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型是一颗咧嘴万圣节南瓜的闹钟发出“迟到了”的大吼声,那是刚买这个闹钟时翊捷和浩浩一起录的,家驹爱死了这个闹钟,可是永远不会被这个闹钟吵醒。
他们现在是两大一小总共三口的小家庭,每一个清晨几乎都是在闹钟声中展开。翊捷和浩浩一听到闹钟声时就同时从睡梦中惊醒,并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从床上弹起来。
这一大一小总是带着睡得乱七八槽的头发往浴室的方向走去,留下家驹一个人睡死在床上,抱着棉被睡姿很难看,嘴角边还挂着口水的痕迹。
在离闹钟响过之后的十五分钟内,翊捷和浩浩就会从睡眼惺忪转变为精神奕奕,拿着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背包去上班上学,而家驹通常会赖床到这个时候才从睡梦中醒来,用眼睛睁不开的表情送他们去上班上学。
“买楼下那家自助餐当晚餐没问题吗?”家驹送两人到玄关处的时候问了翊捷有关晚餐的事。
“当然可以啊……”翊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相当靠近家驹,脸上的表情像是要给家驹一个吻。但家驹略微地有些往挪想避过之后的动作之后,翊捷耸了耸肩,用一个微笑做结束,“晚上见。”
虽然家驹慢慢地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比如说只要透过照片的刺激就会慢慢地回想起两个人带着浩浩一起去玩的场景。家驹也隐隐约约地发现自己以前很爱翊捷,他们一定有谈过一段很精彩的感情。
但现在的他才刚开始喜欢翊捷。
家驹正在学习要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他还不太习惯一些亲密的举动,像是接吻或是拥抱。不过他们会很自然地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看电视,某些夜里惊醒的时候,他会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脚环在翊捷身上。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完全丢掉那些记忆,只是藏在某一个角落或是某一个锁起来的箱子里,他只需要把它们找出来或是找到那把开启记忆的钥匙就好了。
“再见。”家驹对翊捷挥了挥手,目送着两个人走到电梯。
翊捷带浩浩去托儿所之后就开着车到公司。这是他自从上次阿盛在公司说他有艾滋病之后第一次去上班,因此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些忐忑不安。
相信自己是对的和要别人相信你是对的,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这件事他也还没有告诉家驹。一方面是他不知道该找什么机会告诉家驹,另一方面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家驹。虽然家驹对他说现在的自己仍然喜欢他,但却比起刚从医院回来时却多了一层隔阂。
他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有一道障碍要跨过。
翊捷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每一个人看到他都很惊讶。仿佛是电影看到一半突然按下暂停键,所有的人都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慌张或是被抓到正在做坏事的表情。
翊捷尽可能地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自己的座位,装作这只是一个和过去每一天完全相同的日子。
当他坐下来的时候,马上就发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大概是要趁他被办公桌间的隔墙挡住时赶快离开现场。翊捷并没有抬起头或是用眼角余光去留意同事们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其中绝大部份的人都有想往后退一步的动作。
那个画面一定很难堪,但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所以也不需要表现出一副愧疚的样子来面对大家。
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现象一阵子之后就会过去。接着就打开计算机,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
突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一转过去就看了阿盛。
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开场。
“有事吗?”翊捷想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掩不去语气中的防备和生疏。
“我……”阿盛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地把信封拿给他,“我做好了,请你……检查一下。”
“谢了。”翊捷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转过头就想继续工作。
“还有一件事……”
“嗯,还有事吗?”翊捷回过头,一脸防备地看着他,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又受到伤害。他虽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那责难的眼神同样会伤害他。
“……对不起!”阿盛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太过突然的动作还差点撞到翊捷。
“你这是干嘛?”翊捷也被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有把手上的笔摔到腿上。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盛仍然低着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流言当真,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翊捷默默地看着阿盛好一会儿,本来想说出一些又狠毒又伤人的话。可是想了半天,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说话尖酸刻薄的本事,更何况阿盛是他的学弟又是伙伴,他其实也做不出讽刺这种事,“……没关系。”
阿盛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应该以为学长是……”
“是什么?”
“同性恋。”阿盛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翊捷猜想现在所有的人都竖起耳朵来听了。
要承认?
还是装作根本没这件事?
翊捷知道这件事其实骗不了人。他用平静的语气对阿盛说,“我本来就是同性恋,你并没有说错。”
整个办公室静了半分钟吧。
接着忽然所有的人都开始敲键盘,找东西,站起影印,一瞬之间好像所有的人都变得很忙,没事做的人也会找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去丢。
“就算……”阿盛鼓起了勇气,用整间办公室都听到的声音大声地说,“就算学长是同性恋我也一样尊敬学长。”
一时之间,整间办公室里的人都没有说话。翊捷抬起头越过办公桌的隔墙看着同事。意外地发现在同事的眼中不全然是恶意,甚至有些人对着他微笑。
“我也是这么认为。”有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同事对他举起大拇指,“同性恋又不会怎么样,我一定支持你。”
“是啊,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嘛。”另一个同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作势打了一下阿盛的头,“你知道这小子一向就是这么笨,不然怎么到现在还一个女朋友交不到。”
“真对不起。”阿盛又说了一次,这次好像真的哭出来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翊捷觉得自己也开始想要哭了。
他觉得自己最近真的有很多幸运的事。
“什么没关系,你要请我们全部吃饭才行。”同事拍了一下阿盛的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对翊捷说,“你是同性恋的话我们就放心多了,公司里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妹妹哈你哈得要死,这下子我们可就有机会了。”
几个同事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把这件事带过去。阿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他说一定会照顾他一辈子,被所有人笑个半死。
虽然还有一些同事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但翊捷觉得这样他就很满足了。在办公室里闹轰轰一片的时候,佑如扭着惠蒂的手走了进来。
“翊捷。”佑如对翊捷挥挥手,要翊捷过来。
“有事吗?”翊捷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却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虽然这件事好像已经在阿盛的道歉之中结束了,可是翊捷的心中留下了一点疙瘩。
他和佑如认识很久了,很清楚佑如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绝对不会故意说别人的坏话,可是有时候难免就是不小心说了出去。他相信佑如没有恶意,但经过这些事之后他不知道还要不要相信佑如,也不知道佑如为什么要叫他过去。
翊捷往前踏了两步,保持一段距离说,“有事吗?”
“我要这个女人自己和你道歉。”佑如说完就把惠蒂往前推,“你自己说。”
“干嘛这样。”惠蒂推开抓着他的佑如,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佑如,“我都已经和老板说过我只是一时……”
“一时个大头鬼。”佑如瞪着她,“你不要跟我解释,我是女人对你装可怜的样子一点也不同情,还是省一省吧。”
“好凶。”
“快点道歉。”
“好啦,好啦。”惠蒂不甘愿地回答。
“佑如,你要她道歉什么?”一旁的男同事全都一头雾水,翊捷自然也是搞不清楚眼前状况的人之一。
“让她自己说啊。”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干嘛一直那么凶。”惠蒂嘟起嘴,想要搏取其它男同事的同情,可是现在大家全都看着她等她自己解释,根本没人理会她的眼神。佑如凶狠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惠蒂只好不甘不愿地开始说起整件事的经过,“不过就是我把我听到的事告诉大家了嘛,你们不都听过了。”
“你听到了什么?”
惠蒂看了一眼佑如,“那天这个凶女人值夜班……就是大陆和澳洲都出问题的那一天,我看到她和你在说话,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在一起呢,没想到就听到翊捷说他恋人和他住在一起的事。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惠蒂说完就转头看向其它人,希望有人帮她,偏偏每一个人都睁大眼睛等着她说,没有半个人想声援她。
“还有呢?”佑如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好吧,我是把我听到的加油添醋了一点,是没有艾滋病那回事啦,不过同性恋不都会有吗?”
“没有。”佑如打断她的话,“我看你这蠢女人才该回去重读国中。”
“电视不都是这样,我是念电机的我才不知道。”惠蒂耸了耸肩,“还有,我看到翊捷和一个男人一起出门买菜……喔,我差点忘了,还带着翊捷的儿子。”
“这样你也可以编成艾滋病,真是服了你了。”佑如真想踹这个女人一脚,“还有你拿给大家的照片又是怎么来的?”
“那不在我和老板的……”
“你要自己讲还是要我告诉老板让你待不下?”佑如冷冷地看着她,“你偷我的东西,那张照片明明就放在我的抽屉里。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诬赖你了吗?”
惠蒂咬着牙不敢吭声。佑如和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道歉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就不会告诉老板她偷东西的这件事。要是被老板知道了,恐怕不只减薪处罚,她恐怕没有办法继续工作下去。
“还有,是我拿的。”她坚持不肯用偷这个字。不过听在其它男同事耳中,大概也知道是那么一回事。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有装可怜了,“对不起,我知道翊捷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但是我真的只是很好奇嘛。”
大部份的男人毕竟都只是普通男人,虽然认为惠蒂这次真的做错事,但看她装出无辜和害怕的表情终究还是心软了。几个男同事纷纷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惠蒂知道错了就好了。”
“是啊,翊捷不会在意啦。”刚刚敲了阿盛头的同事也这么说。
翊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原谅还是不原谅。他倒是很不好意思地对佑如眨了眨眼,无声地向她说了声抱歉。
“什么嘛……”佑如看着坐回位子开始工作的翊捷和被一群男同事簇拥着的惠蒂,不甘心的心情像是泡泡一样浮在脸上。事情好像结束的太轻松也太容易了,反而让她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抱歉,竟然误会你。”翊捷不好意思地说。
“算啦,都是这个蠢女人惹的祸。”佑如又瞪了惠蒂的背影一眼,“而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把照片留在抽屉里忘了带回去。”
“这样好了,改天请你吃饭算是补偿你。”
“不要,我要天母那家的甜甜圈。”佑如露出笑容,可是翊捷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佑如一瞬之间口水流出来的表情。
“好啦,好啦。”翊捷只能苦笑着点头,“你要几个?”
“三十个。”佑如高兴地比了三根手指。
“……你一个女人吃那么多做什么。”翊捷摇了摇头。
他真搞不懂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一下子生气一下子高兴,喜欢一样东西就算吃了几百次还是很喜欢。
他真的不懂。
“林翊捷,林翊捷在吗?”有个带着眼镜,打扮就像是秘书一样的女性秘书在办公室门口对着他们喊。
翊捷疑惑地看了看佑如,但佑如也是一脸迷惑,他举起手对那名女性说,“我就是。”
“请你过去经理办公室,经理有点事要找你谈。”
“咦?找我?”翊捷疑惑地看着办公室里的人,但每一个人脸都露出同样的迷惑表情,他只好对那名女性点了点头,“我马上到。”
经理请秘书出去之后,用一种很客气的语气请翊捷坐在他对面的皮座椅上。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大部份的主管总是一副用鼻子在看下属的模样,即使这位经理是公司里公认的好人,对下属总是很客气,对于下属不太实际的意见也会微笑倾听并考虑实行的可能性。
但他们是系统工程师。不像设计部门的工程师被当成宝在疼,他们是常常可以替换的草。他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只有面试那天见到的经理请他到办公室然后客客气气的像是他才是老板。
“你来公司也有三年了吧?”
“快四年了。”
“你一直做得不错……”翊捷注意到经里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头,一看就很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事实上,部门里的问题都是共同处理,经理又从不曾到他们的办公室询视,怎么可能知道他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公司也觉得你能力不错,想将你往上升。不过,你那个小组的张组长才刚接任一年,做得也不错,公司还没有打算移动他的位置,所以……”
“所以?”翊捷大概可以猜到是什么事了。
要将他调离现在的部门吧?虽然原因说得很好听,表面上看起来是晋升,但实际上却只是为了将他调离原本的部门。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三岁大的儿子,所以顶多只能调到南部分公司去。
“你要不要调去大陆,我们打算让你当大陆那边小组的组长。”经理抬起头看着他,表情看不出来什么异样。这让翊捷在一瞬之间有些犹豫,难道真的是单纯的晋升吗?
“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我?”
“因为你相当优秀。”经理说这句话的时候拿了咖啡起来喝。
翊捷有点同情他,这名经理其实是从工程师一路升上来,其实并不太懂得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还是得继续问下去,“为什么是调去大陆,澳洲的分公司也缺人吧?”
“你要调去澳洲也可以啊。”经理无意之间脱口而出,“不过大陆的生意比较重要。”
“不是因为缺人吗?”翊捷努力想从经理的脸上长出蛛丝马迹,可是经理常常低着头,翊捷只能从他玩手指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很不自在,“经理,我很高兴能得到赏识,不过,我不是很方便离家那么远。”
“因为你的那个,呃……”
“那个是哪个?”翊捷的表情微微地沉了下来,“您该不会是听到什么吧?”
“就是那个……”经理鼓起了勇气问翊捷,“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
“我希望不要,不过您还是会问吗?”
“对不起,我还是得问。”经理看到翊捷苦笑着点了点头,才开口问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那个……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翊捷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经理却把头低得更低。两个人的沉默好像是有某些东西紧抓着他们,让他们两个都不讲话。
“如果我是,公司打算怎么办?”翊捷没有正面回答。
“公司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而已,我已经交待惠蒂和你们部门里的人,如果消息再传出去就会集体受罚。”经理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个人对同性恋并没有偏见,但是你留在部门里恐怕会很难做事,你也知道……还是有很多保守的人。”
经理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搔头,一脸心虚的样子。
“所以希望我不要待在这里?”
“我本来就很看好你,所以推荐你去大陆那边当组长,凑巧又遇到这件事,我想这样正好,你去那边避一避风头,等过了一段时间没人再提之后调回来就能升上去了。”
“结果还是因为那件事吗?”翊捷喃喃自语地说着,咬了一下唇,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怎么样?”
经理看看他,又看了看准备拿给翊捷签的转部门同意书,犹豫了一会儿才对他说,“我可能得请你离职,不然可能会有其它人离开公司。虽然我自己是认为同性恋……”
后半段翊捷都没有听下去了。
有一种愤怒在心中升起,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要快点浇熄那些火焰。愤怒对这件事没有帮助,他很清楚提出正面的解决方法比起负面的思考重要的多。
但是,自己是不可能带着浩浩一起去大陆工作,更何况,现在又多了家驹……他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沉重的压力也随之而来。
仿佛是,突然之间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到了他的背上。
很重,也很痛。
***
铃……
家驹用力地按下闹钟才想起家里的闹钟根本就不是这个声音,是客厅的电话在响。他用棉被包着慢慢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哪位?”家驹有低血压的毛病,刚睡醒的时候总是一脸阴沉的样子。除了翊捷和浩浩之外的人和他说话都会翻脸。
“请问,林先生在家吗?”另一头的女性声音中有点迟疑。
“林翊捷吗?”
“是的,您就是林先生吗?”
“我不是。”这位女性是谁?是女朋友?还是前妻?或者是……家驹自己预想了许多答案,每多想一个答案都让他心里更酸了一点,结果口气就更不好了,“他现在不在家,你是哪位?我可以帮你留话。”
“我是托儿所的陈老师,林先生应该知道我是哪位。”女性似乎被他吓到了。
喔,原来是托儿所老师啊。
家驹顿时放宽心不少,语气也好了起来,“有什么事情吗?我是翊捷的……呃,是浩浩的叔叔,就是上个星期送浩浩去的那个人。有事我可以帮忙处理。”
“啊,您就是那位先生啊。”托儿所老师似乎想起家驹是谁了,“不知道方不方便现在过来托儿所一趟?”
“方便啊,反正就在楼下。”家驹耸了耸肩,“有什么要我帮忙?”
“是有关于浩浩的事。”老师有点难为地说,“他好像打了另外一位同学,这位同学的家长到托儿所来告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您过来处理一下。”
“浩浩怎么可能打人……”家驹不可思议地说,接着就拿着无线话筒走回房间去找衣服穿,“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到。”
“那么……是不是能请您通知一下林先生?谢谢。”
“喔,当然啦。”家驹一边换长裤一边挂电话,他胡乱地将毛衣套在身上的同时,开始拨打翊捷公司的电话,“喂,我找林翊捷。他儿子的托儿所老师打电话来……”
家驹用小跑步跑到托儿所的时候,看到有个家长手牵着看起来就没有他们家浩浩可爱的小男生在对老师说话,语调高亢而且动作激烈,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让家驹看了就不舒服。
而浩浩站在穿着围裙的托儿所老师旁边,用一种他平常看到蟑螂的表情看着那个小男生。老师不断地向那位家长说对不起,但是那位家长似乎并不满意。老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的很对不起,徐女士。”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大约三十岁的女性穿着上班的套装,似乎也是从工作场所赶过来,“这小鬼打了我儿子,要是对我儿子将来有影响怎么办?他赔得起吗?”
家驹看到那个小男生躲在妈妈身后对浩浩比中指时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懂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是模仿大人而已吧。
真是不好的家庭教育,还是我们家的浩浩可爱。家驹得意地在心中补了一句。
浩浩当然也是不懂那个手势,只知道是很可恶很讨人厌的意思。他用手拍掉小男生的中指,对着小男生说,“把拔说不可以比。”
“你打我?”小男生先是一脸不可思议,接着就哭了出来,“妈妈,他打我。”
打得好。家驹在心中加了这一句。
“你看,这个小孩子有暴力倾向,连我在场都敢打我儿子。”那位家长的声音更高了,托儿所的老师抓着浩浩不让他打第二下,一脸慌张的求救表情。
家驹知道自己再不上去说话就麻烦了,“咳……这位家长。”
那位家长转过头来看着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她的个子已经不矮了,可是家驹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站,她还是得抬起头来看,“你是哪位?托儿所的所长吗?”
“我是浩浩的叔叔。”
“喔……这位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谈。”那位女性用手指拨了一下眼镜,“你的侄子打了我儿子,甚至连我在场都敢,我劝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刚刚的事我也看到。”家驹皱起眉头,“但我认为是你儿子的不对,要是他有教养一点,不要先对浩浩比中指,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说我儿子没教养?”
“是啊,不知道平常在家都是怎么教的。”家驹早就看着个家长不顺眼了。
“你是在说我没管好小孩啰。”家长的声音再度提高了起来。
“两位家长……”眼前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托儿所的老师想要插话进来缓和一下气氛,但是家驹和那位家长渐渐吵了起来,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她只能牵着浩浩的手站在一旁,希望有哪个人再出来解救她。
她也只是以照顾小孩为工作拿一点微薄的薪水,可不想惹出什么麻烦。过了二十分钟,眼看两名家长就要打起来了还是没有人听她说话,让她开始认真考虑报警的可行性。不然这个又高又大就像是一只大熊一样的家长把另一个家长打死要怎么办?
幸好,她的救星马上就出现了。
“陈老师?家驹?”翊捷下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家驹快要和另一位女性家长打起来的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先生,你终于来了。”陈老师带着浩浩走过去,“事情是这样的,浩浩不知道为什么打了同学,所以……”
“浩浩,你为什么要打同学呢?”翊捷蹲了下来看着浩浩,“爸爸知道你不会没理由就和同学打架,发生什么事了?”
浩浩看到爸爸之后,忍耐很久的眼泪马上就掉了出来,他指着另一个同学对翊捷说,“他说我没有妈妈,他骗人。”
“浩浩……”翊捷拍拍他的头后站了起来走向那位女性家长,“很抱歉,不知道您的孩子受了伤吗?”
“只是一点擦伤。”老师在翊捷的背后开口。
“什么一点擦伤?万一脑震荡我儿子要怎么办啊?”家长瞪着她,“你要养我儿子一辈子吗?”
“如果他不要对浩浩说没有妈妈怎么会被打?”家驹在背后冷冷地说。
“……哼。”那位家长转过头去,有些心虚,“我儿子怎么可能会说这些话,何况我儿子说的也是实话。”
“万一有内伤那可不得了了,我有一个认识的医生……”翊捷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大学好友给他的名片,“他虽然才刚毕业没多久,不过医术很好。如果你不放心,他的老师是台大小儿科的权威,也可以帮你们安排。”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姓家长有些不安,她的儿子则躲到妈妈的背后。
“我没有恶意,徐女士。”翊捷用很温和地表情看着那位家长,“如果您的儿子有受伤,我们会付医药费。我真的很抱歉浩浩打了你儿子,但他是无心的,因为他不懂没有妈妈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以为您的儿子在骂他。”
也许是因为翊捷的表情太温和了,也许是因为徐女士自觉有点理亏,声音也开始平静下来,“……啊,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我儿子也有一点不对。”
家长还特别强调只有“一点”,翊捷也不和她争辩,接着又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很抱歉我没办法陪您过去看医生,我还得照顾浩浩,如果您的儿子还有什么问题请打上面的电话给我。”
“好,不过我想应该是没事。”家长接过名片连忙牵着儿子上了自家的车,一下子就不见车影。
家驹在背后做了个鬼脸,他讨厌这个家长也讨厌这个小孩。
“好啦,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了。”翊捷苦笑着拍了家驹的头,接着转过头对陈老师说,“我今天要先带浩浩回家,不知道可以吗?”
“真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哪里,真对不起老师了,浩浩的事让老师费心了。”
“不会,浩浩其实很乖……”陈老师脸红地看着翊捷,挥手对坐上汽车的浩浩和翊捷说再见。
就在浩浩挥手跟老师说再见的时候,有个绑着辫子的小女孩从教室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今天下午的红豆馅点心。她慌慌张张地跑到汽车旁,将手上的点心拿给浩浩,“这个给你。”
翊捷和家驹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女孩。当他们转过头时,也见到了浩浩微微红着脸收了下来点心,“谢谢。”
热热的红豆点心在浩浩手里发烫,而那温度大概也传到他的脸上了。因为浩浩的脸从接过点心的那一刹那之间开始发红,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小雅喜欢浩浩。”
“我也喜欢小雅。”
翊捷和家驹对看了一眼——啊啊,这么快就有小女朋友了。
接着小女孩就不好意思地的低着头跑走,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是这样就够翊捷和家驹惊讶的了。
“我的天啊。”翊捷不可思议地摇头。
看着翊捷摇头苦笑,家驹却忍不住开始大笑。
哈哈,看来当父亲真的很不容易呢……
***
他们没有开车回家。
翊捷把车开到渔人码头附近停车,带着浩浩去玩打弹珠、捞金鱼。下车之前还哭个不停的浩浩没有多久就沉迷在游戏之中,直到捞金鱼捞赢手脚笨拙的家驹时终于破涕为笑。但在浩浩高兴起来的同时,家驹却对捞金鱼捞输浩浩这件事认真起来了,立刻买了五十支纸网准备回家练习。对于家驹像是小孩子的表现,翊捷笑了出来。
在浩浩的吵闹声中买了烤鱿鱼之后,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坐在码头旁看夕阳。吃了一半就吃不下的浩浩把剩下的鱿鱼给了家驹之后转头问翊捷问题。
“把拔,我要妈妈。”
翊捷扯开一个笑容,“浩浩有爸爸不够吗?”
家驹在旁边插进一句“还有我啊”,可是没人理他。
“我喜欢把拔,我也要妈妈。”浩浩一脸天真地看着翊捷,“妈妈是什么?”
“嗯,妈妈就是生浩浩的人啊。”翊捷把浩浩抱在怀里。
“那妈妈在哪里?我要妈妈。”
家驹一边咬着浩浩的烤鱿鱼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翊捷。不知道翊捷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直接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吧?
“嗯,浩浩的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
“啊,好逊。”家驹在一旁小声地说,结果被翊捷瞪了一眼。
唉呀,本来就讲得很差嘛。不管哪本小说或是电影,只要有小孩子没有妈妈或是妈妈不在了都讲这句话,不觉得自己太没创意了吗。
“去哪哩?浩浩也要去。”
“浩浩现在没有办法去,等浩浩长大就可以去了。”
浩浩似懂非懂地看着翊捷,似乎还是不懂为什么不可以有妈妈。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妈妈是一种大家都要有的东西,不是一个母亲,当翊捷说他的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时,浩浩在心里做出了一个结论——他想要相同学一样的妈妈。
“……我要另外一个妈妈,不要这个。”
“咦?”翊捷愣了一下,一时没有会意过来浩浩说的意思。
“哪一个妈妈?”家驹却误会了浩浩的意思,以为浩浩说的人是另外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喜欢翊捷的女人,“哪一个女人喜欢翊捷?”
“家驹你不要乱讲。”翊捷用鱿鱼吃完剩下来的竹签敲了一下他的头,转过头对浩浩说,“每一个人的妈妈都只有一个,不能说换就换。”
“我要小雅的妈妈。”浩浩仍然不死心。
“搞不好有一天她会变你岳母啦。”家驹的乱说话又换来一次被竹签打头的惩罚,“唉呦,翊捷你会不会太暴力了……”
“那你就不要乱说话。”翊捷瞪了他一眼,接着又对浩浩说,“爸爸知道浩浩很想要妈妈,可是妈妈只有一个,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不要,我要妈妈。”浩浩又开始哭了起来,“我要和其它人一样,大家都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浩浩……”翊捷抱着浩浩心里很疼,但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浩浩,“虽然没有妈妈,可是浩浩会有两个爸爸啊。”
“不要,不要。”浩浩哭得更大声了,“我要和别人一样。”
“浩浩,每一个人和其它人都有某些地方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翊捷对着不知道听不听得懂的浩浩说,“不要因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自卑。”
虽然翊捷是很冷静很温和地和浩浩说话,可是家驹觉得翊捷和浩浩一样哭了。
平平静静的外表之下,好像一直在流泪。
“你要觉得自己很特别。”翊捷开始说丑小鸭的故事,说完了又接着说一个又一个家驹从没听过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只和别人不一样的小动物,或是一棵和别人不一样的植物,却没有一个和其它人不一样的人。
每一个故事听起来都很悲伤,浩浩也哭个不停。一直讲到天都黑了,浩浩也哭到累得睡着了才停止。
翊捷疲倦地抱着浩浩回到车上,开车回家。
一路上灯火阑珊,路灯的光亮在车速极快的情况下,像是跳跃的光点在一旁闪过。家驹看着台北的夜景,想起翊捷刚刚讲起的故事。
每一个人都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不要觉得自卑。这些话彷佛都是都是在对翊捷自己而不是对浩浩说。
“翊捷,你今天怎么了吗?”
“嗯?”翊捷没有回头,把车子开进地下室的车库。
“你刚刚对浩浩说的话和故事,其实是你对你自己说的吧?”
“嗯。”翊捷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晚一点再谈,先让浩浩回家睡觉再说吧。”
两个人一直等到浩浩刷好牙、爬上床睡觉之后,才泡了两杯咖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聊天。
先开口的人是翊捷,“我可能会辞职。”
翊捷的开场白就吓了家驹一大跳,“嗯?意思是你可能会失业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
虽然不是被资遣,可是工程师离职再找新职的平均时间大约是三个月,也就是说他大概会有三个月的失业期。
“那……会缺钱吗?”
“喔,倒是不会。”经理告诉翊捷说如果他主动提出离职,会给他一笔私下的离职金,而他过去几年也有一笔存款,再加上保险,应该可以过得去,“短期间不会,不过还是要找工作就是了。”
家驹点了点头,“因为这件事让你心情不好?”
“跟那些故事也有一点关系。”翊捷轻声地说,他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好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依靠,“因为我是同性恋的事情被公司知道了。”
“所以你要离职。”家驹愣了一下,坐到了翊捷的身旁,“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然就要去大陆。”翊捷笑了笑,“可是我是不可能去的。”
家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个社会其实并不能接受每一种与众不同。同性恋在这个社会里有时就像是丑小鸭,但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长大了之后会是天鹅,就算变成了天鹅,但这是个鸭子的社会,天鹅依然很丑——从鸭子的审美观来说。
“那要怎么办,我也去找工作吧?”
“你现在还不能工作吧。”翊捷笑着对他说,“不用太担心,其实这个行业本来就常会换工作。”
“但不是这样吧?”家驹看着翊捷,“你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吗?”
“不,我还好……”
“你脸上明明就就写着我好想哭的样子,为什么不能流泪。”家驹看着他,“因为是男人所以不能哭吗?”
翊捷愣了一下才想起刚刚他一直在对浩浩说男生不可以哭。
“那只是我要哄浩浩,我并没有想哭。”翊捷摇了摇头,但在他摇头的同时,家驹忽然伸手环抱住了他,“家驹?”
“不要哭。”
“怎么啦?”翊捷眼前的东西开始有些模糊,大概是眼眶里积满了泪水的缘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家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抱着翊捷。他的体内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驱使他,“我只是想抱你。”
也许只是不想让他伤心,不想让他难过。
也许只定想安慰他。
也许,
只是想告诉他,他们并没有和别人不一样。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下来了。
家驹的手指在翊捷沾满泪水的脸上滑动,他知道过去他们常常如此接近,触碰彼此和接吻都在那一瞬间变得如此熟悉。
藏在他体内、过去的家驹突然间醒了过来。
手指的触碰变的炽热异常,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去身上的束缚,接着就开始接吻。一开始只是唇和唇之间的轻轻相碰,接着就交缠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湿热的汗水融合在一起,落在深色的沙发表面上。无法被吸收,也无法被接受,他们被这个世界遗弃在某一个角落。
“家驹……”
当家驹炽热的欲望进入他体内的时候,翊捷发出了轻声叹息声里有着深沉的欲望意味,心中最寂寞的那部份被某种东西填满了。
他不知道以前他们是否做过同样的事,可是却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完整。
家驹也是一样。
有些东西好像回到了他的体内,将他失去的那一部份找了回来。好像和过去不一样,但又分不出差别。只有一件事是很确定的——
他肯定自己真的很爱这一个人。
家驹亲吻着翊捷的耳际,在他耳边说,“翊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