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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天 第三章 作者:丛阙
    寺门前突然窜出几个人影,挡住行色匆匆的僧人。那领头的道:"见悔师兄,您连夜下山,又背着这么大个包袱,是方丈师伯交待了什么急事要去办吗?"最近没听见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啊。

    "阿弥陀佛。原来今晚负责守夜的是见愧师弟。不错,方丈要我下山去办点事儿。"见悔暗暗叫苦,见愧是他们这辈僧人中最爱管闲事的一个,偏偏又与他交好,看来有一番好磨了。

    果然,见愧一听精神大振,急忙问道:"什么事?"

    见悔为难地说:"呃,师父说不要泄露给旁人知道……"

    耶!秘密呢!赚到了赚到了!

    "师兄啊,依咱俩的交情,我怎么算得上是旁人呢?说说看嘛。"

    "可是师父说这事关乎少林声誉……"

    哇!这么严重!那就更是非听不可了!见愧遣开跟着他守夜的几个徒子徒孙,拉住见悔。

    "师兄,您就别吊我胃口了。这样,你只跟我说,我保证绝对不会从我的口中将事情出去,而且,嘿嘿,您贵为全寺最爱说闲话的见字辈高僧,心里铁定早已憋得慌,还不如说出来咱们共同分享分享怎么样?"

    啊,被识破了。果然是老搭档啊,见愧这人虽爱听闲话,担保了不说出去的倒是从不食言,所以有什么机密级的闲话,说给他听也是无妨的,无妨的啦。

    "我跟你说,方丈是让我送这些书进京。"他颇有经验地扫视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才道。

    "送书进京?哈哈师兄,不会是方丈要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耀少林的门楣吧?"

    "当然不是!"见悔狠狠地瞪他一眼──这不是调侃他吗?明知师兄弟里就他识字最少,"这些书记载了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招式和内功心法!"

    "什……什么?你你你是那个说我们都还没练过的七十二绝技?"

    "是啊,就是那个七十二绝技,不过这里只是其中的九项而已……见愧,你流口水了。"

    "要送给谁?"见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目露凶光。

    七十二绝技那!镇山之宝耶!他们这一辈里有资格修炼的只有见惭师兄和见惊师兄,其他人都是功力未到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方丈竟然要把秘技送去京城,不知道是谁走了狗屎运得方丈青眼。

    "祁王。"

    "棋王?他很会下棋?"哪位武林中人的绰号叫棋王啊?没听过。

    "是祁连山的祁。当今天子的儿子,祁王殿下,而且不是送,是卖。"

    见悔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辟里啪啦地说开了:"你是说,方丈要你把少林的七十二绝技卖给一个王爷?别耍我了好不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知不知道?一来方丈不可能让绝技外传,二来就算我们想卖,那人既是个王爷,不养尊处优地好好享清福,买本没用的破书干吗?"

    "你不知道,方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年寺中的田产收益不好,天下太平又没几个俗家弟子来这儿学武,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所以方丈和诸位师伯师叔合计生财之道时,听说祁王一直在高价搜购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无可奈何之下只得……"

    "原来……这么惨啊。"那以后可要少下山喝酒,"但是这祁王买武学秘笈做什么?方丈他们不怕本门武功外传吗?"

    "方丈他们也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想来祁王是皇室中人,秘笈到了他手中并不会流入民间危害少林。再说,练七十二绝技最重要的是本身已有的功力和悟性,大齐皇朝宫中并未听说有绝顶高手,就算要练这些功夫恐怕成果也有限。"

    "倒也是。那你这就要去面见祁王殿下了?"见皇子耶,真新鲜!

    "人家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随便见我?当然是把书拿给主府管事的,由他呈上去,如果他主子要了,再来议价。"

    "你说,这五本秘笈估计能卖多少?"

    "根据我向别派打听来的行情,几十万两白银是少不了的。"

    乖乖!难怪方丈肯冒险把书卖出去,"你是说,别派也在做这档子事?"

    "可不是?丐帮、武当、华山、昆仑都早有人卖了,其他小帮派就更甭说了。"

    "那……借问一声,祁王除了买秘笈,还买什么别的没有?"

    "有啊,神兵利器、兵器谱、武林志什么的,多着呢。"

    "好。托您件事成不?"

    "什么事?"

    "把上回师傅赐的那根锡丈带去京城,要是买卖成了咱对半儿分怎么样,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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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呀,这不是周兄吗?好久不见!"笔墨轩门口,书生唤住手里抱着一大堆纸张出来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从白纸中探出头来,"原来是徐兄啊,幸会幸会。"

    "周兄,最近怎么不见你到读书会来与大家相聚啊?少了满腹才学的周兄,咱们倒觉得有点寂寞呢。"酸溜溜的口吻。

    年轻人安然一笑,"读书会诸君多是有家底的人,赏花游玩,动辄需要银钱,小弟囊中羞涩,无钱可使,不去也罢。"

    "原来如此,啧啧,那真是太可惜了。但怎的连书院都不去了?要知道曲夫子一向都甚为欣赏周兄的才学,连学费都代您缴了。这几日课堂上夫子都会脱口喊周兄回答问题呢。"哼,那老儿识人不明,净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见到这姓周的就跟失散了十多年的儿子似的,两人一搭一唱旁若无人,可气。

    看来他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他了,"徐兄,帮忙拿一下。"不等他同意,年轻人将手中大迭纸张分了一半给那姓徐的。

    "师恩深重,晚生恐怕无以为报。"

    "哦?此话怎讲?"

    "小弟准备退学。"

    "什、什么?"他是不是幻听?本城,不,本州第一才子竟要退学!

    "虽然承蒙恩师不弃,代垫所有学费书费,但家父新丧,还有祖母和母亲需要小弟奉养,实在无力继续学业了。"

    "真是太好了──不不不,我是说实在是太可惜了!以周兄大才,来年大比,必能金榜题名,到时候还怕不名利双收吗?现在放弃,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垂成?"姓徐的看来非常激动,嘲讽地看他一眼。

    那姓周的年轻人说道:"我辈读书,最后图的也就是得五斗米混口饭吃而已。小弟家徒四壁,三餐不继,哪还容得考虑将来?不如趁现在肚子里还有些货色,早作打算。"

    "那周兄有何打算?"不就是耕田吗?

    "小弟听闻京中祁王府高价收购史籍典册,被祁王妃看上眼的书,出的价钱最低也够家中老少舒舒坦坦地花个十年八年,不瞒徐兄说,小弟虽不才,倒也想仗着胸中几点墨水,试上一试。"

    "你是说,你要自己著书卖与祁王府?"发什么春秋大梦?

    "正是。"

    "但我听说,祁王妃要的书都是古籍,而且近年来搜罗的书渐多,眼光也是越来越高,周兄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入得了祁王妃的眼,恐怕还是……"

    不等他说完,年轻人傲然道:"今人何必不如古人?如若那王妃只是想要一个古籍的名头,我杜撰一个前朝人姓名便是了。"说罢,接过姓徐的手中的纸缓缓离开。

    "你自己要去撞南墙,可便宜了我们!"姓徐的等他走得远了,忍不住在大街上手舞足蹈,"周居幽退学啦!不参加乡试啦!我们有希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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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

    "怀愿,你不是有事找朕吗?你已经站了一刻钟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成章帝头也不抬地边看奏折边说。

    "臣不知当讲不当讲。"中年人恭立一旁,拱手说道。

    "怀愿,你就别跟朕来这套了,有什么话就说吧。拐弯抹角可不像你的作风啊。"纳言王怀愿的忠直之名,天下皆知。

    "是。臣斗胆恳请陛下晓喻祁王夫妇爱惜民力,克勤克俭。"

    "你是说诜儿和幼澜?他们做了什么?"有趣。他的子媳里就数这对活宝对朝政毫无兴趣也从不过问,没想第一次听到朝臣说起他俩,竟就是坏话。

    "祁王与王妃以重金搜罗奇书异器,重赏之下,贪利者趋之若鹜,纷纷致献。虽天下皆为陛下一家所有,然则一分一毫皆取之于民,陛下开国以来,清平而治,方使使百姓安居,万众归心。祁王此举,无异劳民,大违陛下本心,于国不利,于家不利。乞陛下明察。"

    见成章帝沉默不语,王怀愿接着说:"其实这件事,祁王府的詹事已经跟臣说过好几次了──因为怕陛下责骂,他不敢自己面奏。当时臣想这是陛下的家务,外人实在无权置喙,陛下愿意多宠哪位皇子一些,那是陛下的事。但自祁王开府以来至今三载,购书所耗银钱堪以亿计,数目实在太过巨大,是以臣思虑再三,不得不斗胆上奏。"

    许久,成章帝缓缓开口:"怀愿,你是开国功臣,情势你也看得清楚。撇开其他出身低的皇子、旁支不说,太子谌器量小不能容人,秦王诤有才干野心勃勃,韩王训跟他五哥是一伙的,讷年纪还小,剩下的就是诜了。说实话,朕最喜欢诜,他一向温和,这几年更多一份内敛。他无心皇位,便能活得自在,朕虽有遗憾,却也很为他高兴,最担心的是他几个兄弟将争斗也引到他身上,现在看来,他和幼澜很聪明,朕也就放心了。怀愿,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王怀愿恍然。

    "陛下是说,祁王夫妇这般作为,只是想让其他诸王知道他们没有问鼎之心?"

    "一半一半吧,一个武痴,一个书呆,顺便做给人家看罢了。至少我们应该庆幸,诜没有用声色犬马来作掩护。"成章帝滑稽地眨眨眼。

    疑虑既消,王怀愿也有心情开玩笑了,"恐怕不是祁王殿下不想,而是王妃不准吧。"皇室子侄之中,已成年却只有一位正妃别无侧室的,祁王一人而已。

    成章帝会意,开怀大笑,"那小子竟也没半点不情愿,反而高兴得很,弄得妃嫔们都向幼澜请教御夫术呢!"随即又沉吟道:"又要买书,又要招待宾客"……诜儿的王府确实花费颇巨。我看,把祁王的食邑再加个五百,补成两千户吧。就当朕替那帮不肖子孙们上祁王府去白吃白拿垫的钱。"

    "是。臣这就去办。"听出成章帝话语中的凄凉,王怀愿不敢再有异议。皇族子弟中拉帮结派,私底下互相倾轧甚多,惟对摆明了置身事外的祁王和豪爽大方的祁王妃无甚芥蒂,于是祁王府就成了各派人士串门兼探听消息的好去处,几乎每旬都要大宴一次,来客都有赠礼,开销可想而知。陛下召集的家宴有时候都没祁王府宴会到的人齐,贵为万乘之尊,皇帝也只有在祁王府才能看到至少表面上融融洽洽,济济一堂的家人了。

    成章帝长叹:"如果孝烈太子和义烈太子还在就好了。"哪容得了这班庸才到处算计。

    王怀愿肃立无语。义烈太子和孝烈太子是成章帝的长、次子,文韬武略,随父起事,转战南北,立下赫赫功勋,却为了救父亲先后捐躯,如今,再没有一个皇子有两位太子当年之风。大齐江山,恐怕日后还大有变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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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韬光养晦,似乎还是不够的。

    二更天。

    高大身影轻轻推开主卧室的门,在桌上摸到了意料之中的干净衣衫,正准备蹑手蹑脚离开时,床上传来清醒的声音:"你回来啦?"

    "嗯。怎么还没睡?"她的作息一向规律,没有客人的时候,用完膳,花两个时辰看书,漱洗之后跟他聊聊天,就上床睡觉。有时他练功练晚了,她也没有等门的习惯,自顾着好眠。

    "睡不着。"

    灯亮处,只见她抱着枕头从床上坐起,晶亮的眼看得出一直未曾睡去。

    "怎么了?有心事?"她的睡眠一向甚佳,像今晚的状况非常少见。

    她下床,盯着他的面孔仔细端详,又绕着他周身走了一圈,"你要不要运气试试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担心他。一股暖暖的感觉又如往常般从心底升上来,"早试过了,没事。"

    她看他自若的神色许久,再次确认:"真的没事?"

    他微抬双臂,在她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既没中毒,也没跟人打架,不是好好的?"

    "怎么可能?上上个月韩王请你过府一叙,结果你回来后拉了整整两天的肚子,据秦王说厨子是太子介绍给他的。上个月太子妃邀我喝茶,出了东内就遇上一批蒙面人突袭,不是你刚好来接我的话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后来太子妃暗示我说在那批黑衣人身上搜出了秦王府的令牌。今天是秦王叫你去看什么上古奇兵,他会放过这个栽赃嫁祸的好机会?你确定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呃……天冷了,你穿这么少会着凉的。来,我抱你上床。"他双臂一伸,将轻盈的娇躯收入怀中。

    没有正面回答,肯定有鬼!而且只要一说谎就开始用肢体动作转移话题是他的习性。

    正要再问,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是……

    她眯了眯眼,死瞪着眼前的宽阔胸膛,出口的语气却是轻柔无比:"王爷今日好艳福啊!"

    褚诜正要将她放到床上,闻言一惊之下一撒手,跳到一丈开外。顾不得那一声吃痛的闷哼,他尴尬地搔头,努力表现出一脸疑惑,"幼澜,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好啊,才出门一天,竟然就学会骗她了?抚着隐隐作痛的尾椎骨,她咬牙切齿。

    "你就算在外面偷吃,也要擦干净嘴,别把其他女人的气味带到我房里来!"枉费她那么担心!

    "偷吃?"

    褚诜大惊失色──这下问题严重了!他连忙跑到床前,抓过她死捏着棉被的手,不料竟被狠心地甩开。再抓,再甩。又抓,又甩……他不敢弄疼她,无奈之下,只能抓着同一条被子的另一角以示忠心,动手的同时不忘动口:"幼澜,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真的。"

    虽然他很享受三不五时惹恼她然后道歉,但实在是没有道这种歉的"经验",说了半天,也只是重复着"真的"两个字。

    他不会骗她,这一点,她从不怀疑。因此当他开口解释时,她便信了。只不过在十一月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会大汗淋漓的情景很少见,所以也就坏心地继续观赏,以惩罚他的不老实。看着即将扯裂的上好锦被,她缓缓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诜如奉纶音,不敢怠慢,赶忙将今日之事一一汇报:"我下午去五哥府上之后,他带我去看了最近搜集到的古代战具,几柄青铜剑,是前朝工匠所铸。那柄玉剑就不一样了,你绝对想不到,那是商代的遗物!我甚至怀疑它是盘庚的佩剑……"

    幼澜翻了个白眼,说道:"讲重点。"

    "重点?这就是重点啊!那剑长一尺三寸……"他浑然不觉,兀自滔滔。

    "褚诜!"这个白痴!她实在忍无可忍!"你到底要不要解释?"

    "解释?啊!对了对了,我在五哥房里看了半天那剑上的铭文,到了晚上就有人来唤我吃饭。跟五哥边吃边聊,又看歌舞,我要告辞的时候,他说还有更好的收藏让我鉴别鉴别,我就随他到了一个房间里,他突然说有事要办走了,然后就进来几个女的,她们蹭来蹭去的,我点了她们的穴,再等一会五哥还是没来,就回来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真的没干什么!"他熟练地伸出三个手指,对天发誓。

    原来这回是怀柔政策争取同盟。几位皇兄为了得到她家祁王殿下的支持,还真是煞费苦心。

    见她沉默,他又慌了起来,"幼澜……"

    "不对。以秦王的才智,不会不想到你有可能不上钩的,他就没有其他的防范措施?"

    说到这个,褚诜非常得意。

    "我觉得他的酒味道不对劲,只喝了一小口,之后他劝酒,我都倒在袖子里了。"

    "那就是了。幸好……"倏地她抬头,"诜,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她早该想到的。

    上次救她脱险,这次逃过美人计,甚至是更以前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避开种种延揽的动作,他能够安安稳稳地袖手旁观到现在,不可能全靠侥幸。久在皇家,谁都会多长个心眼,诜比她待的时间长,看的自然也更多。何况诜并不如他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憨直,他只是没有企图心而已。

    褚诜脸上的焦急转为深思,收起两军对峙的可笑姿势,他索性脱了鞋与她一同坐在床上,不说话,径自出神。

    她并无意逼问,于是拍拍他的肩,"去洗个澡再睡。"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她,"澜,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三年前,我觉得你年纪尚小,有些事知道了徒增烦恼,我要你无忧无虑。现在他们的动作一日急过一日,你也该有个心里准备了。"

    伸手将她环到胸前,他缓缓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有个六哥,当年我刚回来时,他极受父皇欣赏。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师父临终时说,我回来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不信,总以为就算不像书上写的那样兄友弟恭,最糟也不过和一众皇兄皇弟不相往来。回来之后兄长之间关系很好,待我也很好,所以我安心了。"

    他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在烛光掩映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让她忍不住靠他更紧。

    "那天,三哥和五哥带我一起去六哥府上玩儿,出来时,三哥手上多了件东西,他们一刻不停地进宫将那件法器交给了父皇。五哥说,六哥在搞巫蛊之术诅咒父皇和太子,他们在六哥府里搜到证据,我也看见了。五哥平时与我最亲近,他那样迫切地看着我,我……点了头。"

    听到这里,她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冷气。他发现了,紧紧闭上了眼睛,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

    沉默许久,他才幽幽地继续说:"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父皇看我的眼神,说不清是失望、愤怒还是担忧,总之就那样看似不经心的一瞥,每每想起,总是让我心惊胆战。一个月后,六哥就被废为庶人,发配疆边,永世不得回朝。对付完共同的敌人,三哥和五哥拆了伙各自为政,我跟几个兄长间的所谓情谊,也就此告一段落。我只是个在山里长大的土包子,看到过的兄弟之情就是一同耕作,一同喝酒吃饭,不懂他们的虚情假意,不择手段。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跟六皇兄有一样的下场,就要远离朝政,最重要的,是远离父皇。"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不发一言的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我其实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陷害了自己的兄弟,却仍能安心苟活?"

    她轻轻摇头,先下手为强,如果不是太子与秦王合力扳倒六皇子,多半就轮到六皇子下手了,诜,不过是枚棋子。诜自己早该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她只是问:"你后悔了吗?后悔回宫里?"

    没料到她会反问这个,褚诜楞了一下才低低地说:"是的,我后悔了。"山谷里,甚至江湖上的生活,都更适合他吧。

    果然。心倏地抽紧,她的感觉没错,他一直都不愿属于这里,属于她所熟悉的世界,就算在最开怀的时候都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离开?"

    "起初是怕父皇伤心,后来──"大手紧了紧,"有你。"

    有她陪伴的日子,他愿意花心思接受,一切不顺遂的事情。她讶然抬头,看到他眼中的真诚,许久以来的思考,霎时间似乎都变得豁然开朗。

    其实一直在疑惑,书上的才子佳人式美满姻缘是举案齐眉,琴瑟合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他们则不见面时各管各的自得其乐,见了面时不是他把她弄得火冒三丈,就是她骗他急得直打转,简直鸡飞狗跳。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差太多?没有柔情蜜意,没有轰轰烈烈的生死与共,会不会事实上他对她不是那么一回事?反倒比较像……是兄弟那一种?直到今日,她才可以确定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在用一个男子的心情待他。虽然只是只字片语,却足以敲醒她的痴愚。

    她的沉思惊吓了他,"澜,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当年嫁我是错误的决定?但是你每天都那么开心地笑,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一直不会说这些,现在情急之下,更不用奢望会舌灿莲花。

    他现在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平日里的他在她面前都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承认今晚所听到的事情吓到了她,虽然明白身在皇家必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但她以为她与他一样是幸运地置身于风暴之外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现实中上演的夺嫡之争的惨烈程度与史书所载相差无几,原来他今日明智避世的背后有着可怕的教训,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吧,天伦之乐的瑰丽梦想在一夕之间被破坏殆尽,当时的他是怎样的无助与自责?

    她的双臂不禁紧紧圈住他雄健的身躯。

    "不,我才没有后悔。"看他神色渐安,心底酸楚一阵阵涌上。

    她心疼他。

    想进一步安慰却不知如何启口,平时打闹惯的,这么关键的时刻还真想不出什么赚人热泪的温馨话语,失职的妻子啊!

    正自懊恼并绞尽脑汁之际,他为她解了围:"你不会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吧?不用啦。想找安慰我早八百年就把这些事讲给你听了,趁着你年幼无知被感动得肝肠寸断然后对我千依百顺,哪里还会等到现在!把眼泪收一收,怪丑的。"

    真是,每次都哭得他浑身不对劲。

    她瞠目。

    下一刻,祈王府的主卧室里传来经久不衰的哀号:"你干吗把眼泪擦到我衣服上?喂喂喂,竟然还有鼻涕!恶心死了!"

    然后是响彻云霄的惨叫:"哎哟哟你轻点儿轻点儿,那是我的耳朵啊!"

    平顺的日子不可能一直过下去,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不管是选哪一边,都会受到波及,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这一点,二人心中雪亮。

    且贪欢笑,这样的安逸,又有几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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