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枯焉的荷丛只余秃杆立于水面,说不出的凄清与荒凉。
何晚亭凝目望着在不远处努力伐木,看起来是要在此构建房屋的人的背影,默默出神。
自李逸风问:“如果要找一处能留住你,也许是一辈子也不思离去的地方,你会选择何处?”时,他选择了他们一夜相依的洛水河畔,然后,第二天那人就带着他离开了丐帮,到此处建居。
荒凉的水湾虽然靠近城镇,但地形隐蔽,鲜为人知,甚至连渔民都不会找到这里来。是一处符合隐匿的好去处,也方便别人的就近监视。
那个人是打算把自己囚在这里软禁起来么?
要他不问世事,不出江湖在这里呆的长长久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僵尸帮”的存在么?
何晚亭咬紧了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把疑问问出口。
“好了,晚亭,今后你就在这里住下,食物什么的我会派人送来,也不会叫别的人找到你,惊扰你的安宁。”
三天之后,终于在近水的小池边建起一栋简易木屋的李逸风走到他的面前,欲言又止,终是一笑,把这形同囚禁的计划说出。
“你想把我关多久?”
何晚亭轻轻呼一口气,陡然也觉得自己的心境苍老。
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事,人怎能不老呢?
是不是应该学着出家的和尚,伴一卷佛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我不知道,但请你不要出去,好吗?”
师傅应该是想办法摆平了武林会上的群侠了吧!接下来只要何晚亭不被别人找到,这个秘密就永远的埋藏下去,直到大家都忘了的那一天。
李逸风看着双眉一竖、做无畏状的人,叹了一口气,忽视他小小的抗争伸手将他的手合在掌心。
“至少请你等到这对玉重圆之前,不要离开这里,好吗?”
他自腰畔取出一枚浑圆碧绿的玉,从中一挟,看那上面的鸾凤祥龙分作两段,依依相望。
将其中的一半塞到不愿接过手的何晚亭怀里细心藏好了,另一半自己小心系回腰上。
这本是他娘的遗物,说了将来要送未来儿媳妇的,可惜,所爱非寻常女子,注定此生颠沛流离的命运。
“你要我在这里等你?”
何晚亭看向李逸风的眼神复杂。
他爱这男子一事,已是毋庸置疑,不管他自己再怎么否认,也不可能忽视心之所系。可同时,也深知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在还没能理清情绪之前,两人分开一段时间也许也是一种理智的做法。
等,要等多少年?
会不会自己一人在此孤独终老,而那人却在外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是,若你肯留在这里,在这里等我,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李逸风承认自己很卑鄙。
知道有形的任何监禁都困不住他,所以在明知那人对自己的情意下,用无形的感情枷锁将他囚于此处,李逸风说出肯答应他一个要求的誓言也并非做戏,实是盼自己还能更多地给他一点补偿。
“好,那我要你答应我:此生绝不娶妻!”
还记得当时听到他已将成亲之事给自己带来的伤痛,拉不下薄面说要他尽早回到这里来陪自己的何晚亭退而求其次。
反正这也是一个让他头痛的难题,出的题目越难,越叫他不能忘记自己也好。
李逸风凝视扬起眉梢、娇纵任性的人儿,思及他此要求的来由,只好苦笑,缓缓竖起右掌,与他盟誓。
“啪——”
“啪——”
“啪——”
三掌击过,誓约成立,永无反悔。
李逸风再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不止是要把他看在眼里,还要铭刻在心间。
来之前与师傅先盟誓了,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若何晚亭发现自己以感情把他羁绊在这里,终究只是一个骗人的幌子,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今日之誓。
伸手攥紧与他出自同源的半片玉,李逸风在心底发誓若有朝一日自己先他而去,也必要叫自己的传人将此佩带来,放他自由。
重重地闭上眼,不再看那生长于心头亭亭如荷的人,李逸风走出了那情思牵缠的双瞳,走出了那方留不住枯荷听雨的河畔,不再回头。
何晚亭注视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
久到河畔的荷开了一季又一季。
听说,那人因师傅为此而死,自愧有负师恩,也无法带给师姐幸福,最后把自己未过门的妻交给了他的青梅竹马段于成。
听说,他再未动娶妻之念,本来唾手可得的帮主之位也让给了别人,自己继承师傅衣钵,做了丐帮的布衣长老,风行神丐之名响彻大江南北。
听说,他最后曾语此生最爱之事便是雨夜听荷,虽然风雅得不像乞丐应做的,但污糟的叫花子与高洁荷相伴,才算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诠注。
听说,一切只是听说。
又是夏至,洛水河畔的荷挤挤攘攘地开了半个河湾。
粉红的,粉白的,寂寞的热闹着。
荷畔亭亭如荷的人早放下了芥蒂,期盼有一个笑言不让荷花寂寞的人相伴。可是,他所等待那人却从未踏足此地,一年又一年地让枯荷听雨,直至残梗经霜。
一晃二十六载光阴匆匆而过,他的弟子带来了个受重伤的情人和他的确切消息时,却是一他在某次出行完成任务,为救突然窜出来的孩子而意外身亡后的第五个年头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何晚亭握着被摩挲得润绿光滑的半片玉,怔立于又熙熙攘攘开了一畔的荷池边,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痴情的等待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
他的传人甚至连另半片玉也找不到了,那玉自破碎之日起便已永远无再团圆的一天。
为什么被留下来的人,还残存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痴痴念念,魔障丛生?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的,因为爱那人,懂那人。
他来去如风,如风般清逸。正直、刚毅、偶做玩世不恭之举却明白自己到底该取舍的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他,他绝对不可能爱上。
可是,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他,所以他们只能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有缘无份吗?
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他吟的那首诗,“留得枯荷听雨声”。
留得枯荷,所以他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人。
风过,吹乱一池春水,水中的荷也为之折舞,却留不住,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