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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 第四章 作者:黑洁明
    她应该吓坏的。

    在他怀里醒来,她该是会被吓坏的,可她没有,看著他近在眼前的粗犷面容,而且还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中,她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只觉得心安。

    胡碴、皱纹、刀疤,他的脸被岁月刻画下痕迹。

    她没来由的想知道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处刀疤的历史,莫名想知道,为什么他连在睡梦中,眉宇仍是紧蹙?

    这是……一张历尽沧桑的脸。

    怯怯地,她抬手轻抚他额角的小疤,他没醒,她放了胆,继续抚向他紧蹙的眉头,然後是他看起来像是曾断过的鼻梁,他的脸,他的胡碴,他的耳廓。

    他动了一下,她吓得停下了动作,可他的呼吸规律,眼也没睁开。

    跟著她发现自己在描绘他总是吐出愤怒词语的唇。

    好怪,她像是曾经这么做。

    倏地又缩回了手,她疑惑的看著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仍残留他唇瓣的触感,真实又温暖。

    小手握成了拳,藏住了指头,她轻咬著下唇,惶惑再度爬上心头。

    或许她真的认得他,或许她真的……欠了他……

    轻蹙著秀眉,她凝望著眼前这张脸,认真的想了许久许久。

    ***

    食物的香味让他醒了过来。

    几乎是立即的,眼还没睁,他就发现怀中已空。

    心慌窜过胸口,他弹跳起身,却在睁眼时,看见她跪坐在矮桌旁。

    桌上摆放著一锅清粥、一碟酱瓜、一碟豆干,还有一碟淋著酱的白笋。

    粥是热的,还冒著轻烟。

    他瞪著她和那一桌早餐,有丝错愕。

    「你睡得很沉,我想我应该会弄。」她怯怯地看著他,轻声说。

    的确,他睡得很沉,这些年他早巳忘了熟睡的滋味,却在她身边时,睡得连她起床了都不晓得。

    他无语,不动,黑眸暗沉。

    一室岑寂,她颇为尴尬,收回视线,低著头喃喃道:「这些……我前几天吃过,虽有些不知是什么,可挺好吃的。你放心,我没动什么手脚,食材都是我请魍魉帮我弄来的……」

    她越说越小声,突然开始後悔自己冲动的举动,可之前她只觉得这是好主意,毕竟当朋友比当敌人好,何况她或许真欠了他些什么,更别提这人虽绑了她来,态度又恶劣,可说实在的在其他方面并未苛待她,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还把屋子让给她;今早在这附近晃了一圈後,她更确定他这几天都是露宿森林里,因为这儿除了这栋小屋,压根没有其他房舍。

    所以,她才会想说,好好和他相处……

    可他这反应……她是不是太唐突了?

    不安的绞著手,她头垂得越来越低,心里忐忑不已,彷佛胃中突然冒出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就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的时候,他突然盘腿坐了下来,拿起碗筷,二话不说的吃将起来。

    她微讶的抬起头,他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沉默的吃著清粥小菜。

    她看著他夹菜,看著他吃粥,看著他缓缓咀嚼著。

    晨光洒进屋内,清粥白烟冉冉。

    他吃了一口、又一口,胃中那颗沉甸甸的石头化去,她松了口气,也拿起碗筷,安静的吃著。

    屋外,鸟儿啁啾;屋里,没有交谈声,只偶尔传来用餐的声响。

    湖上,雾渐渐散了。

    ***

    在湖边大石上找到了瘫在那儿晒太阳的魍魉,他开口问:「白浪滩情况如何?」

    魍魉见老大来了,跳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後回道:「那儿可热闹了,除了应龙之外,玄明和小金蛇也在那儿,还有一个苗女,我没靠太近,所以不晓得他们全聚在那儿是在干啥,不过没打起来就是了。」

    他皱了下眉头,「那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了。」魍魉摇晃著脑袋,自信满满的道:「要有的话我一定知道。」

    他闻言低头思索,想不通玄明和灵儿为何会和应龙在一起,是那苗女的关系吗?「老大,要不要我再去探探?」

    他看了魍魉一眼,想了一下才道:「你避开应龙,找机会和玄明见个面,了解一下状况。」

    「知道。」魍魉点点头,拿起藤蔓将长头发重新绑了起来。

    「不要随便轻举妄动。」

    「晓得啦。」魍魉边说边跳下大石,嘻皮笑脸的挥挥手,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

    她开始煮饭後,他对她的态度,和缓了些。

    搅拌著陶釜中的汤料,她其实对自己为何会煮这些东西更加纳闷。

    奇怪的是,她似乎真的知道该如何煮饭炒菜,还有生火。

    特别是生火!

    第一次煮饭生火时,她差点烧了自己,幸亏魍魉就在旁边,及时淋了她一桶水,而她甚至还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魍魉告诉她,关於她应有的……异能。

    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相信他所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却又无法反驳,因为她依然不敢注视著那些飞舞的火焰。

    火。

    她有操控火的能力,那是魍魉所说的。

    而那些红艳艳的火舌,似乎的确和她的情绪相呼应,甚至有时超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

    那股流窜在血液中的熟度让她惊恐,她能感觉到它们只是暂时蛰伏著,等待著适当的时机奔窜而出。

    她害怕极了,为了那股她所无法控制的火热。

    脚步声从身後接近,她拉回神智,身子反射性的紧绷。

    他从她身旁走过,将劈好的柴堆放在屋旁。

    她看著他的背影,唤道:「吃饭了。」

    他转过身,走到摆满了饭菜的桌旁盘腿席地而坐。

    魃拿起汤碗从陶釜里盛了一碗热粥递给他,他接过手,如同以往沉默地吃著,她也如同以往的看著。

    碗中的粥很快就见了底,她自动再帮他盛了一碗,他伸手欲接,这回却因为掌心上缠著的布条松脱,差点将那碗粥给翻了。

    她微微一惊,双手忙去扶碗,却发现他左手掌心松脱的布条下,有著被烫伤的烙印,看来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慌张地放下手中捧著的碗,本能的便要查看他的手伤,一边伸手往腰间探去,然後摸了两下,她就僵住了。

    她在干嘛?她在……找什么?她脸色发白,一手还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则僵在腰间。

    她似乎认为自己能处理这烫伤,她甚至以为自己腰间有药袋。

    为什么?她既疑惑又迷惘地僵在当场,一句斥喝在耳边爆裂。

    滚开,我不需要大夫!

    那声怒喝之後,紧跟著瓷器碎裂声。

    滚——

    随著咆哮而来的,是一张凌空急速飞来,扯下了布幔的茶几。

    她因为惊骇,松开了他的手,踉跄退跌。

    茶几没有落下,地上也没被扯落的布幔。

    她捂著嘴,望著如常的景物,全身止不住发颤。

    他坐在原地,看著她,乌黑的双眼诲暗莫测。

    「我……」她颤抖著开口,不想让他以为她疯了,可是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那些影像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以为自己会被茶几打中。

    抚著狂跳的心口,她慌乱颤声二度尝试,「抱……抱歉……我……我以为我……」

    他沉默著,什么也没说,好半晌,才收回视线,拾起布条,重新缠回左手。

    「不可……以……」见他又将那布条缠回去,她本能开口阻止,可之後又因不确定的迟疑而语音微弱。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的动作。

    她终於忍不住,抛下心中的惶惑,匆匆靠了过去伸手阻止他,「不可以,别缠回——」

    他冷不防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她骇了一下,声一顿,抬眼看著他。

    他一脸冷酷,她因为他的瞪眼而瑟缩,但仍鼓起勇气,继续道:「缠回去,只会让伤口溃烂而已。」

    他眯了下眼,眼角因不知名的原因抽搐著。

    他的神情教她莫名害怕,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他这样失去一只手,而且她很确定,如果她不阻止他,他这只手再不处理,就算不残也会废掉;虽然她根本说不出自己为什麽懂,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如此关心。

    「拜托……」话出了口,她才晓得自己竟在求他,虽有些愕然,但她仍直视著他,半点也不後悔自己说了这两个字,只是双颊却蓦然火烫发红。

    他闻言一震,看著她飞红的容颜,眼神更加幽暗,久久,才出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

    ***

    红著脸、低著头,轩辕魃小心翼翼地用湖水清洗他掌心的烙印。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仍是让了步,让她处理他的伤口,甚至没问她为什么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想,她原先该就懂得医术,而且,他也晓得她懂。

    只是,从那时起,他扰人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

    他陪著她到森林采药草,他帮著她将药草捣成泥,从头到尾,他没再开过口,从头到尾,他一双眼一直看著,看得她都不敢抬头,只因一张小脸不知为何而发红发烫。

    她清洗他溃烂的伤口,将捣成泥的药草敷在他掌心上,然後拿刀割下罩在衣袖上的一截白纱,覆在墨绿色的药泥上,将患部及药泥固定好。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衣袖上,少了外罩的白纱,翠绿丝袖看来更加显眼。

    「白纱较透气。」发现他在看,她收回手,不自在地抓著衣袖解释著。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

    ***

    夕阳西下,月儿升起。

    湖岸微风仍带著些微的温度。

    瞪视著那迎风摇曳的芦苇草,他的思绪杂乱无章。

    他应该逼问她的,在她慌张退跌误以为看到幻影的时候,他应该逼问她想起了什么,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问、没有逼她,可当他看著她一脸以为自己神智错乱的惊慌不安时,他就是没有办法开口。

    墨绿色的药泥透著冰凉,他摊开手,瞪著掌心那渗透白纱的墨绿,眼前浮现的却是她答不出话涨得满脸通红的容颜。

    他甚至没有继续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在意?为什么关心?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可他又确切的知道她不记得,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我爱你。

    那句古老的语言突兀地回荡耳际,他一僵,随著久远前的声音忆起那古老的记忆。

    水中月似浮叶般,盈盈飘荡著,他在水月中看见千年前的倒影……

    森林里白雾氤氲,她坐在水潭旁,纤纤玉足泡在水里。

    他因为那句话僵住,握在手中的木梳差点落入水里。

    阳光洒落林间,在水气上映出七彩的虹。

    没发现他停了梳发的动作,她转头看著他,微扬的嘴角噙著笑,眼里却有著淡淡的愁。

    我知道你听不懂,就算你听得懂也许也不在乎……

    他面无表情的看著她,隐藏著激昂的情绪,这几个月他尝试著去学轩辕族的语言,初时只是为了想查探她的身分,却未料会听到这个。

    一直以来,我以为你就如同我的族人所说的那般野蛮、未开化,是个暴戾的半妖,可当我来到这里,住在这里,才晓得事情并非如此。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手上的木梳,语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我很傻,我们属於敌对的双方……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她哽咽颤声抖著。

    我爱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强自克制胸中的激越,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凄楚,假装不知道她刚刚说了些什么,假装他无动於衷!

    古老的倒影消逝在水月中,眼前湖面平静无波,他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曾经有段日子,他相信她所说的,曾经也有段日子,他恨极了自己竟轻信了她,恨极了自己无法忘了她那天所说的,恨极了自己错以为她哭了。

    她哽咽,却没掉泪。

    他以为她哭了……

    以为。

    ***

    蚩尤是蛮子,我们必须打赢。

    「不……」她在睡梦中挣扎。

    你必须助我族驱雾赶雨,赢得胜仗。

    「不……」她闭眼摇头呓语著,双手抗拒的在半空中乱挥,「拜托……别逼我……」

    魃,这是你注定的天命!

    「不……不是……不要逼我……」

    一条火龙街出眉间。

    火,遍地的火,漫天的火,席卷天地之间。

    红艳艳的火舌昂首朝天,飞舞著、燃烧著、毁灭著,一切。

    绚丽的火焰——红了所有。

    刺耳的尖叫响起!

    「不!不要!停止,停下来,停下来——」她哭喊出声,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而起,睁眼的瞬间,她甚至无法理解眼前黑暗寂静的景象,直到看见他冲进屋里,她才晓得自己在作梦,但仍无法停止那惊恐引发的剧烈颤抖和啜泣。

    然後,下一瞬,她发现屋子里有著诡异的红光,而且那光来自於她,她全身泛著诡谲的红,她只觉得全身都好热、好烫。

    泪水,在脸上蒸发,床榻上的草垫因热烫而焦缩卷曲。

    「不……」她惊恐哽咽著,慌乱的站了起来,可是不管她的脚踏到哪里,到处都烙下焦印。

    「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惊又惧,连连往屋外踉跄退去,为自己所引发的焦黑而惊慌失措,失控的看著他哭叫:「为什么会这样?!」

    「你最好先到湖里。」他眼角抽搐著,好半晌,才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

    发现自己才刚踏上的泥地也在刹那间干硬,她更慌更惊,连退了两步,却没听进他所说的,只是害怕的抬头看著他,思绪紊乱的哭著逼问:「你要我记得的是什么?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抿著唇,阴郁地不发一语。

    她痛苦的捧著头,既不安又惶惑。

    「到湖里去。」他冷声重提。关於她的记忆,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而她却越来越无措,只觉得头疼一阵剧过一阵,浑身熟烫似身在火焰之中。

    「不……」她含泪呻吟著。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她不想再看到他,她不想再靠近他,和他在一起越久,那些画面出来的越多,她不想想起那些事情,她不要那些……那些让人害怕的记忆……她不要走!对……她必须走!她仓皇地往後退去,往森林里退去。

    他见状一惊,上前趋近,想伸手拉她。

    「不,你离我远一点……」她退得更急,慌乱的摇著头,大眼无神惊恐,「离我远一点……我不要记得……我不想记得……」

    她伸出两手在身前挥挡著,边说边退,脚步踉跄、泪流满面地摇头,语无伦次地啜泣道:「那不是我……不是我……我不要记得……」

    惊觉她额间的玉石陡然更加红艳,他额冒冷汗,在心底暗骂一声。

    该死的,她必须尽快到湖里冷却!

    怕来不及,他黑瞳闪过一丝焦躁,整个人突然向前飞窜,出手抓住了她。

    「不要,放开我!放手!」她发出尖叫,奋力挣扎著,形似疯狂。

    恐她伤到自己,他将她锁在怀中,她却仍是奋力挣扎著。

    他强行带著她往湖边去,可途中却差点让她脱逃;他重新逮住了她,她却手脚并用对著他拳打脚踢。

    察觉她身体越来越烫,他急得大喝出声:「炎儿!」

    她整个人一僵,霎时停下了挣扎。

    他抓住机会,抱著她冲进湖水里,可才刚碰到水,她又开始挣扎尖叫:「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在水里又踢又打的,弄得两人浑身湿透。

    他不肯放手,两手紧紧箝著她的手臂,火大的摇晃她,咆哮道:「该死的女人!冷静下来!你听到没有,该死的给我冷静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威吓奏效,抑或是冰冷的湖水唤回了她一点神智,她如他所愿的停止了挣扎和尖叫,却仍是抖著啜泣。

    「求求你,放了我……」她含泪看著他,哀求著。

    他僵住,只能看著虚弱无助的她。

    冰冷的湖水降低了她身上的热度,却也带走了她的体力,她两眼迷茫,浑身无力、摇摇欲坠,神智不清地喃喃哽咽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了我?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身子一软,整个人虚脱地倒了下去。

    「炎儿——」他一惊,忙伸手接住她。

    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眼角滑下泪滴,哽咽低喃抗议:「我不是炎儿……不是……不是她……不是……」

    他脸色一沉,没有再开口,因为她已昏了过去。

    ***

    「老大……」

    他回过头,看见魍魉有些不安的杵在门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开口问。

    「刚刚。」魍魉走进屋里。

    他调回视线,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的问:「见到玄明了?」

    「嗯。」魍魉点点头。

    「他怎么说?」他抬首看了眼魍魉,示意他坐下。

    魍魉盘腿坐下,道:「应龙留在白浪滩是为了那名苗女,苗女叫白小宛,她……长得和炎儿姑娘很像。」

    「很像?」他一怔。

    「嗯。不过她前些日子掉下山崖,脸受了伤,所以已经不像了,不过玄明说以前很像。老大……呃……」魍魉迟疑了一下。

    「说下去。」

    看看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魍魉讷讷开口:「她……不会有事吧?」

    昏睡的女子,颊上仍有未干涸的泪痕。

    灯火在男人脸上造成深刻的阴影,他看著她,好半晌,才苦涩的开口。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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