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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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著祈求,“无论如何,只求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声啜泣逸出唇,什麽都顾及不了了,她任著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著:“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一个姻缘,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後定会万分不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麽法术,明明教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舍呵……这串铃儿陪著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著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著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著,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於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著?”
瑶光抿著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後,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著,又无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於这川溪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後……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