅筑立刻从他身上取下钥匙,打开尹律枫的牢门。
“快走。”她淡淡的催促,表情就跟静止的湖面一般平静,看得尹律枫一阵光火。
“需不需要我叩首谢恩,王妃娘娘?”亲眼目睹她和别人订婚就已经够呕了,现在居然还摆出这种态度,她真当自己是女王。
“你若愿意的话,我也不反对。”她立刻反击,不把他的尖锐当一回事。
他立刻眯起眼睛,生气地打量着她。他的精灵变了,身上的透明翅膀全换成恶毒的黑色羽毛。
“你变了,以前你从不曾对我这样说话过。”她不是活泼俏皮,就是叹声耍赖,从来就不敢对他冷言冷语。
“我是变了。”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只觉得一阵悲哀。她一味地追求她的梦想,结果呢?抛弃自尊并未让她获得想要的,反倒弄得一身伤。
“人都会长大。”她试着表现得更淡然,这也是她这两年来唯一的表情。
“原来你所谓的‘长大’就是毁婚?”他冷笑,忘不了她对萨德纳罗微笑的那一幕。“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我还有婚约在身。”要不是她突然失踪,他们早就成亲了。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你来的目的。”她顿时豁然开朗,原本她还想不通。“因为你和我还有婚约在身,无法另行娶妻,所以特地来和我解除婚的,对不对?”她早该想到的,他也老大不小了,就她记忆所及他爹一直催他成亲。
“你自由了,我们解除婚的。”她淡淡地宣布,却惹来对方激烈的反应。
“鬼才答应解除婚的!”他冷笑,攫住她的力道仿佛想将她捏碎。“我来,是为了捉回临阵脱逃的新娘子,没想到你倒快活,舒舒服服待在这破王宫当你的王妃,难怪你一点消息也没有,原来是主动和番去了。”他愈想愈气,他辛辛苦苦找了她两年,结果她却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白操了他两年心。
“请你不要随便辱骂我的未婚夫,他不是什么番王,是一个明君。”统治的地方虽小,但富裕程度可不输中原。
“未婚夫?”他气得眼睛都花了,那番王是她的未婚夫,那他算什么?“这是个有意思的说法。”早该知道她的身边从不缺男人,想想她会追着他跑也算是奇迹。
“现在你有两个未婚夫,你打算怎么解决?切成两半一人分一边?我可先说明,我要有头的那一边。”他挑眉,恨不得拆了她的骨头。
她反倒不解了,两年前明明是他不要她,现在他反而缠着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来?”她深深叹口气,眼中满是无奈。“是不是因为我大哥的请求?”
他为什么来?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却足足困扰了他两年。
两年前的他或许会说是责任、是道义。但那并不足以解释为何他会几近疯狂的寻找她的踪迹,从不放弃任何一线希望。
他找过了京城,找过了扬州,找遍任何一个传说有她踪影的地方。他拒绝相信她已死的传言,想再见她一面的信念支持他像个长途旅行者般的到处行走,几乎踏穿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
是卫然的请求吗?不!是他内心深处的请求。渴望再见她一面,拥着她跟她说抱歉的强烈信念促使他到处寻找;找到这他乡异地。
然而,面对她异常冷漠,异常平静的眼眸时,他却无法将内心的话说出口了。他还在搜寻记忆中的钱雅筑,那远扬的身影正随着回忆的漩涡倒回到过去,无法和眼前的冷艳女子重叠。
“回去吧。”她将头撇向一边,不看那双迷惑了她十多年的眼睛,“同时也麻烦你转告我爹娘及大哥,就说我很好,请他们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他们当然不必担心啰。该担心的是他!老婆都快被抢了,他可不想当“弃夫”。
“这些话我建议你自个儿留着对他们说。”他勾起一抹魅惑的微笑,深陷的酒窝就像是陷阱。钱雅筑倏地升起警觉心,曾经,她是深陷其中的猎物,相当熟悉那一套。
“什么意思?”她开始挣扎,不过为时已晚。
“很简单,我要带你走。”
“放手!”她边挣扎边警告。“我要叫啰。”
“你尽管叫。”他多得是治她的法宝,根本不怕。
这混帐,早知道留他在天牢烂死算了,干嘛那么好心跑来救他。
“我的未婚夫会砍死你。”她的小脸倏然涨红,气得快得脑充血。
“放心,我不会砍我自己。”他笑得乱不正经,早料定她拿他没辙。
“我不要离开!”她索性大叫,尹律枫也干脆以吻封缄,顺便点住她的昏穴。
她立刻掉入黑暗的深渊中,随着脑中的回忆一起坠落到最初……
“等等我嘛,律枫哥。”五岁的钱雅筑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摆动着肥短的小腿,拚命往前追。“律枫哥!”“砰”的一声,肥短的小腿终于抵挡不住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整个人直直的往前倒,跌破了膝盖。
“你真烦哪。”十五岁的尹律枫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将她抱起放在路旁的大石头上。“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我又不是你的保母!”他边咕哝边检查她的膝盖,语调中充满了浓浓的嫌恶。
他一面拿出布块擦拭她的伤口一面唠叨,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不耐烦。“我真希望你赶快嫁出去,别老是跟在我后头,烦都烦死了。”
在现实与梦的交错中,钱雅筑在黑暗的封锁下看见了过去的自己,看见了从五岁开始就不停追在他后头的钱雅筑,也看见了从头到尾就拒绝她的尹律枫。
蓦地,影像一转,五岁的童稚身躯成长为八岁的小女孩。她已经开始懂事,但追着他跑的举动却未间断过。袅袅的晨雾将往事包围,透过恍惚的意象,她的灵魂也跟着游荡到充满笑声的后花园,那儿有着她最爱的律枫哥,而他正被一群妙龄少女包围。
“尹公子,今儿个怎么不见你的小跟班?”一个美艳轻佻的女子笑得有如枝头乱颤,且眼带嘲讽。
“甭提了。”显然提到钱雅筑让他心情不爽,他好不容易才摆脱她,那小麻烦整天缠他,缠得他快发疯。
“就是嘛,干嘛提那小鬼。”另一个长相不怎么样的女孩连忙趁势接话,顺便眨眨眼钓他。“要我说呀,我会说尹公子的耐性真是好极了,连那么讨厌的家伙都能忍受。”
“是啊,是啊。”这会儿竟全体大合唱起来了,所有待嫁少女的恶狠箭头全指向钱雅筑。
“那小鬼整天跟在你后头,不但难看又恶心,还到处宣布她将来要嫁给你,真是笑死人了!”
“一点也没错!”紧接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钱雅筑瞬间觉得无地自容。
她的确就如同那群花痴口中的小跟班,整天只知道盯着尹律枫,深怕他等不及她长大就跟人跑了。但她从未考虑过,他会不会感到厌烦,会不会对她的举动不屑一顾。以前她一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他必定也喜欢她,否则不会纵容她的一举一动,不会只有耐心训诫,不会不对她说“不”。
但刺耳的嘲笑声仍旧教人痛苦。她捂住耳朵试图走开,却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带着贼兮兮的笑容,偷偷摸摸的潜行到他们的身边,手上还提着一大笼老鼠。
她想起来了,那正是八岁的自己,而且正准备展开另一个恶作剧。
果然童稚的身影就如同她的记忆中一样,分毫不差的打开木笼子,霎时地上爬满了老鼠,那些原本满嘴恶毒的少女们个个全成了武林高手,一个跳得比一个高,尖叫声直达云霄。
原先清雅幽静的约会圣地顿时成了尖叫大会,女主角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而男主角则是绿着一张脸,单身捉住正要潜逃的小人影,忍无可忍的对她咆哮。
“你为什么不滚离我身边?我已经受够了!”
是啊,他已经受够了。
钱雅筑苦涩的看着过去的故事重演,心中不由自主同情起尹律枫,他为什么不该咆哮?换做是另一个人恐怕早就杀了她。直到这刹那,她才了解她带给他多少麻烦,然而八岁的小人影并未察觉到这一点,仍是一迳的放声大哭,逼得原本要揍她的尹律枫,只好又照例抱着她轻摇。“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该吼得这么大声。”
他总是这样,明明是她不对,他却一直原谅她、纵容她,让她以为他一点都不介意,以为他其实很喜欢她。
就这样,她随着八岁的小人影一路往前,沿途看到的每一幕都教她羞愧得恨不得遁地。
九岁的她偷偷切断系着小船的绳子,害得坐在上头的姑娘喊得呼天抢地,而来不及上船的尹律枫则是拚命划动着手臂,赶在小船翻复前的那一刻将已经吓得口吐白沫的姑娘救回,而她又照例偷笑跷头,留下快精尽人亡的尹律枫到处找她算帐。
十岁的她稍微长大了点,但仍旧顽皮。她常听人家说百花楼,也知道那是家妓院,而且放弃良家妇女(因为全被她赶光了)的律枫哥常往那儿跑,一时好奇之下她也跟了去。结果差点被惊艳的老鸨捉去,最后还是他一路冲下来扛着她跑,才逃过落入火窟的命运。
她不禁微笑。被扛在身后的小女孩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仿佛小猫一样的安稳,只想永远被她的主人拥抱。
然而,后来的她却变本加厉,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他的好事,逼得他干脆躲到妓院,或是南下避难,省得整个京城到处充满你追我跑的影子,沦为万劫不复的千年笑话。
对不起。这是她此刻最想讲的话。过去她一味追着他跑,却从没考虑过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她想跟他道歉,但远去的身影猛然回转,转回到两年前的夜晚,那是她生命中最冷的夜,在那一夜她由天真的少女倏然长大,成长为一个不再嬉笑,不容易感动的陌生女子。她的记忆不再缤纷,唯一能记得的只剩他的嘲讽眼神和冰冷言语——我不曾爱过你。
于是她哭了——真正的痛哭。强烈的痛苦使她迷失在熟悉的长安街头,初夏的凉风吹打着她毫无知觉的身体,抽空的灵魂也漫游在天际,在那瞬间,她什么感觉也没有,连自己即将昏去也浑然不知,直到她落入一双健臂中,她的灵魂才慢慢回到体内。
“带我走……”
这是她昏倒前一刻唯一能记得的字眼,她想远离这一切,远离京城,远离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望进她双眼的黑玉色眼睛平静得有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柔软的抚慰声奇异地镇定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淡然,不再分心的脑子显得异常清晰。她重拾书本,尽可能的学习任何她看得见的东西。她甚至在一年之内学会完全陌生的语言,掏空皇宫里所有用汉字变成的藏书。她喜欢舞蹈,也觉得大理国的舞蹈很美。她和萨德纳罗无所不说,聊天的范围上广至天文历法,下达民情农事。她和他就像朋友一样,能自在地谈论任何事,唯独不谈感情,她已经付出过多的情感,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打动她已然冰封的心。
可是,萨德纳罗却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在他不屈不挠的第五度求婚之后,她终于向命运投降,决定和他携手走完人生路。然而,就在她文定的大喜当日,命运之神又再度和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占满了她记忆的男子居然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霎时,她愣住了,什么事都不能想,只能任目光飘游,和她朝思暮想的眼睛在空中交错。
那是她最爱的容颜,却也是伤害她最深的一张脸。她无法在当时表现出内心的激动,只能以最高傲的态度救他的命。在初相见时无法畅流的泪水,却在这辽阔的梦境幻化为奔流的涌泉,一滴接一滴的滴垂,滴在她完全崩裂的心土上,滴在她无法降温的脸颊上……
“雅筑,醒醒!你只是作噩梦。”一双冰凉的大手抚干她的泪水,也抚醒她的残梦。她睁开眼,尹律枫担心的眼神在她眼前浮动,透过迷蒙的余光,她几乎以为这只是梦境。
但这终究不是梦,她曾经深深爱过的脸确实就在眼前。她猛然想起天牢里发生的事,立即沉下一张脸,恢复成两年来的一贯表情。
“我不叫雅筑,我叫纭织。”她早已下定决心忘掉过去的一切,包括她的名字。
“是吗?”她高傲的态度令他为之光火,她分明就是雅筑,为何要否认。“你可别给我来‘失去记忆’那一套,钱雅筑的脸我到死都能记得。”因为她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成为他一辈子的负荷。
“钱雅筑已经死了。”死在他的绝情之下。“我现在的名字叫纭织。”
“我懂了。”他冷笑,无法接受她的转变。“原来一个人死亡与否全决定在是否更名上头。”他深吸一口气,决心找回过去的钱雅筑,那个只会赖他、崇拜他的小女孩。
“你究竟怎么了?过去的雅筑哪里去了?”他猛然压住想下床的钱雅筑,发誓要将答案问出来。
“过去的雅筑?”她苦笑,酸涩的语气中隐含有深深的自嘲。“你说的是那个只会跟着你屁股跑,眼神中永远闪烁着崇拜的小傻瓜吧?”一想到过去的一举一动,就惭愧得想跳河自尽。
“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她的眼神虽愤怒,但却未流泪。对她而言,泪水早已在那晚流尽,从她决定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此生不再为任何男人掉泪。
“真的?”她的坚决再次刺痛他的心。他的小女孩不见了,而他决定找回来——用任何方式。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她已经死了,那么我只好多加努力,看看能不能将她救活。”在说这话的同时,压住她的双臂和炽热的双唇跟着落下,钳住她的身和心。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无法不对他的碰触起反应。在拒绝他的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应她梦中的滋味,那火热的碰触常令她在夜半惊醒,就如同现在的情形一般。
她热切的回应叫他放心许多。她仍是他的筑儿,虽然外表改变了,脾性也不同了,但仍然是爱他的。他有把握只要勤加努力,必能寻回往日的钱雅筑。目前,他还不想逼她。她需要时间重新适应他的存在,而且他自己也需要时间认识眼前全新的钱雅筑。
“我想那女孩只是迷路,我有把握能将她找回来。”他笑得迷人,两颊的酒窝隐隐若现。
“作梦。”她断然否定,气红的双颊是她过于羞愧的结果。她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却对这个曾经重创她的花花公子有反应,她干脆自杀算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笑得好不快乐,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花花公子的本性。过去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护形象,怕会污染了她纯洁的心灵。在他心中,她始终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女孩。虽然和她一样也爱了她一辈子,却不曾了解过她,也从未让她了解他。
命运让他们绕了一大圈再找到彼此,或许是要给他们个重新认识对方的机会。过去他一直盲目拒绝它的安排,但这次再也不会了。他不会让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机会溜走,差一点失去她的恐惧教会他如何掌握住机会。
该死的自大狂!她气得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她从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厚脸皮的时候,她印象中的尹律枫是个有风度的花花公子,而非不要脸的采花贼。
“我们人在哪里?”她突然想起他们目前的处境。糟了,萨德纳罗一定很担心她。
“在一个隐密的地方。”他眯起眼睛打量她突然慌张的神情,心中老大不爽。“现在外头到处有官兵在找我们,我想我们只好先躲一阵子再做打算。”
她失算了。原先她的计划是先放走他,再谎称有人劫狱,没想到他会连一起带走。这下玩完了,她在酒里下药的事一定会被发现。换句话说,她也成逃犯了。
瞬间,她真想在笑。她的天定姻缘就这么该死的被破坏掉,全因为眼前这位和她八字不合的邪恶男子,真败给他了。
“托你的福,我这个王妃竟成了逃犯。”她凉凉地讽刺,对于命运的巧妙安排,只有投降的份。
“王妃?你恐怕弄错了吧。”提起她的另一桩婚事让他老大不爽,他才是她的正牌老公吔。
“在你决定享受荣华富贵之前,先想想怎么搞定我这‘未婚夫’再说。”他没好气地说,一双眼睛也不客气的射出愤怒之箭。
“我们已经没有婚约。”她也毫不退让的接箭。他要是以为她仍是过去那个凡事以他为天的小女孩,那他可要大吃一惊。
“走着瞧。”他再次出招,发誓要将他未过门的小妻子擒回来不可。
钱雅筑的回应是挑眉,一副等他放马过来的样子,瞬间火花齐飞,当场在空中打起仗来。
命运这东西,真的是很奇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