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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无垠 第一章 作者:蔡小雀
    六法者何

    一为气韵生动是也

    二为骨法用笔是也

    三为应物象形是也

    四为随类赋彩是也

    五为经营位置是也

    六为传移摹写是也

    南齐谢赫【古画品录】

    杨音画白嫩如玉葱的小手轻柔沉稳地拈着一支小毫,柔软的笔尖沾染了点点朱红,点上叶底牡丹的花瓣,在加染过一、两次后,再以洋红染一次,剔须点蕊上颜色,接着用中毫打下淡绿色之叶底,复染深绿一次,再加染花青两、三笔,最后反面再用草绿打底,加染汁绿晕开……

    一朵嫣红富贵态的牡丹花,衬着青翠绿叶,鲜活跃然纸上。

    她画毕,轻轻将笔放入荷花笔洗中,身后惊喜的掌声如雷。

    音画的小脸瞬间燥热了起来,雪白肌肤上泛开一抹红晕,恰如她方才点染出的牡丹花一般。

    “没想到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风骨才华,瞧这朵牡丹,艳而不妍、贵而不骄,难得的是只画了一朵叶底牡丹,却有百花灿烂的气度景象,真是难得啊!”评审赞叹道。

    全场也鼓噪了起来,大家纷纷上前争看被评审如此赞赏的画作,一下子就将其他几名参赛者给晾在一边。

    尽管大家在背后议论、赞声连连,让她的羞涩红晕从脸蔓延到了脖子,音画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洗好小毫,沾上浓墨在底下落款。

    “杨音画……哇!连名字都好诗意、好有气质。”众人又赞叹着。

    “杨同学,你今年才十八,怎么有办法画得这么好?简直就是大师级的杰作嘛!”

    音画咬了咬下唇,明亮含怯的眼眸漾起了一抹温温柔柔的笑,“谢谢你们,过奖了。”

    “真的画得很好嘛!”

    众人七嘴八舌,整个会场的注目焦点几乎都在她身上。

    今天是台南市的青少年组国画比赛,全台南市顶尖的少年国画高手齐聚一堂,共同角逐今年的台南市国画大奖。

    可是今天的风采几乎都被音画一个人给夺走了,尽管结果尚未评论出炉,她的超人气却是众所瞩目。

    其他几名有男有女的参选者都有些掩不了的妒意,但他们依旧对自己信心满满。

    群众被一旁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给礼貌隔开,几位重量级的评审已经针对几件作品评头论足起来,还不时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

    近十名选手都被安排在一旁坐着,音画雪白柔润如茉莉花的脸庞温文静谧,只有交缠的小手流露出一丝丝紧张。

    她习惯了参加各种的比赛,可是却总不习惯等待结果揭露,画画应该是一种单纯美丽的快乐,而不该被冠上这厮杀角逐成败的游戏。

    可是她喜欢画画是事实,校长和老师们喜欢推举她出来参加各种比赛也是事实。

    她虽感淡淡无奈,却也温柔乖顺,不愿拂逆师长们的意思。

    她总见不得人失望的。

    “我学画十年了,连教我的老师都说我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呢!”一名少女选手开始自得骄傲地道,还顺势睨了文静的音画一眼,“他还一天到晚缠着我,要我一定得跟他学,还说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真是的,老是说这些!”

    她身边的另一名少女好似早已串通一气,故意扬声道“我也是,光是每年花在学画的补习费上就几十万,唉,不去学都不行,我的老师还求着我一定得继承他的衣钵呢,真是烦人,我们两个都好可怜喔!”

    “这一次的比赛一定是我拿冠军,还真是无聊,每回都拿冠军,早已经没有成就感了。”先前说话的少女状似无趣地扇了扇手掌,明显露出一枚美丽的碧玉戒指。“尤其那个奖金……拿到都不想拿了,真想让给别人。”

    “哇!你戴的戒指好美,很贵吧?”另一名少女像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

    “当然,这枚戒指要台币十五万块的,是我妈为了要奖励我上回比赛得冠军送的,很漂亮吧?”

    “你妈妈真好,我妈就小气多了,只给我买一套七万块的床头音响。”

    两个女孩互相比评着,还不忘斜眼睨睨音画,不时发出讥笑声。

    “喂喂喂,你有没有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老套得要命,现在这年头还有谁穿白洋装?那套该是她阿嬷的嫁妆吧!嘻嘻……”

    “小声一点,别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也不要让人家知道她那双鞋子是夜市货,一双不过一百九十九,否则多残忍啊!”

    “可是我家的女佣人穿得都比她好哇!”

    “哎呀,人家穷嘛!”少女的话像是十分体谅,声音里的讽刺却明显得很。

    最靠近她们身边的两名男生相觑一眼,自叹不如地吭都不敢吭一声。

    现代的女生越来越凶悍有主张,他们若乱搭话多哼一句,难免不会被扁得跟猪头一样。

    音画低垂着粉颈。她们的话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她来的,可是她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说话是人类的本能,或好言相慰或尖酸讥讽,不就是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而来的吗?

    音画虽然害羞成性,但是一向宽大易恕,从不会把那些风言风语听入心底的,可是这样的她常常被好友芳玉碎碎叨念,说她是个雪花糕砌成的美人儿,软趴趴地随人捏,一点儿性子都没有。

    但她不是没性子,只是不觉得有那么需要耍个性。

    就像那两名选手蓄意批评的话,她不是听不出恶意,可是她相信她们并非有意的……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听听就算了。

    “你看,她好像个聋子,我们这么说她都没反应,会不会真是从启聪学校来的?”两名少女交谈得更恶毒了。

    音画噗哧一声轻笑出来,随即急急闭上朱唇。

    她们真天才,明着说还嫌她这个受害者没呻吟惨叫半声。

    两名少女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有病啊?”其中一位忍不住大胆地问。

    音画急忙敛眉,藏住眼底的羞窘和止不住的笑意。真希望这出闹剧快快结束,她还得赶回学校上课,她这学期的数学乱七八糟,老师若非看在她绘画才能的份上,早奏请校方当掉她了。

    她就快要毕业了,不能出任何差错的。

    就在这时,扩音器里传来麦克风微微带回音的声响,评审结果出来了。

    她学校的美术老师弯着身紧紧张张地走向她,低声安慰,“别紧张,你今天画得非常棒,我想评审会喜欢的。”

    音画抬头嫣然,“谢谢老师。”

    美术老师怜惜地看着这个肌肤白里透红、神态清雅温柔的少女,再一次感到得意与骄傲。

    这是他的学生啊!天生才华又灵气袭人,岂是这几名刻意雕琢出来的选手可比。

    只是其他几名选手都选择气势磅礴的山水画作,唯有音画选择了细致秀丽的工笔画花鸟,虽然画贵在神韵笔触及胸壑意境,但他相信音画这一点绝不输任何人,可是难保有些评审不会以大小论断,更何况那几名选手的山水画都不错,丛山丘壑、意色淋漓,实在难以评断究竟何者胜出。

    美术老师一脸紧张,倒让音画的一点点紧张也跟着大大地紧张了起来。

    她自己对名次无所谓,可是美术老师以及校长却十分看重,这也让她有了一些压力。

    还是那句老话,她不忍心教人失望。

    “嗯咳!”主持人走上台,手中的卷宗关乎着名次,全场人的目光焦点全都在他的手上。

    当然,众人也不免会偷偷觑几眼一旁捧着奖牌和奖金的工作人员。

    “很高兴大家今天的光临,我这个主持人也不NFDC4唆多讲话了,让我们先来宣布名次吧!本年度台南市青少年组国画比赛,第三名是……”现场一片肃然紧张,“台南女中张念华同学!我们请高委员来颁这个奖。”

    一名温文、深富书卷味的女生上台领奖,脸上有掩不住的快乐。

    高手如云,能赢得第三名已是莫大殊荣。

    “好,我们再来宣布第二名……”主持人笑着,读着卷宗上的名字,“建名中学董亚鹏同学。”

    市长亲自颁发这个奖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音画心儿怦怦乱跳,一双手绞扭着裙子。

    音画身旁那两名大发阔论的女生也是一脸紧张,看得出来她们两人既气愤二、三名被人抢走,却又暗自希冀着大奖会落在自己身上。

    主持人再清了清喉咙,故意制造紧张气氛,“现在,我们即将宣布第一名的同学……大家都很紧张吧?哈哈!”

    “死老头子,搞什么笑嘛!”

    “是啊!我看他是‘起笑’了。”

    两名女生神情紧绷又愤然地低咒,互相递了敌意的一眼,鹿死谁手尚且不知。

    音画闭了闭长长的眼睫毛,对比她更紧张的美术老师投去一个安慰的温柔笑容。

    老师,千万别晕过去啊。

    “第一名,诗文中学的杨音画同学!”主持人一报出,现场观众都欢呼拍手起来。

    这才对嘛!众望所归,他们方才都见过气质过人的杨同学绘得极好的牡丹,如果这下子还落榜,评审可能会被大家丢鸡蛋、扔香蕉,因为会中不乏乡村人士来参观,反正今年香蕉过度盛产,鸡蛋又有些滞销,拿来扔人出气倒是挺称手的。

    美术老师欢叫了起来,急急拍着音画的背,催促她上台领奖。

    而那两名少女却是眼睛都快要瞪凸出来了,几乎心脏病发的样子。

    音画高悬的心这会儿才回到原处,她偷偷擦了擦冷汗,清雅秀气的脸蛋露出一抹微笑,不疾不徐地走向台前。

    县长亲自颁发大奖,奖牌一座加上奖金五万元,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怀中。

    音画努力腾出小手与县长握了握,还不忘礼貌地回以嫣然一笑。

    县长有些看呆了,随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唔,的确该第一名,那画与人一般,都是姿态秀丽清远,美而不骄,又有大家闺秀的风韵气质,不错、不错。

    “现在请评审来为我们讲评。”主持人率先带领着鼓掌。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一名年届六十的老者起身,接下了麦克风。

    他是全国知名的国画大师,是今天最重要的评审。

    “谢谢各位!台南市一年一度的青少年国画比赛结果已经揭晓,我们非常赞叹及讶异,今年的比赛高手如云,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功力都是一绝,有几位的山水画颇有古风,非常好。我们国家的文化有新一代的栋梁传承,这是我们这些老头子最感欣慰的一点。”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一些笑声。

    大师微笑着继续道“其实今年的佳作非常多,我们在评审的时候也是伤透了脑筋,其中尤以杨音画同学独树一帜的工笔花鸟更让我们惊艳、惊叹……”

    众人又鼓掌如雷,音画又红了脸。

    “照道理说,工笔细致婉约、美丽秀雅,可是若绘得不好便会流于单薄俗艳,但杨同学的工笔画极好,牡丹美得富贵动人,却又自有国色天香的娇怯,虽仅止一花一叶,却铺排完美,画纸上意尽而未尽,适当的留白更添加了几许想像空间,将叶底牡丹衬托得更加引人赞叹遐想。”大师续道。

    音画的脸蛋烫得仿佛可以煎蛋了,不过她心底漾满甜孜孜的感动,很高兴大师如此喜欢她的画。拥有知音人总是令人欢喜啊。

    “所以评审们决定了杨同学为此次冠军。当然,参赛的同学当中也不是人人都画得各有意境,其中有两名同学,在此不点出名来,虽然一样是墨色淋漓的山水画,有模有样却流于匠气,山水画首重气韵,或苍润或淡远或幽邃,可是这两名同学的画作却是明显卖弄,真是可惜了。”

    音画身旁的两名女生互看一眼,彼此皆满脸迫不及待澄清才不是在说她。

    “国画作法极为讲究,工夫不足、修养不到家,动笔即错。古人论画有云:学画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之外,自有一种光明正大之概,否则画虽可观,却有一种不正之气隐跃毫端,文如其人,画亦然。”大师慎重地道:“仅将这篇论画与各位同学共勉之,谢谢。”

    众人鼓掌声大作,虽然听不太懂全部的意思,倒是被大师庄重的口气给感动了。

    音画听入心中更是感动,她一反温顺羞怯地用力鼓掌,脸上的敬佩之意更盛。

    果然是大师!

    “死老头子,说了一大堆有的没有的,谁听得懂啊?”

    没得名,自大的两名少女心情已经够恶劣了。

    一年一度的台南市青少年组国画比赛于焉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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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捧着厚厚的五万元奖金,音画忍不住战战兢兢。

    这是她生平拿过最多的钱……

    五万元,够她生活好一阵子了,不用再靠院长的接济……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报答她老人家的恩情呢?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是一回事,自幼至今的学杂、生活费都是院长自己攒下的私蓄提供的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如果当初她愿意像其他的院童一样,接受安排到领养家庭生活就好了,这样也就不会劳烦打扰了院长十二年。院长要支撑偌大的华生孤儿院已是一件相当艰苦又不简单的事,她又怎能拖累院长呢?

    虽然院长口口声声要她别担心,说是现在善心人士、团体对孤儿院的捐赠款极丰厚,可是这么一大口子的人要吃、要穿,天知道院长是好不容易才省吃俭用撑过来的。

    想着、想着,音画觉得这厚厚的五万元变得好薄、好少。

    “不,我不该将这笔钱留下来,应该要全数拿给院长才对。”她下定决心。

    音画的脚步转向,往对面的公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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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服华院长接受五万元,可花掉了音画全身的力气,她回到简陋的学生宿舍后,整个人没力地瘫倒在小小的床铺上。

    “恭喜、恭喜,听说你得到全市青少年组国画冠军,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们学校失望的。”吕芳玉一身便服蹦蹦跳跳进来,手上还拎了个小蛋糕。

    音画略一抬头,随即惊喜地道:“芳玉,你回来啦!这些天都跑哪儿去了?老师每点一次名就念你一次呢!”

    “跟我爸去台北一趟,去得很急,来不及请假。”她嘻嘻哈哈地道.“不要紧啦!我平日品学兼优,顶多回头补假就行了,再说快毕业了,老师不会不通人情的。”

    音画啼笑皆非,温柔地道:“你呀!”

    “听说你大出锋头,国画大师还当场夸奖了你一番呢!”芳玉为她高兴。

    音画脸红了,小小声地道:“你怎么知道?”

    “美术老师说的,他广为宣传耶,说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明天又要拿你的奖牌在台上大大褒奖了。”芳玉与有荣焉。

    红着脸,音画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

    “就知道你不喜欢太出名,可是全校哪个不知道你杨音画?如果有人不知道,那个人可能是一整学年度都躲在诗文的粪坑里上课的。”芳玉有时直率得惊人。

    音画既想遮住她的嘴巴又想笑,简直不知道该先做哪项才好。“芳玉,去了趟台北,你丝毫没有沾染些许文化气息。”

    “台北是个繁华堕落之城。”芳玉扮了个鬼脸,“跟在你身边反而还可以学得一点气质和女人味。”

    音画笑了,再次被这个同学好友打败。“好漂亮的蛋糕,送我的吗?”

    “当然!对了,帮你办个盛大宴会好不好?庆祝你击垮他校高手,夺得冠军。”芳玉兴致勃勃。

    音画连忙摇头,惊吓不少,“别害我了,你知道我无福消受。”

    她害羞又怕人,去参加比赛已经是她所能做到最大的努力了,一旦要她参加盛大热闹的场合,那不如一刀抹了她脖子算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短处,害羞就是她最大的致命敌人。

    芳玉又好气又好笑,“真是没胆,亏我爸平常老是对着我夸你,什么人家音画又乖又有气质,一站出来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哪像我……”

    “猴子一只?”音画笑咪咪地打趣。

    “错!还得加上一个‘野’字,是野猴子一只。我爸说我一定是从草岭古道的无人森林中蹦出来,一不小心跳入我妈肚子里的。”芳玉翻翻白眼,“真是,也不想想看,我是野猴子,他岂不是公猴子,我妈是母猴子,这像话吗?”

    音画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们这一家呀……”

    芳玉的父亲是殷实商人,善良慈祥又风趣,生意有越做越大的趋势,幽默感却一点儿也不减少。

    芳玉的父母是音画心目中最希冀的父母典型,只可惜人各有命。

    不过他们待她很好,芳玉更将她当做姊妹看待,对此音画已经万分感恩与感激了。

    “对了,我爸要我约你今晚回家吃饭,他和我妈许久未见你,还挺想念你的。”芳玉笑闹过,正经地道。

    音画轻叹,青春稚嫩的脸上有着一抹感慨,“你爸妈人真好。”

    “别再忧郁了,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家人,我保证。”芳玉将小蛋糕放在桌上,一把抱住她。音画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衷心希望她能够找到亲人。

    音画微笑了笑,忍不住微微湿润了眼眶,“谢谢你,其实你也是我的家人,芳玉,我们是姊妹对不对?”

    “当然。”芳玉一挺胸膛,开始唱起“姊妹”那首歌。

    音画忍不住含泪噗哧一笑,“芳玉……”

    果真是青春少女的活力,就算天大的烫手山芋捧在手上了,还是有办法在下一秒钟丢到九霄云外去,有友如此,她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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