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主庭瞅着那座小山似的骨头堆。装骨头的容器,从第一天的碗到盘子,到今日的锅子,可见这个男人是多么的会吃肉,而且是令旁人咬牙切齿的豪奢吃法!
巫主庭观察他十几天,发现他睡醒就是吃,吃饱了就四处走一走,有时候是在客栈附近走,有时候会消失一两个时辰才出现。她没在他身上闻到血腥味,因此他应该不是跑去外边吃人;而且用膳时间到了,他仍跟平日一样吃得很多。
这个妖怪喜欢晒太阳,也喜欢照月光,常常见到他吃饱后,懒洋洋的摊在门外躺椅上。那张躺椅是他有一次出门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的。照月光她还能够理解,但是一般的妖怪应该是畏惧太阳吧?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
巫主庭在外面一边晒药草、香菇与木耳,一边打量摊在椅上双眼半合半开的他。
巫主庭翻遍巫家藏书,终于在一本老旧的手札里,找到初代老祖宗曾经降服过一只大妖的记录。那本《降妖全录》里,记载着老祖宗一生中降服的妖魔鬼怪,其中最厉害的是一只举世罕见的大妖;只是老祖宗对那只妖怪的身份了解不多,只有写到大妖在人间作乱的事迹,以及被封印在大石下的过程。
“你是狻猊吗?”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其中一子“狻猊”的外表类似狮子般,特爱吞吐火焰与烟雾,因此老祖宗猜测那只喜欢到处放火又特难抓到的大妖,也许是狻猊。只有龙之子,才可能有那种凌驾一切妖怪的强大妖力。
“狻猊?我不是。”黑衣男子打了个呵欠,有些想睡,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不是?”
“那种被我打几下,就夹尾巴逃的家伙,怎么够资格跟我比。”他懒懒一笑。这十来天,他睡饱吃,吃饱就去动一动,舒展完身体,回来继续吃。他天天都过得很高兴、惬意,因此有兴致多说一些话。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巫主庭知道他不会说谎;与其说他是诚实,倒不如说是他认为说谎很麻烦,直接说实实话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坦言自己杀人放火,她或是官府也拿他没办法。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谎言是一种多余。
“你不是狻猊,那是什么?”巫主庭不解。连龙之子都能被他打到落荒而逃,那他是什么?龙吗?
“我就是我。”
“我能看看你的原形吗?”
“不行。”
想了想,巫主庭换个方向,继续旁敲侧击的问:“你能露一手你擅长的法术吗?”
黑衣男子懒懒的伸出一手,手指微握又张开,轰的一声,平空出现五团火球。熊熊烈焰,烧得炙人肌肤。
“你想烧多久?一年够吗?”
巫主庭张口结舌的瞪着那五团比吊在一旁的卤猪头还大的火。烧上一年?听他的口气,像是小意思似的。
“这是真的火?”
“是真的。看你是要烧人烧兽烧山烧鬼烧妖怪,全都可以烧。要烧到连灰都不剩,也没问题。”
巫主庭用力喘了两口气。这火这么能烧!比她专门用来烧妖怪、不能伤人的净火,还要厉害千百倍!
“可以收起来吗?”
黑衣男子的手随意一挥,五团火球倏地消失无踪,只余空气里上升的温度,显示火球曾经存在。
“哇!”巫主庭惊叹不已。
他单是这一手火球绝技,就足够震慑百妖了。那火能烧妖烧人烧鬼,难怪当时老祖宗跟其他六十九名术师,还有许多术师们养的式神,花了五天五夜才终于封印住他。
“小玩意罢了,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他果然是非人类,这样的绝技都叫小玩意;如果她有这项“小玩意”,早就成为纵横古今的巫家第一人。那么也许四年前,他们就不需要迁村,亲人也不用牺牲生命,甚至换她放把大火,给那群凶恶的蒙古兵尝尝。
看见她带有几分钦佩的表情,黑衣男子扬起一抹自豪的笑容,弹了弹手指,展现另一项绝技。
“啪——”一道刺眼亮光骤然出现,伴随着低沉的隆隆声,击在不远处的土地上。
“……这是什么?”巫主庭瞪着那微焦的泥土,半晌,才有办法开口问道。刚才那东西太快了,她没看清楚。
“雷。”
“你是说下雨之前,天上会出现的那种雷?”
“差不多。不过这是我打出来的雷,所以声音没那么吵。很适合用来击杀一些有点道行的人和妖怪。”
巫主庭终于能了解老祖宗写到当年那场战役死伤惨重,最后仅剩下他与另外重伤的两人的惨烈情形。有这样一个眨眼间就能劈出闷雷的敌手,用人海战术的优势实在有限。不过,老祖宗当年真厉害,这样举世无双的大妖,他居然有办法将之封印;而且斗了五天五夜之后,老祖宗还活了下来,开宗立派,流传巫家道术,真令人敬佩。
“这样一道雷,就能杀掉一只妖怪?”她问。雷术这么好用,她等一下来去查翻古籍,找出巫家所有跟雷有关的道术,用最快的速度学起来。
“刚才那道雷只是让你见识见识,不成气候的小妖怪是打得死,有修行的妖怪就要换大一些的雷,如果有五百年以上的修行,那就要两道巨雷同时劈下才能灭了他。”
“什么?!你能同时劈下两道雷?!”巫主庭简直不敢相信。
“我最多能同时劈下九道雷,只是这声音就很响了,跟天上的雷差不多大声,闹耳朵,所以我不常用,而且也没什么机会用,五道雷就足以开山裂石,九道雷下去,能把一座城劈成焦土了。”
老祖宗啊,您实在太令人崇拜了!这样的惊世大妖,您居然能把他封印。晚辈惭愧呀!巫主庭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不过,她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九道雷能把一座城劈为焦土?”
“因为我劈过啊。那时我想知道自己的雷能劈到什么程度,就一道一道的练呀,一道一道的找不同东西试啊。总是要有东西让我试试看雷的威力吧。”男子稀松平常的说出曾经是人间惨事的过往。
在他的眼里,这世间的人很多很多,多到跟山里的蚂蚁一样,没什么价值。杀了一只跟一百只,并没什么差别。对人而言,蚂蚁的生命没人会去尊重;对他而言,一座城的人命跟一个蚂蚁窝的命是差不多的。
老祖宗啊……您怎么没把这只任性的妖怪多封印些时候,让他破石而出,在人间溜达,这不是给乱世的百姓更添艰难吗?巫主庭悲叹。
“只有我家祖宗收过你吗?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的天兵天将?”
“人没有,神也没有。”
“为什么?”她惊讶。这只妖怪会使火唤雷,还能够劈焦一座城,这般危险的妖力足够被镇压在五指山下一千年吧!
“我就是我,我就是神,我就是天意。”黑衣男子自豪的说道。
“你在打哑迹?”她听不懂。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水灾,为什么会有旱灾,为什么会有蝗灾,为什么会有瘟疫,为什么天雷有时会烧山?”
“……”她苦思。
“如果神只做好事,怎么会有那些灾难呢?”
“……因为人们不修德性、不崇天敬神,所以上天降下惩罚?”她猜。
“你觉得被惩罚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
“不是。”很多是无辜的老百姓。
“哈哈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意是没有语言的,天道是没有形体的。春夏秋冬四季,自有其流转运作,万物吸收日月精华,自有其生灭,这就是天地间的道理。你不能只要蓬勃的春,不要酷热的夏,你不能只要丰收的秋,却不要寒冷的冬。你不能只要生长,却不要灭亡。天地有善有恶,有高山有平原,有沃土有沙漠。”
“所以你是天道里的恶?”
黑衣男子放声大笑。“为善为恶,一念之间。对沙漠里的蝎子来说,平原是恶,沙漠是善。蝎子有毒,却也能入药治病。水旱灾死了许多人类百姓,却能让更多的众生活下去。当年我用雷劈了一座城,城旁边那座山的走兽、大树,却少了猎杀与砍伐,可以繁衍、生存得更好。对城里的人来说,我的雷是恶;对山里的生命来说,我的雷是善。”
巫主庭沉默半晌,“……天道真难懂。”
“如果我毁了什么生命,那就是那个生命的劫,他合该遇到我,然后重入轮回。死亡一定不好吗?难讲。说不定他下一世会更好。”
巫主庭微皱眉头,细细思索了一阵子。
“所以,你是天意?”她决定先问比较能搞懂的。
“我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天意的表现,是天意的一部分。”黑衣男子潇洒的摊手一笑。
她半们半疑。“谁告诉你,你就是天意?上天吗?”
“是也不是。”黑衣男子朗笑。“有一天醒来,我突然知道自己是天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是谁跟我说的,但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是突然明白了。顿悟之后,我明白了就是明白。”
瞧见他的自豪表情,巫主庭总觉得有种刺眼的感受。“你是天意,为什么还会被老祖宗给镇压在石下?”哼,她不服气。
“遇到那个术师,也许就是我的劫。”黑衣男子耸肩。
“既然被封印是你的劫,为什么你来找我的麻烦?”他目前虽然安分守己,一副好相处的模样,可是他从没放弃吃她的念头,别以为她不知道。
“我高兴。”黑衣男子露出一抹你能耐我何的灿笑。
“……”真是一只随心所欲的妖怪。
不对,他之前说他是……神?
神!
“你真的是神?”这个她完全无法理解。
“是,也不是。”
“说明白点。”
“晚上我要吃烤山猪。我知道你中午只切了半只做卤肉,烤猪肉还要涂前几天的那个蜜。”他突然想好今晚的菜单。
“蜂蜜只剩小半罐,没办法涂半只猪那么多。”她皱眉,他太会吃了。
他哼一声。“有多少涂多少,别省着用。”大爷他就是要吃!
“好啦,你继续说。”
确定了美味晚餐,黑衣男子喜孜孜的接着说:“我不是住在天上的神,也不是住在深山的神。我,在人间。”
“在人间的神?所以你不是妖怪?是神变成的人?”赶快探听好真相,方便以后她找对法子封印他。她只有自己一人,没有六十九位术师帮她,更没有饲养无数式神助攻,因此,相形之下,准确的情报更加重要。
“我的原形不是人,是兽。而且我也没特别喜欢人,化为人形只是方便四处行走罢了。”
是兽?“你的原形是兽,那你还吃那么多肉?”巫主庭细细打量他,想找出他身上是兽的线索。既然是兽,吃那些飞禽走兽不是自相残杀吗?
“你有听过老虎因为是兽,所以就不吃羊不吃鹿吗?”
“是这样说没错。所以你的原形是老虎?”
“不是。”
“噢。”真可惜,猜错了。
“其实要我吃人也没关系,又不是没吃过。还是我去抓个人回来给你煮?”她煮的肉比生吃还要美味。
“千万不要!”巫主庭惊恐。她怕他真的抓人回来!
“不要就算了。”黑衣男子随意的挥挥手。
巫主庭轻吁了一口气,抬手一擦,发现额角被他的话给骇出冷汗。
她整理一下思绪。“好了,你是兽,是在人间的神。等等!兽怎么可能变成神?”
“神兽,你总该听过吧?”黑衣男子斜睨了她一眼。“狻猊就是神兽的一种,龙也是。”
“你不是龙?”再问。
“不是。”他懒懒的打了个大呵欠。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鼎鼎大名,他若是其中一只,也许她能找到四方五行相生相克的法子镇住他。
“都不是。”
凭他这么会吃……“饕餮?”另一只龙之子,狻猊的兄弟,所以他才会打过狻狁,兄弟打架嘛。
“也不是。”
“……”还不是?麒麟是仁慈的圣兽,他不可能是吧。“麒麟?”不过她还是谨慎的一问。
“我不是那种软弱又爱叹气的家伙。”
“那你到底是哪一种神兽?”全都不是,那他当初是从哪颗石头生出来的啊!
“小巫师,都说了我是兽,我就是我!”黑衣男子被她问得也烦了。
又绕回原题了。巫主庭抚着额头轻叹。她当然知道他就是他,不然他是小宇吗?还是会变成王伯?
等等,她明白了!巫主庭惊讶的瞪大眼睛。“你就是你,你没有名字?”
“没错。”黑衣男子得意的颔首。
天啊,地啊,老祖宗啊!为什么让她遇见一只没有名字的神兽!
她记得老祖宗的手札里,记载着要驱使鬼神、式神,首先要喊出他们的“名字”,只有正确的名字,才有办法驱鬼请神,为己之所用、为己之所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有其名字,因此有其特性,道行高深者甚至能请来神兽作为式神,只要那位术师付得起神兽想要的代价。天兵天将也是如此。差别在于神将不一定需要取走什么代价,有时只是需要几炷香火罢了。连佛祖都有庙宇供奉,千万信徒在庙里焚香祈求心愿,虽然没有事事如愿,但是也有显灵的时候。
而他居然没有名字……这就代表无人能驱使他,无人能命令他,更无人能管他!这样的神、这样的兽……天啊!她还宁愿遇见有名字的四方神兽!至少那些神兽再怎么嚣张,还是法力无边,也有办法压制他们啊!
巫主庭终于明白,他一开始说的“我就是我、我就是神、我就是天意”。他够资格当神,能力也早超越一般的神仙。而他,就像是没有名字的天意,天意就是天意,是无法被掌握的、无法被限制的,而他,就是天意的一部分。他为善为恶,都是天意的一部分,就如同丰年荒年,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黑衣男子饶富兴味的瞅着她变化万千的表情。真有趣!她一会儿惊、一会儿哀、一会儿愁,眨几下眼又振作了,眨几下眼又垮了肩膀,嘻嘻,这个小巫师真好玩。
巫主庭无力的瞅了他一眼。唉,就算她有办法请到神兽来做式神驱使,也是不可能把他重新封印了。更何况,老祖宗当年是修练到五十多岁,才能驱使朱雀与白虎作为式神,老祖宗那般傲视群伦的天分与道行,她根本比不上。唉,她唯一比老祖宗厉害的,大概就是身上用之不尽的丰沛罡气吧。
她让这个半神半兽半是天意,又善恶难分的他暂住在客栈,希望别为巫家带来什么灾难啊……唉,她好担心呀!
“你做啥趴下来?累了就回屋里歇息。”
她身体不累,累的是心灵啊……“没什么,趴着方便把一些晒好的药材收起来,免得晒过头,反而坏了药性和味道。”既然趴下,就顺便收拾收拾吧。不过,这只兽居然会关心人,她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他印象中人类很脆弱的,很容易就疲倦、很容易就受伤。“真的累了就进屋去躺,晚上才有力气烤肉。记得要抹那个蜜哦。”
“……”刚才果然是错觉!
巫主庭拿那名半神半兽半天意的黑衣男子没法子,其危险程度轻则吃人,重则放把火烧上一年或是把一座城劈为焦土。一想到这些,她就头疼不已。要请他挪动尊驾,偏偏这位大爷是来寻陈年旧仇的,目前吃肉吃上瘾了,乐呵呵的吃得眉开眼笑,三不五时还虎视眈眈着她这块还没入口的鲜肉。
她唯一稍感安慰的是他身上有钱可以付账,不然客栈早被他吃垮了。
神啊,派谁来都好,快快收伏他吧!否则生灵涂炭,百姓随时有陷于水火之中的可能呀!最近只要一有空,巫主庭就虔诚地向上天祈求,希望为村落、为这世间多争取一线生机。
有求,必有应。
然而,在九万九千里远的山外山、天外天的众家神佛的回应,处于人间的巫主庭当然听不见啦。
“万事有因必有果,花了那么大力气,绕了那么大圈子,把他送到你眼前,就是要让你收伏他。不用求我们了,你自行多想些办法吧。”
巫主庭没听见神的话语,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上天派来,解救百姓免于危难的人。
但是只有祈求,自己却不思努力是无济于事的,而巫主庭也不是这样的人。
想在世间生存,不能总想靠别人帮助,更不能只靠神的帮忙。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她很明白只有自己先坚强的站起来,努力面对眼前的一切,难关才有可能度过。
于是她每天巡视结界、教小宇道术、教大嫂辨认药草、看紧那只我行我素的半神半兽,有时还要帮村人治病,不过她的脑袋只要一有空闲,就转呀转的想着自力救济的法子。
身为一家之主、一村之长老的巫主庭最近勤翻古籍,或是研究老祖宗当年封印他的阵法,同时更加努力的练习巫家道术。可惜,古籍里跟雷有关的道术极少,而且需要深厚道行才使得动雷,看来她必须多修行十几二十年才可能到达那样的境界。
唉,爷爷曾说过,她可能是除了老祖宗之外,巫家后人里最有天分的人,日后收妖除魔的成就肯定非凡。
只是天分归天分,她现在只有十九岁,天分再高也需要时间和努力,才能转化成实力。
而且她的天分抵得上他神兽的身分吗?更何况还是一只活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她三十辈子久的神兽。即使老祖宗复生,大巫和小巫联手,恐怕还是压制不了那只神兽,更别提现在只有她一人,没有任何的援助。
每当巫主庭想起双方有如天壤之别的实力,她总是摇头叹气。
通常会以螳臂当车之人,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那人无知,不了解敌我差距;另一个是那人无牵无挂,死了也就一条命,怕什么。
巫主庭很懂得审时度势,外加她有一整个村子的责任,因此她不会轻易地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只要她一死,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妖怪或是蒙古大军犁平整个村落是早晚的事。在下一个巫家人接手之前,她要为众人珍惜自己的生命。
说到生命,他呢?
“你活了多久呀?”一日,巫主庭在巡视谷外结界时,问向跟在一旁的他。
大吃大喝了十几天后,黑衣男子最新的兴趣是瞧瞧现在的人都在做什么,于是有时候他会在她身边跟进跟出。
每隔十天,巫主庭都要巡视一次谷外结界。由于他只要一走进山谷,谷里的结界就会被他打破,因此她曾明言他别跟,于是他就没跟。至于谷外结界就没这顾虑了,因为他们可以绕着结界的边线走。
这些日子,巫主庭发现其实他跟小宇有一些相似,都像是依着本能在生活。每天就是吃和睡,还有让自己开心的找乐子来做。不知道他是不会,还是不擅长,总之他很少有什么复杂的思考,像是欺骗、掩饰、计谋。他心里的感受通常都写在脸上,喜怒也很简单直接。
“很久很久。”他边走边摇头晃脑的东看看西望望。
“那是多久?”他这样讲,谁听得懂!巫主庭朝他丢了个白眼。“一千年?”
“呿,小看我。至少也有六七千年。”
“六、七千年?没唬人吧?”巫主庭不敢置信。
“四方神兽中,在最早的青龙升天之前,我就有二千多年的修行了。我记得,他升天的事大概是四千多年前了。”
她问:“所以青龙比你厉害?因为他比你早升天为神了。”青龙比较厉害,赶快记下记下!
“呿,又小看我。我说他升天,不代表我那时没能力升天,我就是不想上去当神,才待在人间。”黑衣男子一脸不屑。
多少帝王将相、凡夫俗子就是梦想着得道成仙,而他却弃之如敝屣。巫主庭几乎想跳起来怒骂他浪费,然后托拜他赶快升天为神吧!好让他成功送走这位瘟神大爷。
“为什么不想当神?当神不是很好吗?当神自由自在又长生不老。”
“只有人才会这样想。我本来就不在轮回之中,你也别神呀神的看我,看得真让人便扭。我没那么崇高,也不在意那样的虚名。我记得在人间,称呼会吃人又法力高强的叫‘妖怪’‘妖魔’,你要当我是妖魔也没关系。当神就不能吃人了。啊,有的神堕落之后会变成魔,就可以吃人了。我决定了,你就当我是妖魔好了。”他耸肩,轻松的说着像是要叫一只噬人野兽从“老虎”改叫为“狮子”这样的容易。
反正当神还是当魔,他就是他,不会有什么改变,这样何必拘泥于外在的看法与称呼呢。
闻言,巫主庭顿时有些头疼。多少人、多少修炼成精的畜生一门心思就是得证仙道,居然够资格当神兽的他为了要吃人,而放弃当神仙?太奇怪了。
“你一定要吃人吗?你可以换吃其他畜生吗?”
“你这样问很奇怪。”黑衣男子失笑。“我什么都吃,就像人吃猪、吃鸡、吃羊、吃鸟,人什么都吃,甚至连人也吃。为什么我不行吃人呢?”
“因为我是人,我会希望你至少别吃我的同类。如果你问一只羊,也许那只羊也会希望你别吃羊吧。还是,你真的很喜欢吃人?”
“吃人方便啊。我吃掉一个人就抵得上一只羊,人随便找就是一大堆,羊还没那么多呢。”他把吃人讲得理所当然似的。“当妖魔好,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当神不好,干脆你就当我是妖魔好了。”
巫主庭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我还是宁愿当你是神,算了,佛教里的夜叉也会吃人,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会吃人的神。”客栈里住了个神跟客栈里住了个妖魔,那种感受差很多;虽然同样是他在住,但是她宁愿当他是神……兽。
“嗟,当神麻烦。规矩多、束缚多,要理会的事情更多。你刚刚说神能够自由自在、长生不老,我现在就够自由自在,也长生不老啦。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头也没压着谁能对我指手画脚的,逍遥自得啊。”
他好,人间可不好。闻言,巫主庭叹了一声。
两人边走边聊,巫主庭同时清理一些被结界挡在外边的小妖。
“你叹什么气?”在人烟稀少的山林间走着,黑衣男子像是在逛大街般的悠然自得。
瞅了他一眼,巫主庭当然不会说因为烦恼他的问题而叹气,这是说出来也没法子解决,而且她烦恼的问题也不止这一项。唉。“最近遇到的妖怪越来越大只,数量也变得更多了。”说到这里,她又唤出净火,往远处扔去,轰的烧掉一只半人高的妖怪。
“这是今天的第八只妖怪。我烧了这些,不过察觉我的到来而避开来的妖怪肯定更多,而且更厉害。四年前,这附近妖怪没那么多,也没这么大只。”巫主庭抬头望了下天空。“天地间的气越来越混浊了。大宋的气数看来快要尽了。”
“尽了就尽了。一个衰亡势必代表另一个兴起。”
“身为一个汉人百姓,我并不希望蒙古人得天下,来治理这锦绣江山。”她微带哀伤、隐含一抹期盼的望了望他。
闻言,黑衣男子仰天大笑。
那嚣张、震耳的浑厚笑声回荡在广阔的山林里。
巫主庭停下脚步、忍着气,等他笑完。虽然她比一般术师要厉害很多,但是她的道行远远比不上他,既然她能感受到天地间的变化,他能感受到的肯定更明显、知道得更多。
如果……如果她能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消息,也许能够力挽狂澜,撑持住大宋的气数也说不一定。前几天,他说过他就是天意,如果天意站在大宋这边,那么大宋也许有中兴的希望。
黑衣男子笑到眼角带泪,好半晌才止住笑意。“小巫师,大宋的气数将尽,那就尽了。王霸之气在北边,不在南边。你想要我去灭了蒙古人吗?的确,如果我愿意,我是可以把北方那半壁江山的人杀掉一半。”他搓搓下巴,露出一抹灿烂笑容。
突然,他的手指一弹,一道猛烈火舌从指尖射出,烧掉在远处窥视的一只妖怪。那只妖怪隐藏得再好,在他眼里仍是无所遁形。
那只妖怪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就被烈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杀了蒙古人,只是延缓天下统一的时间,让战乱的时间变得更久。你说的大宋气数,这气数是被你嘴里的汉人给消磨掉的。奸臣、权相、弱王、贪官、污吏、庸将、劣兵,那方向散发的气这么黑这么臭,那里已经腐烂了。”他的手往东边一指。
巫主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遥远的那一边就是京城所在,也就是大宋朝政的中枢。他说那里……已经腐烂了……
其实,她也知道大宋已经烂了……南北分裂了一百多年,重新统一的契机快要到来。
“可是,百姓……我们百姓是无辜的……”巫主庭心中难过。
他耸肩。“那又怎样?死了,只是重新转世罢了。说不定,下一世,他将会出生在一个太平的世道,没有战争没有饥饿,这样不是更好吗?”
巫主庭沉默了半晌,终究没办法像他那般豁达,把死亡视为平常事。她问:“没有错的人,上天为什么要以死亡对待他?这不公平。”
“哈哈哈,小巫师,天意不是只有仁慈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的生生灭灭,有公平吗?万物兴衰生灭,本就是自然轮回之理。为什么你们人就要生活得比一只羊还要平安、还要快乐?什么是公平?你要公平,自己找老天爷问去。”
巫主庭心下恻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不知道该为即将遇到更多战争的无辜百姓做些什么。
不,她有能做到的事,她一定要守住山谷!守住村民的安乐与笑容!巫主庭眼中的茫然、哀伤逐渐转变为坚强、笃定。
她要尽其所能,守住这块人间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