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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恋 第二章 作者:晨蔷
    严老爷本来是想亲自送绣莲去女儿家的,无奈身体不争气,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上路,怕女儿着急,只得派阿庚先带着绣莲去上海。

    绣莲跟阿发一家离别时的惨状就不必说了。直到上了开往上海的小火轮,绣莲的泪眼也没有干过。

    阿庚费尽心机想逗她高兴,但小姑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声。睡梦中她还时时叫着“寄姆妈,我要寄姆妈……”把个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进夏宅大门,绣莲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躲在阿庚身后,任凭夏太太严氏怎么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严氏硬捺着性子哄了绣莲一阵,末了,终于不耐烦了,叫来季妈,让她领着阿庆与绣莲先去休息。

    “给她好好洗个澡,灰头黑脸的。季妈,再把她的指甲剪剪。”严氏说完,上楼去了。

    季妈——寄姆妈,怎么她也是寄姆妈?绣莲从阿庚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和寄姆妈“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妈比绣莲的雷姆妈老,也比她胖,所以,绣莲又怯生生地缩回了脑袋。

    也许是自己的幼子早丧的缘故吧,季妈特别富于母爱,喜欢孩子。眼前这个长着一对机灵美丽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觉向绣莲露出慈爱的微笑,蹲下身子说:

    “来,绣莲,让季妈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妈!小姑娘毕竟只有三岁,她从季妈身上似乎看到了阿发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来。突然,她从阿庚身后跑出来,猛扑到季妈怀里:“寄姆妈,抱抱……”

    季妈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腾着一股蜜样的柔情。

    “她把你当成她乡下的寄姆妈了,”阿庚对季妈说。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小乖乖,以后你就叫我寄姆妈。”

    绣莲果真用劲搂住季妈的脖颈,轻轻地但又那么亲切地叫了一声:“寄姆妈!”

    “哎!小乖乖,”季妈热泪盈眶地连声说:“乖乖,小绣莲,我的绣莲,多好听的名字,绣莲……”

    “听她妈春芹说,这孩子脖颈下有一颗红痣,象朵绣出来的莲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阿庚说。

    季妈解开绣莲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个不小的花形红痣。

    阿庚打开从乡下带来的小箱子,对季妈说:

    “这是绣莲她寄姆妈交给我的,里面全是绣莲亲妈给孩子做的衣服。”

    季妈轻轻放下绣莲,随手一翻,不禁看呆了。里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从贴身小肚兜到单衫、夹衣、棉袄,应有尽有,还有几件鞋帽。

    更令她惊叹的是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绣着花,而且花样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嫩藕。花样新奇,丝线色彩搭配得也好,鲜艳丽和谐。

    季妈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绣莲,这花样中就隐含了孩子的名字。

    “绣莲她妈春芹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气的绣娘,心灵手巧,活儿做得没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轻抚着绣莲的头,告诉季妈。“听绣莲寄姆妈说,春芹晓得自己活不长,就起早贪黑,赶着给这孩子做衣服。你看,这些衣裳够她穿到十岁的了。春芹病重时还说,如果让她再多活一年,她连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齐。可惜,这话说了不过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爱引起了季妈强烈的共鸣,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绣莲她寄姆妈说,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这箱衣服还是给她带上,让她长大后别忘了她苦命的妈。”阿庚说。

    季妈郑重地点点头。

    绣莲一直默不作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个布娃娃举到季妈面前: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这是一个用手工缝制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了。布娃娃的衣服有点儿脏,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绣着跟绣劳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样;荷叶、荷花、蓬蓬、嫩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季妈亲热地蹭着绣莲的额头。

    阿庚在这儿住了两天,临走时对季妈说:

    “我看绣莲这孩子和你投缘。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对阿发嫂说,绣莲又有了一个寄姆妈。”

    绣莲在夏家住下了。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很喜欢她。是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只是她们喜爱的方式各不相同。

    严氏的爱仿佛打着她姓氏的烙印,可以说是严厉的爱。她性急地盼着绣莲快快长大,一心一意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她亲自教绣莲识字,教绣莲各种各样规矩。她最痛恨绣莲身上的土气。有一次下大雨,中庭积起厚厚的水,绣莲快活地赤着脚在水中跑呀跳呀,弄了一身泥。结果,被严氏罚跪半天,季妈好说歹说,才算求下了情,让她起来吃饭。事后,季妈从绣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她乡下的家门前就有一个小池塘,里面长着荷花莲蓬。中庭的积水让她想起那美丽的湖塘了。这些,严氏当然不知道,她不止一次恨恨地对季妈说。“这孩子身上的乡下土气,真该好好刮一刮!”

    文玉自己没有生过女孩,看到绣莲就有一种亲切感。但她不敢过多地和孩子亲热,因为严氏想当然地认为,文玉是不会喜欢她的本家侄女的,所以总是用戒备的眼光监视着文玉。这使文玉哭笑不得,只好对这天真无辜的女孩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真正无私地爱着绣莲,也为绣莲最亲近的当然是她的寄姆妈——季妈了。好在严氏根本辨不出她称呼的“寄姆妈”与“季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她们之间类似母女的关系,从未干涉。倒是在绣莲睡觉的问题上发生过一次波折。

    照严氏的意思,绣莲应该单独睡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她自己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但绣莲从来习惯跟大人同睡。到了晚上该上床的时候,坚决不放季妈走,又哭又闹。严氏不得已,在绣莲房里换上一张大床,让季妈从楼下佣人房里搬来与绣莲同住。

    一天晚上,绣莲己睡下,严氏来到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绣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里正抱着她的那个布娃娃。

    “什么脏东西,竟拿到床上来!”严氏一把夺过那个布娃娃,扔到地上,“这是什么坏毛病!睡觉时要规规矩矩,手里不准拿着东西!”

    绣莲想哭又不敢,她心里很怕这位严厉的姑姑——严氏倒并没要求绣莲称她为妈妈,而要她叫自己为“大姑姑”。

    严氏帮绣莲掖掖被角,又巡视一下屋里,出门去了。

    绣莲这才嘤嘤地哭起来,季妈从地上拣起那布娃娃,拍拍干净,递给绣莲。绣莲把娃娃放在枕头上,跟自己并排躺着,噙着眼泪,笑了。谁知这时严氏又回进房里,吓得绣蓬自己又把娃娃扔到地上。

    这次严氏是来关照季妈明早买菜的事,见绣莲老老实实躺着,并未注意到那个娃娃。

    第二天,季妈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们睡觉的那个木板床侧面,钉上一块小搁板,绣莲可以把娃娃放在上面,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着。这样,严氏晚上即使再“突然袭击”,绣莲也不用怕了。听到严氏的脚步声,只要把布娃娃往那板上一放,严氏进门来,就什么也发现不了。

    不久,绣莲就熟悉了这座人影稀少的大宅子。她带着好奇的眼光到处跑、到处观察。她喜欢一遍又一遍去爬那会随着脚步咯吱吱响的木楼梯,一直爬到那锁着门的小阁楼前,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房间的柜子里全是放着一排排的书,有些房间墙上挂着画,屋里有各种摆设,大瓷花瓶啦、观音菩萨像啦,西洋自鸣钟啦,是她从未见过,感到新奇好玩的。顽皮的绣莲禁不住这儿摸摸,那儿动动。

    她最喜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窗户外有一棵树,叶子绿绿的,还挂着许多果子。听季妈说,这叫白果树。绣莲爬上放在窗前的长桌,伸出手去,竟能触摸到果树上嫩绿的枝叶。她忍不住摘了两片叶于,放在手上,闻着那清香,脑海里出现了在家乡池塘边与小牛哥哥一起嬉戏的情景。

    那天,她正爬在长桌上看着这棵白果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发现树上面爬着一个大大的螳螂。螳螂,小牛哥哥最会捉螳螂了。可是现在,眼看着它就要爬走了。绣莲急了,她要逮住它!她慌乱地抓起长桌上的一样东西,就扔了过去;想击中螳螂。可惜,螳螂没击中,东西却掉了下去——那是一块玻璃镇纸石,因此摔坏了一个角。为此,绣莲被大姑姑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由大姑姑亲自担任教师,在小书房里认字、背书,是绣莲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岁不到的孩子,又是在乡下自由惯的,哪里耐得住这种枯燥和寂寞。于是,只要严氏稍不注意,她的两眼就东看看西瞧瞧,总想发现点什么新东西。

    小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那上面有一抹远山,有池塘、茅舍、几棵大树、几只归鸦,虽然画上的人都特别小,但已使她感到熟悉和亲切。勾起她往日的回忆和无穷的幻想。不是吗?这就是家乡的那个池塘呀,那里面开着荷花,长着莲篷。寄爹挖回来的藕多甜多脆呀,还有菱角

    她又扭头去看另一幅,那是什么?不是大马吗?绣莲生活在乡下,从小看到过牛羊马驴,可是那画儿上的大马,有一匹怎么会是三条腿的呢?

    绣莲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正准备细看一下,“啪”,手背上已挨了一戒尺。

    “读书时不准东张西望,眼睛看着书!”严氏板着脸说。

    绣莲不敢再去望那幅画了。但她总觉得那三条腿的马太别扭。后来,她又找机会仔仔细细地从各个角度看过。等她学会握毛笔后,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笔在她认为那匹马该长第四条腿的地方,加划了一笔,这才觉得心满意足,解除了一桩心事。

    绣莲到夏家一年多,还从未见过这座宅子的主人夏中范。夏中范从那次祭祖事件后离家去了南洋,就没回过上海。

    他偶尔也有信来。文玉早已学会识字,也亲笔给他去过信。夏中范在信上总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因为生意忙,暂时无法回家。

    严氏曾去信告诉他,自己已领养了一个本家的侄女.希望他回家来看看。夏中范的回信只是说,绣莲领来了,这很好。但并未提及要回家之事。甚至在此之后几个月,严华堂在乡下病危和故去,他也照样没有回家,未尽半子之道。

    夏中范这次离家久久不归,以及离家前就表露出来的对文玉及亦寒的冷谈,使文玉心中痛苦万分。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夏中范的突然变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祭祖那天,太太的行为使他觉得难堪,在文玉和孩于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是因为自己后来未能生育,使他相信了太太的胡言乱语,疑心亦寒不是他的孩子……

    但不管如何,夏中范离家出走,使文玉的处境更为艰难。

    严氏借口老爷出门,家里事少了,辞退掉两个女佣,只留下一个季妈。绣莲来后,季妈须分心照顾孩子,文玉不得不分担家务,下厨上灶洗衣诸种杂事都得帮着做。严氏患病,要人服侍,倒水、端盆、煎药,甚至捶腿拍背等等,也都派在文玉身上。有时季妈看不过,来帮帮忙,还被严氏呵责斥退。近来,严氏更借口晚上叫人方便,要文玉搬到离她房间最近的那间小小的偏房去。文玉实际上又回到了她初来夏家做严氏丫头的地位。

    再说文良那边,生活也日益拮据。夏中范走后不久,文良就被店里辞退。文玉去找严氏,严氏说此事她管不着,店里生意清淡,裁人是很自然的事。

    夏中范临走时给文玉的那笔钱,早就用得差不多了。亦寒正在上小学,母亲又年老有病,花费不小。文良一时找不到职业,没有收入,一家的开销渐成问题。

    夏家的经济大权都在严氏手中,逼得没法,文玉也曾老着脸皮去向严氏开口,结果反被严氏冷嘲热讽一通:“你是当初我雇来的丫头,夏家养你也就罢了,可难道还要养你一家?做梦!”气得文玉写信到南洋告状,夏中范两个多月后才回信,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已给太太去信,要她拿钱给文玉养家。

    文玉等了好久,太太毫无动静,只得拿着这封信又去找严氏。严氏一声冷笑,不予理睬。文玉把这情形写信告诉夏中范,谁知他的回信口气就颇不耐烦,说是怎么老提要钱的事?太太不是已给过了吗?你们花费也不要太大才好!

    接到这封信,文玉门头大哭一场。她决心从此不再去求严氏,也不再给夏中范去信。她典掉了夏中范以前买给她的一些首饰,季妈拿出自己多年攒下的工钱,凑在一起给文良做本,摆个小香烟摊勉强度日。

    季文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是受地痞流氓欺侮,后来,干脆心一横,也投靠了个什么“老头子”,成了苏北同乡会中的一员,才算摆脱了困境,但也就不免沾染上帮会成员的坏习气。文良怕文玉瞧不起他,始终把她瞒得严严的,此是后话,先不细说。

    转眼到了夏季,一连几天溽暑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每到傍晚,天空上就风云变幻,仿佛要下雷阵雨似的,可又一直落不下来。

    一天午后,季妈带着绣莲上街去买东西。刚走不久,季文良满身大汗地来到夏宅。他告诉文玉说:

    “从昨天下晚开始,娘就不吃东西,只是闭着眼昏睡。”

    文玉一听,立马就要跟文良回家。

    文良看看天色,几大块乌云正聚拢来,沉沉地往下降,体谅地说:

    “今天就算了。今儿夜里,娘有我照料着。明天再回家看看吧。免得“雌老虎”唠叨不停!”

    这些日于,严氏的心口疼犯得频繁,偏偏文玉母亲病也加重,文玉自然多回家几次。严氏只要稍有力气,便恶声恶气地骂;“哪来那么大孝心?白天黑夜往外跑,不是会野男人才怪!”“吃我的饭,穿我的衣,倒不管我的事,非得把我活活气死,你才甘心!”

    文玉一想,现在季妈不在,自己也确实走不开,便同意了:“也好,哥,你先回家,我明儿一早就回去。”

    文良临走,迟迟疑疑地开口道:

    “娘的药吃完了……”

    “啊呀,哥,你怎么不早说!”

    文玉马上明白,文良一定是没有续药的钱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她想都没想,毅然地撸下左手戴的那个翡翠镯子,递了过去说:

    “先把这送当铺去。”

    “不,不能,你只剩这一件值钱东西了……”文良的脸涨得通红,他直后悔不该说那句话。

    “文良哥,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客气,给娘买药要紧!”文玉硬是把镯子塞到文良手中。

    两人正在推让,只听一声“好啊!”平时已很少起床的严氏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文良、文玉吓了一跳,赶快分开,可两人的脸都是红红的,神态也不自然。

    “哎,别撤手呀,照样亲热呀,也让我见识见识。”严氏阴阳怪气地说,突然一变脸,“呸!什么狗屁兄妹,一对奸夫淫妇,你当老娘不知道那个小杂种的来历呀……”

    严氏虽然气喘吁吁,泼污水的劲头丝毫不减。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文良。不但因为她无中生有,而且因为她精恰打中了他心中的伤疤。他是那样爱文玉,曾经无数次憧憬过婚后的快乐生活,可是却落得可望而不可及的下场。他的心灵每一天都在为此受到点就为了跟文玉的一段情,他已经决意终身不娶;同样是为了文玉,也为了亦寒,他在与文玉的关系上又决不越雷池一步。因此,严氏的话,就特别地激怒了他。他的脸色早由通红变为铁青。这时,一步冲到严氏面前,指着她的鼻于喝道:

    “你……你这个雌老虎,不许血口喷人!”

    “你敢把我怎样?我就要说你跑到我家米偷……”突然,严氏瞥见文良手中捏着一只蝎子,她不容文良反应过来,劈手一把夺过,“好啊,你偷我夏家的人,又偷我夏家。的东西,看我告到巡精房,把你这贼抓去!”

    文良自然不甘示弱,他赶紧去抢那辫子,严氏比他手快,早把销子放入自己口袋,双手死死捂住,摆出一列人在物在的架势。文良几想上去硬抢,被文玉一把拉住:

    “哥,别……”

    严氏冷笑一声,对文玉说:

    “物证已在我手中。你等着,他一坐牢,老爷回家有你好看的!”

    扔下这句话,严氏拔脚就往外走。

    文良气得大吼;“雌老虎,你别走,我今大饶不了你。”

    文玉急急上前,扯住文良衣袖说:“随她去吧……”

    看着严氏的背影,文良咬牙切齿,嘶声道;“这个老不死的,我非要亲手杀死她不可。”

    这一天,文玉一直为牵挂娘而心神不定。

    晚饭后,季妈悄俏对她说:“文玉,你回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呢。”

    文玉多么想扔下一切回到妈妈身边去啊。可是,想到白天严氏那些恶毒的话,想到过后严氏又得吵闹不休,她轻叹着摇了摇头。

    “这样吧,我早点把绣莲哄睡了,去看看大妈,真有什么事,我再让文良来叫你。”季妈说。

    “谢谢你,阿姐,”文玉感激地说。

    季妈很快就走了,家里只剥下文玉。

    十点多钟,季妈还没回来,文玉在楼下厨房里为严氏熬药,一边等着季妈。

    天上不时打着闪,隐隐的雷声由远而近,憋了大半天的雷雨,似乎终于要来了。

    忽听有人敲门,文玉赶忙把门打开。

    进来的是文良,文玉一惊,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娘……”

    “不,娘睡着了,有菊仙阿姐照顾着。”

    “那你,怎么……”

    文良没答话,站在那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闻到文良身上一股酒味,文玉担心地问:

    “哥,你喝酒了?”

    是的,文良不但喝了,而且喝得不少。

    在夏家跟那该死的雌老虎争吵了以后,一肚子不痛快,晚饭后文良正守着娘生闷气,正好季妈来了。他便让季妈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去找几个同乡会的小兄弟借钱,准备明天给娘买药。

    小兄弟们倒很爽快,给他凑了一笔钱,可也免不了笑话他几句:

    “你这个七尺须眉,还对付不了那病得半死的老女人?哈哈,太没用了!”

    “要我,才不受这窝囊气!”

    还有一个兄弟郑重地对他说:“那镯子你得想法拿回来。要不,那老女人真告到巡捕房,你有口也说不清。怎么样,要不要兄弟给你帮忙?”

    文良谢绝了,这帮小兄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不想连累文玉。

    他揣着钱走在大街上,盘算着该怎么办。心里烦闷,就跑到一个小酒店,带着满肚子愤懑,边喝边想。半斤老酒下肚,也拿定了主意。

    “雌老虎把你的那个镯子放到哪里去了?”文良紧皱眉头,声音低沉地问。

    “大概总是在她房里吧。哥,你问这个做啥?”

    “这是你的东西,你该要回来。要不然她胡说八道什么物证,我们要吃亏!”

    文玉一想有道理,但怎么能拿到手呢?

    只见文良提起药罐子,也不管药是否熬好,就往碗里倒。又对文玉说:

    “去找根蜡烛来。”

    “要蜡烛做什么?”

    “你别问,我自然有用。”

    看文良胸有成竹的样子,文玉便不再问,很快从灶台旁找出一根蜡烛,把它插在烛台上。

    文良点燃蜡烛,指指药碗,说:

    “走,给那个雌老虎送药去。”

    他举起蜡烛,让文玉跟在他身后,向二楼走去。

    快到严氏房门口时,文良回头低声说:

    “记住,进屋别开灯。”

    说完,他闪过一边,让文玉推门进屋,顺手把文玉插在发髻上那根簪子一抽,再把文玉的头发一抖,文玉一头长发便乱七八糟披散下来。

    文玉突然明白了文良的用意。原来,她曾告诉过文良,晚上给严氏送药,好几次被严氏无故斥骂:“披头散发的,想装鬼吓死我?”弄得文玉每次送药,还得先把头发梳整一下。可今晚,文良偏要她披散着满头黑发,又不让她开灯,而只端个蜡烛……

    文玉回过头去,兄妹俩深深对视了一眼,充满默契。

    借着烛光,文良看到严氏蜷缩在床上,正沉睡着。她白天穿的那件衫子,就放在床脚边,镯子唾手可得,算是便宜了这只雌老虎。

    文良走到床边,刚要去拿这件衫子,一个闪电紧跟着一声响雷,大雨哗哗地下来了。

    严氏一哆嗦,惊醒了。她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向她身边逼近,吓得她本能地嚷叫起来:“鬼!有鬼!”

    “你骂我是鬼,我就是鬼,我是你的催命鬼!”文玉悲愤地想。多年来的委屈和积怨,特别是儿子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羞辱,一起涌上心头,她端着药碗,索性一动不动地直直站着。

    严氏恐怖得浑身颤抖,心脏猛跳。她勉强挣扎着支起身子,大声叫道:

    “鬼!救命啊……”

    文良抖落了一下那件衣衫,并未找到手镯,此时正举烛抬头朝严氏着去。

    半坐在床上的严氏,这才看清了他们,随即发出凄厉的骂声:

    “你们来干什么?你们这对狗男女,勾搭起来要害死我吗?”

    文良不想和这疯狗般的女人多啰嗦,直截了当地说。

    “把文玉的那个镯子拿出来!”

    严氏根本不搭理他,对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喊:

    “季妈,季妈,快来……他们要谋财害命!”

    文良愤恨得双手直抖,他朝严氏床前逼近两步,恶声恶气地驾:

    “你这个该死的雌老虎,早该去死了!”

    “你……”严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什么东西,狠命朝文良扔了过去。

    文玉离床近,扑过去想抓住严氏的手,可是晚了,那东西不偏不倚正砸在她的脑袋上。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文玉一下坐倒在地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你杀人?我和你拚了!”文良心疼极了,他顾不得去扶文玉,便象狼似地向严氏扑去,两手一下子就扼住了严氏那皮肉松弛的脖子。

    严氏两眼开始朝上翻,嘴里发出“呃、呃”的响声。

    文玉扶着床沿,硬撑着站起。她死命地扯着文良的胳膊,哆嗦着说:

    “哥,别,不能啊,你快松手……”

    文良没答理她,他两眼充血,双手越来越用劲……

    房门外好象有响动,文玉惊恐地回头去看。正在这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和一声可怕的霹雳一齐袭来。

    惊天动地的雷鸣电闪,把房门外一个五岁小姑娘的惶恐的尖叫,完全淹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绣莲被严氏的尖叫声吵醒,来到她大姑姑的房门口。她没敢进去,只是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她听到了、看到了一些可怕的场面,并在那幼小而稚嫩的脑子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刻痕……

    当文玉转过身来时,电闪雷鸣中,绣莲完全认不出这个披头散发、脸色煞白、额角流着血的女人,就是平日的玉姑。她觉得这是个故事里所说的鬼怪,而此时,这鬼怪似乎正张开手臂向她扑来……

    绣莲怕被这个“鬼”捉去,拚命奔逃而去。

    而文玉在这回头的匆匆一瞥中,却什么也没发现,她又转过身去……

    绣莲在极度的惊恐中,跌跌撞撞跑下楼去。一路奔到大门口。睡熟了的看门人阿昌伯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身影。

    绣莲推开边门跑到街上去了。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中,绣莲漫无目的地奔跑,身后仿佛有“鬼”呼喊着她的名字“绣莲——”并紧紧追赶着,她那被惊吓得错乱了的头脑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知道跑……,快跑……,快躲开……

    她离夏宅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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