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办公桌前的翊捷把整理好的东西放进信封里,准备交给隔壁的男同事。
翊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安无事地开车回台北。浩浩睡得很熟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半路被警察拦下来两次,开了两张超速罚单,其中一张是一百一十七公里,另外一张是一百三十。
一百三十的那张罚单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即使他可能失去家驹,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而且后座还坐着浩浩,他已经不是可以轻易地把一切抛下的年纪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缠在他身上的线,紧紧地将他拉住,拉回人生的正轨和应该走的道路。
刚回台北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电话旁边没有办法入睡。有时候不小心阖上眼也会马上被电话铃声吵醒。但那电话铃声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只是梦中才能听见的电话铃声,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人打电话给他。
当然也没有家驹。
翊捷摇了摇头,他不能再想,也不能再等了。
“阿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站了起来,把信封递给旁边的男同事阿盛,就算是完成他这一天的工作。阿盛和他是同一间学校毕业,算起来是小他两届的学弟,不过因为不用当兵所以和他是同时进到公司,两个人平常交情不错,阿盛常常自称是翊捷好朋友。
拿信封给阿盛的时候他没回头看,阿盛也没看,两个人的手指有些微的触碰。
“不要碰我。”阿盛用力地挥开他的手,眼中有着极度的恐惧。
翊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房间里的所有同事都回过头来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阿盛相同的恐惧。
翊捷看过这个眼神。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前妻的眼中看过。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冷了。
平时总是热络地拍着他肩膀的同事全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向他,仿佛他身上带有什么致命的病菌,或是一碰到就会死的诅咒。
“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得艾滋病。”同事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尽是一种摸到脏东西的感觉,“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阿盛知道他是同性恋了。
翊捷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热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捡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缩回还在半空中的手。
他有一种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感觉。
同性恋的秘密仿佛让他成为不敢站在阳光底下的吸血鬼,躲藏阴暗之中只因为他和其它人血液中流的是不同的成份。
与众不同就是一种罪恶,即使他无意去伤害任何人。
这就是他不想告诉同事的原因之一,他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性向是一件可耻的事,但不能接受的人对他仍然是一种伤害,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修复知道他的性向之后被破坏的同事关系。
他有考虑过总有一天这个秘密会不再是秘密,但他打算选择可以接受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天……或者说,他自己可以坦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时再把自己放在阳光下。
现在,他还没准备好。
那些灼热的目光现在正在烧伤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烙印和伤痕。
翊捷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愤怒。
要冷静。
只要他平静地去面对这些事,这些伤人的目光就伤不了他。他很清楚愤怒悲情都解决不了事情,他越冷静、越真诚就有越多人能接受他。
弯下身捡起地上的信封,轻轻地放在阿盛的桌上,“艾滋病是由血液传染,不是由接触传染。”
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有几个人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继续工作,但大部份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盯着他看的人之中有几个人的目光明显变得和缓了,有些甚至开始有了善意,虽然大部份仍是不想靠近他的表情,但是敌意也没有那么深了。
阿盛也自觉到说话太过伤人,脸上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来弥补。可是却说不出半句话缓和场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信封里的东西就麻烦你,我要下班了。”翊捷尽可能地用和平常相同的表现收拾他的东西,然后和其它同事说再见。
有几个人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鼓励他,但大部份的人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就马上转到工作上或是时钟的方向。
翊捷大概猜得出来他们不敢看他的理由。
要每一个人都接受同性恋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进电梯,幸好其它部门的同事似乎还不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另一个设计部门的工程师阿广也是他以前的同学,看到他就问他是不是发烧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热,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啊,公司里很多人都感冒了。”
手的温度很冰,和他发热的脸颊完全不同。
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以后迟早也会知道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公司里的八卦一向流传得很快,到时候,阿广看他的眼神和现在还会一模一样吗?
虽然心中有着怀疑,可是翊捷还是笑着对阿广说,“我可能真的有点发烧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明天见。”阿广在电梯到二楼走了出去,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翊捷继续乘电梯到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打算开车回家。
整个停车场只有他一个人在找车子,当他坐进驾驶座并将手放在方向盘上的时候,有一股巨大的寂寞和疲倦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
透过车窗,他注视着眼前的墙壁,上面写着大大的C19慢慢地变模糊了。
他并没有哭,可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办法动作。
如果这个时候家驹在他身边就好了。虽然不会改变公司同事的目光,可是他却不至于会如此孤独。
微微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翊捷、翊捷。”手指敲车窗的声音和被闷住似的叫唤声传进翊捷耳中时他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追寻声音的方向转过头,佑如的脸就贴在车窗上,手上拿着鼠标垫,“你的东西忘记了。”
翊捷摇下车窗,接过鼠标垫后一声不吭就打算关上,可是佑如的手摆在车窗上,他实在不能就这样关上车窗。
“翊捷,你没事吧。”
“没事。”翊捷注视着墙壁,没有正眼看她。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佑如伸手想碰翊捷却被翊捷避开,“你干嘛这样子,我又不像阿盛那个笨蛋以为同性恋就是艾滋病。”
“我知道你不是。”翊捷顿了一下,“你能不能让我静一下,虽然不能怪你可是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什么意思?”佑如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钟就马上就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吧?”
“我们部门只有你知道而已。”翊捷轻声地说。他也不想怀疑佑如,可是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人就只有佑如一个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提到家驹。我和他已经不在一起,他也不是同性恋了。”
“你说什么啊?你和家驹不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佑如好想抓住翊捷的脖子狠狠地摇醒他,“你们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阿盛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很想相信你。”翊捷转过头看着佑如,“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相信你。”
“翊捷……”
“对不起,我还要去接浩浩回家,你能不能让我先关上车窗?”翊捷的语气虽然很有礼貌、也很平静,但佑如听得出来那是不着痕迹地疏远她。
她咬着下唇放开手,看着翊捷开车离去。
阿盛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有那么大的反应……”
“猪头啦,你这白痴、智障,没看过健康教育学得比你还不好的王八蛋。”佑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那么笨,一定会掐死你。”
“对不起,大姐头。”阿盛缩着脖子,露出一脸害怕的表情。佑如是全部门里最凶的女性,他要是不小心一点,可能等一下一巴掌就打过来了。
“说,到底是谁告诉你翊捷是同性恋?”
“大姐头,我不能说。”阿盛摇摇头,告诉他的那个人生气时的可怕程度绝对不输佑如,搞不好更有过之,“我答应惠蒂不能说出来……啊。”
阿盛好想咬烂自己的舌头。
“惠蒂?”佑如睁大了眼。
惠蒂就是部门里的另一位女性工程师,从以前就听说她很喜欢翊捷,甚至要佑如帮他介绍,不过听到翊捷结婚之后就放弃了,在那之后也听说她交了男朋友,也没听说翊捷离婚后惠蒂有什么动作。
佑如以前就觉得那女人总是偷偷在背后讲其它人的闲话,没想到竟然被她猜中了。搞不好以前组长在外面有情妇,还有已经离开部门的女工程是老板的干女儿之类的事都是由她传出来的。
“那个嘴碎的女人讲了什么?”
“大姐头,你不要叫我讲啦。”阿盛拼命地摇头,“要是我说了她一定会宰了我。”
“那你是要等我宰吗?”佑如用高跟靴子的后跟狠狠地踩了一脚,“我记得你女朋友还在美国喔,我会记得打电话去告诉他你和惠蒂在一起。”
“大姐头,你这是陷害我……”阿盛的脸都皱了起来,“好啦,是惠蒂告诉我们说翊捷承认他自己是同性恋,还拿了照片给我们。”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翊捷和男人接吻的照片啊。因为看起来真的有那么一回事,所以我们都相信了。”阿盛越讲越心虚,“其实翊捷学长不是那种人吧?我明天一定会跟他道歉。”
“那种人?那种人是碍到你了吗?”
“不是啦,我只是……咦,你说翊捷学长真的是……是……”
“是同性恋又怎么样?”佑如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接着头也不回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她有些事一定要跟惠蒂好好地算清楚。
全世界有翊捷和家驹接吻照片的只有她,因为是她在浩浩的生日时偷照的,一直藏在她的抽屉里,直到前几天被人撬开之后就和一大堆数据不翼而飞,她那时候很担心是商业间谍偷东西,没想到定惠蒂。
真是卑鄙无耻至极的家伙。
佑如忍不住开始诅咒起那个该死约女人。
***
家驹站在阳台上看着星星。
比起台北时常灰蒙蒙一片、一副快要下雨却又滴不出几滴水的天空,南部的天气好得多了。不过在阳台上只能看见半片天空,比起翊捷家的顶楼就又逊色了不少。
我在干嘛?如果要用幅画来表达他现在的心情的话,他一定会选孟克的“呐喊”。
在“家”里住了三天,他每天想起来都是翊捷的事。
不管是当他是好朋友的翊捷,抱着浩浩的翊捷,坐在沙发上也能睡着的翊捷,还是和他告白的翊捷,无时不刻他都会想起翊捷。是因为他的“人生”就只有这短短的两个半星期,其中有百分八十都是和翊捷在一起?
还是因为……
“家驹,妈煮了红豆汤圆,你要不要下来吃啊。”
“等一下……啊,还是先帮我留一点好了。”
“那就先放着,你要吃再跟妈说吧。”
“喔,谢谢啦。”
不知道是因为失忆的关系,还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家驹所以记忆停留在中学,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延续下去,母亲对他说话的样子让家驹觉得他只有十五岁。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关在一间房子里照顾。
母亲总是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盯着他出门,但不是担心他的安全,而是担心他就这样离开。有好多条线缠在他身上,紧紧地扯住他,不让他离开这个“家”。他有一种想拿把剪刀把这些看不见的线全都剪断的冲动。
虽然表面上装得很和善,父亲目光仍是充满怀疑。当他和父亲共处在一间房子里的时候,空气都变成了不能流动的固体。
而且,他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回忆。
“啊!好烦。”家驹怒吼了一声之后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正好摸到了那支手机。
对了,翊捷的手机还在他这里。在分开的那天下午,翊捷给了他这只手机,告诉他一旦有决定就回电给翊捷。
但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下决定。
父母对他很不错,不用烦心琐事也不愁生活,他确定自己生活在一个很美好的环境里。但是,他不快乐。
这个家让他感觉很虚假。
父母对他永远是小心翼翼,一遇到可能有点危险的问题就含混过去。特别是很有可能触及到同性恋问题的时候转得特别的快,甚至连新闻提到同性恋大游行的时候也飞快地转台。
他和父母之间没有什么回忆,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甚至连他喜欢什么都说不出来。
家驹无法相信这其中会有爱。
据说是他大哥的人昨天回家来看父母也顺便看到了他,家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大哥脸上的表情——包括鄙夷、不屑、恐惧,大概好几种负面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表情。
父母说明天二哥也回来,他想二哥的表情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一想到又要再看一次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的表情,他就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也想要逃走。
回台北的念头很强烈,强烈到有好几次他走过公车站牌就开始研究那能不能搭回台北去。虽然结果总是不可能,但在他心中一直说话的声音坚定地告诉他应该快点离开这里,回去找翊捷。
他觉得自己就是指南针一样,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最后都会指向翊捷。
他有一种想抱住翊捷的强烈欲望。
“想抱他吗?”
家驹不太清楚这算是纯洁的念头还是包含着色情的意味。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想、很想要见翊捷。
不管是不是同性恋。
不管父母会不会阻止。
不管其它人会怎么想,他只想见翊捷。
家驹哈哈地笑出声,这大概就是答案了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以前一样爱翊捷,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爱翊捷。可是他很确定自己很想要和翊捷在一起,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搞不好我真的是同性恋也说不定。”家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开始拨号。
***
翊捷让浩浩自己听故事CD,自己坐在电视前打开电视。画面上正在回放几天前刚结束的美国职棒世界大赛第二战。那天他和家驹买了一大堆零食、饮料窝在客厅里看回放,红袜队投手席林解决一个人时他们就开始大吼大叫。他们故意不看新闻报导也不听办公室里流传的消息,在几乎整个小区的人都睡着的时候,他们像是傻瓜一样看着胜负已定的比赛。
去年他们也住一起看马林鱼击败洋基,又喊又叫像是疯子一样。
翊捷和家驹都爱看棒球。
不只是他们,和翊捷同一间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他们会在上班时间聚在一起关心世界大赛的最新战况,主管原本有些不高兴,但在不影响效率的情况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短暂的狂热。
雅典奥运的时候更是疯狂。他还记得棒球队获得第一胜的时候,他和阿盛像是两个疯子一样抱在一起又跳又叫。
他和同事曾经很好到打打闹闹也没有关系,共吃一碗面、共喝一瓶水都是常有的事,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对电视上的画面全然不觉。
“把拔。”浩洁拿着故事书走了过来,可是发呆的翊捷没有注意到他。
浩浩只好自己努力爬到沙发上坐好,将故事书放在翊捷的腿上,接着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翊捷,但翊捷还是没有发现。
翊捷一直到浩浩看着他有三分钟之久才发现音响已经没有发出声音,浩浩正坐在他旁边用一种期望的眼神看着他。
“不喜欢把拔难过。”
“爸爸没事。”翊捷露出宠溺的笑容。
“把拔,念故事。”浩浩将放在翊捷腿上那本故事书推向他,“我要听故事。”
翊捷轻轻摸了下浩浩的头,拿起故事书开始读,“在很久很久以前……”
主角仙度瑞拉善良又美丽,但她的两位姐姐总是和后母一起欺负她,每天都有洗不完的碗盘和衣服。
直到有一天,被姐姐和后母丢在家里的仙度瑞拉得到仙女的帮助,乘着南瓜马车参加王子为了选王妃而办的舞会,成为舞会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但魔法的效力只到十二点,一过了十二点她又变回原本的灰姑娘。
忘了时间的仙度瑞拉在十二点钟响时急急忙忙地跑出皇宫,然后马车变回南瓜,骏马变回老鼠……当王子追上来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只玻璃鞋。
后来王子一定找到了灰姑娘。
这个故事翊捷小时候也有听过,可是他觉得这个故事有太多不合理的部份。例如说,所有的东西部消失了为什么玻璃鞋还留了下来,为什么仙女的魔法到十二点就得消失。长大了之后,他自己替这个故事找到了解释。
仙女的魔法如果不消失的话,王子就永远不知道灰姑娘是谁,这个故事一定不会有个美好的结局。但当灰姑娘又变回灰姑娘时,为了让王子找到灰姑娘,一定要留下一只只有灰姑娘才穿得下的玻璃鞋。
但是,要是那只玻璃鞋也消失的话要怎么办?
电话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翊捷连忙接起电话,生怕吵醒已经睡着的浩浩。
“喂,我是翊捷。”
“是我啦。”家驹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响起。
“……家驹?”翊捷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地颤抖。
他本来已经决定不要再抱任何的期望,不再等家驹的电话,也不再期望家驹回台北。他打算放开手让家驹成为父母希望的儿子。
然后,悄悄地将这份消失在某个角落的爱藏在心里。
“是啊,我用你给我的手机打电话。”家驹在电话的那一头对翊捷说。不知道是因为家驹家附近的收讯本来就比较差还是因为有其它的干扰,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的双亲似乎不想让我打电话。”
“我可以想象。”
翊捷可以想象得到家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将家驹隔绝在一切与真正的世界有关联的地方,用亲情编制的一个笼子,将儿子关在里头。
“你有时间可以听我讲电话吗?”
“有,你慢慢说没关系。”
“那我就慢慢说啰。”家驹的声音很愉快,“我看到我大哥了,他好像不当我是他的弟弟,反而当我是火星人。不过,跟我爸妈比起来倒是大巫见小巫……”
哔,哔!
手机开始响起了警告音。
“怎么啦?”从翊捷的这一端可以听到家驹的声音渐渐远离,好像是把手机从耳边拿远开始察看,“翊捷,这只手机开始发出声音,我要怎么样关掉他啊?”
“什么警告音?”翊捷只听见几声短暂的警告声,不知道家驹那边发生什么事,“我听不见。”
“我也不知道,可以继续讲吧。”家驹又把手机拿回耳边,“你听得见吗?”
“还好,只是有点不清楚。”翊捷这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小,杂音越来越多。
手机又开始发出警告音,这一次就此之前更清晰,连翊捷都听到了。那一瞬间,翊捷的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在大学实验室里助教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数据跑不出来的时候先看看插头在哪里”。
这是一句永远会被写在纸上,贴在实验室里最显眼却偏偏会被人忘记的地方。几乎有百分之九十的“伪”严重故障都是来自最简单的理由——没电或是没插电。
“家驹,你看一看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怎么看,上面这个方型的格子吗?”家驹的声音又再度变远,“好像是空格,这样是没电了吗?”
“是快没电了。”
“那我快点讲好了。”家驹的声音变得有点有慌张,“这个……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才好。”
“随便,从哪里开始讲都可以。”
“我刚刚讲到说我父母亲虚伪的很夸张吧?”
“对。”
“嗯,其实那不重要啦,我想他们大概不是很爱我。”家驹在电话另一端笑了笑,“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的决定,就是你问我要回台北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事。”
“嗯。”翊捷握着电话的手缩紧了一下,“你的决定是?”
“其实,有些事我还不是很明白,但是我已经决定……”声音越变越小,后半段几乎完全消失不见。
“我听不见。”
几乎听不见家驹的声音,可是翊捷可以听得出来家驹在呐喊。翊捷努力地调大音量。
“我说,我决定……”
都,都,都——
翊捷只听到家驹说他已经决定了,可是他不知道家驹决定了什么。决定回台北吗?还是决定留在南部?或者说家驹有其它的决定?
他实在好想知道家驹最后说的那句话,但是通话到这里就断了。
翊捷握着电话的手不敢相信,这不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吗?在飞机坠落的前一刻,女主角接到男主角从飞机上打来的电话,刚要说出“我爱你”的时候飞机就在半空中爆炸了。
他立刻回放刚刚打过来的电话,但只传来现在这个号码没有响应。
不会真的没电了吧?
电话响起之前,翊捷念给浩浩听的童话故事书还摊开在他面前的桌上。故事里灰姑娘留下了一只可以找到她的玻璃鞋给王子,而他留了一支手机给家驹。但是,翊捷和灰姑娘都没有想过——
要是玻璃鞋消失该怎么办?
要是,
手机没电该怎么办?
当王子找不到灰姑娘的时候怎么办?
“把拔?”浩浩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拿着手机充电器的翊捷一脸快要哭出来可是又很想笑的表情,“把拔?”
“爸爸没事。”翊捷转过头抱着浩浩往浴室的方向走过去,“想不想出去玩?”
“想。”浩浩露出高兴的表情,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把拔忽然要带他出去玩,可是只要出去玩他就很高兴。
“我们去高雄找家驹叔叔好不好?”翊捷的声音没入浴室里。
家驹也许决定要留在南部,也许会决定和他一起回台北。翊捷也不知道哪一个机会比较大,可是他很清楚——
如果不去的话永远都不知道答案。
***
“我决定还是要回台北……咦?”
家驹呆愣看着自己手上这个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小方块,有一种被这小小的东西欺骗的感觉。为什么这么刚好会在最重要的那一句话就没电啊?
他还没有告诉翊捷“他的决定”是什么,这支烂手机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没电啊。
家驹用力地按着开关按钮想要开机,可是不管他怎么按,画面就是原本的颜色,一点动静也没有,“哇哇,这是哪一牌的烂手机啊。”
他一手抓着手机,另一手抓着外套,想都没想就往楼下冲。乒乒乓乓的拖鞋声让坐在客厅的父母亲皱起眉头。
“家驹?”
“我要出门。”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母亲担心地站了起来,“你的红豆汤圆妈还帮你留着,你要不要吃一吃去睡了。”
“不用了。”家驹下意识地将手机偷偷藏进外套口袋里,不想让父母亲看到,“我只是要出门买个东西。”
“你想要买什么东西,妈帮你去买吧。”母亲又露出说谎时常会出现的闪烁表情,硬是将家驹推向客厅,“这么晚了你又对这附近不熟。”
才怪。
他这两天已经把这一带绕了至少十次,哪里有便利商店,哪里有咖啡厅他全都一清二楚。母亲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外出而已,其实他知道母亲总是跟在他后面不远处看着他,生怕他随时都会跑掉。
“我只是想出去打个电话。”
“你想打给谁?”问题才刚出口,母亲露出了后悔的表情。她问得太急切了,也将她想控制家驹一切的企图表现的太明显了。
“没有。”家驹虽然看见了,可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找到一本毕业纪念册里面有国中同学的电话和地址。我想打电话给以前的同学约他们出来吃饭,这样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吧。”
“那也可以在家里打啊。”
“家里的电话总是你在用。”家驹盯着母亲瞧,“现在可以用吗?”
“……不行,爸爸在等传真。”母亲扯开一个笑容,“明天再打好不好,而且我们小时候搬过两次家,那些同学可能也不方便来找你吧。”
家驹转头看着父亲,正好看到父亲吞了一口口水。这几天观察下来,家驹发现父亲每一次感到心虚的时候虽然不会有表情,可是还是会忍不住吞口水。
“是吗?”家驹轻轻地握着手机,“那就算了。”
他知道变质的亲情正在紧咬着他不放,但他已经开始想逃离了。
一整个晚上家驹都睡不着。
他拿着手机躺在床上,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回台北。他可以走到离车站最近的那个公园再用母亲追不上的速度跑到车站。但他可能没有钱搭火车公交车,不知道当场向人借然后说会马上还不知道行不行?
或者他可以借电话打给翊捷。
对于突然挂断的电话,翊捷不知道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翊捷到底听到了哪里。也许只听到了前面那句“我还有很多事并不明白”,却偏偏没有听到最重要的一句“我还是想回台北”。
他希望翊捷真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可是那没能传达到的想法到底会被怎么解释他也没有把握。有千百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来转去,一会儿相信翊捷会了解,一会儿又担心会有误会。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之中就天亮了。
家驹烦躁地换了套运动服,跟母亲说要出去走走。照惯例,母亲又跟在他后头大约三十公尺处盯着他。
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也许他该开始进行他的逃跑计划。现在他身上只带了那支手机,母亲一定想不到他会逃家。虽然他还有一个袋子的东西在家里,不过那些带回来的衣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或是特别值钱的地方,就算留在那里也不可惜。
不过他特别穿了慢跑鞋,要是他真的想要跑的时候会比较方便。
他转过便利商店的时候,突然跑了起来。
“家驹,家驹!”母亲的叫声在他背后响起,可是他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前跑,大概跑了有五百公尺左右之后才回头看,母亲的身影已经远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喘着气,走进一条陌生的小巷子里。
他虽然没有走过这些小巷子,可是他知道父母家大概的方向。只要知道方向就知道该怎么走,而且他知道离父母家不远的地方有客运可以搭。
穿过几条小巷子之后他回到了父母家前的那条路。他抬起头看到大大的“开心洗衣店”招牌在头顶上,忽然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里和翊捷说再见。
当时如果坐上车,再也不回来就好了。
当家驹这么想的时候,有一辆车停在他的身旁,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车门就打了开来。
“家驹叔叔。”浩浩从车子里跑出来抱着他的大腿。
“浩浩?”家驹低下头看到浩浩时吃了一惊,一拾起头就看到坐在驾驶座上的翊捷更让他讶异,“翊捷,你怎么会来高雄?你不是要上班吗?”
“上车吧。”翊捷指着前座。
“嗯?”
“这里不好谈事情吧,我载你去西子湾看中午的太阳。”
家驹回过头,好像看到母亲气喘吁吁的身影向他跑过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坐进了车子的前座。
车子停在路边,浩浩在车子里睡着了。坐了一个晚上的车,浩浩已经累到睁不开眼睛。
“你说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家驹点了点头,他这几天想了很多,包括父母、兄弟、翊捷、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他仅有的两个半星期的回忆,还有那些他记不得可是翊捷告诉他的回忆。在他回想时有些东西消失了,有些东西则变得更加深刻,“虽然我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可是我决定要回台北。”
翊捷只是静静地看着海面。
“我不太能确定是不是会和以前一样爱你,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家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在求婚,“我想和你在一起。”
听家驹说完之后,翊捷沉默了一阵子都没有说话,直到家驹不安地开始环视左右才开口说话,“我们在一起的话也许会伤到很多人,甚至包括爱我们的人,就算会伤害到其它人你也要和我在一起吗?”
“因为我爱你所以会伤到人吗?”
“对。”翊捷慢慢地阖上眼,太阳的形状在眼前留下残像,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之中留下曾经存在过的影子。他想起了阿盛挥开他的手,想起了同事的厌恶表情,想到了佑如对他说绝不是她说出去时的着急,“虽然同性恋不是罪恶,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告诉和我们同样的人,有时候……甚至连信任的人都不能说。”
“其实我不太懂爱啦,可是那应该是不会伤害到人的东西吧?”
“……大概没有不会伤害人的爱吧。”翊捷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轻声地说。
家驹看着眼前大海,水的颜色并不像电影里那么蓝。
依稀之中,他好像记得他和翊捷穿着学校的制服骑车到西子湾来看夕阳。原本他们是要来钓鱼的,可是只带了钓竿却没有买鱼饵。只有钩子当然是不可能钓到任何一尾鱼,他们只好非自愿地把这趟小旅行的目的从钓鱼变成看海。
翊捷本来想要回去了,可是他却硬拖着翊捷留下来看夕阳。
家驹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地记起某些事,虽然还不够清晰,但已经够他做出决定。
和翊捷在一起生活会伤害到父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会伤害到翊捷,不管做什么决定他都会伤害到某些人吧?
如果一定会伤害某些人,那什么人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
最不想伤害的。
家驹转过头,用一种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翊捷。
“只有自私的人会毫不在意的伤害别人吧。”
“也可能只是太任性了。”翊捷低声地说。
“那我应该是一个又任性又自私的人吧?”家驹想起那栋很大却不适合人住的房子,想到他父母担忧却又虚伪的神情,最后,他转过头看着翊捷,他想起在十二楼的公寓,还有怀里抱着浩浩露出幸福笑容的翊捷,他终于知道自己不可能做除了回台北之外的决定。虽然知道会伤害到他的父母,虽然知道可能会伤害其它人,但他还是想和翊捷在一起,“但是,我就是任性的想和你在一起。”
“家驹……”
“因为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是你。”
翊捷觉得眼眶发热,他好像真的会哭出来。
“我们回家吧。”家驹对着翊捷微笑,那笑容和翊捷熟悉的家驹完全一模一样,“我好想抱抱浩浩,也好想吃你煮的意大利面。”
接着,忍不住又补上一句,“虽然真的很难吃。”
“家驹!”
翊捷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中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