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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千帆(上) 第五章 肯将浮生换一笑 作者:风铃子
    这一路西行去,不久已是黄昏,然后,暮色再度降临大漠。

    此时正是十月半,白日里有阳光普照,还不觉得怎么冷,到得夜晚,寒风一阵紧似一阵,穿体,侵肤,噬骨,锥心……再加上四野里一片苍茫,只有风穿过乱石堆荒村废墟时,那呜咽一般的声音。

    没有人,没有生气,只偶尔有几声狼嚎、一声雁唳:狼嚎是孤狼的宣泄,雁唳是伤雁的挣命。

    结果,却令听者更觉寒冷,寒彻心扉。

    韩剑又一次怨恨起大漠:这倒不仅是气候恶劣,还要加上无聊的原因。

    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从「巴扎」出来到现在,柳煜云就一直冷着脸,锁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无论韩剑怎么威逼、利诱、讨好、说笑……甚至大吵大闹故意骚扰,他就是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最多,也只是低低「恩」一声。

    这也未免太无趣了!韩剑赌气似地想。以前同行那几日,柳煜云看起来是很冷漠,其实却暗暗和自己闹着玩,还常常想出这样那样的鬼主意,在自己身上实施……呃,当然本大天才是从来没有上过当(?)……怎么今天却一下子闷成这样?!

    韩剑忿忿地抽了一鞭,黄马快走几步,抢先向远处奔去。

    走不了多远,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韩剑拾了点柴火,柳煜云捉了一只獐子,当下两人剥了獐皮,升起火来烤着吃。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只有几点冷星若隐若现。篝火「哧哧」轻响着,青灰的烟袅袅升腾着。

    远处,有山风吹过荒村的声音,虚无,苍凉。那声音里已不是繁华尽头的沧桑,而是寂寞了千年万年、却犹自执着不悔的守侯。

    韩剑坐在一边,用手里的树枝拨动篝火。

    柳煜云坐在他的对面,孤独的风声,一阵阵在他耳边响起又低落……然后又是一阵盘旋,之后消亡……他轻轻叹了一声,在心里。

    不是不知道韩剑的好意,不是不想让自己放松一下,而是我根本不能放松啊!

    不能不去在意:石魁的执念,是石家代代相传的,他早已痴毒入骨,怨恨入心--一代又一代,积压下来的执念,到如今,已经无法再沉默了!

    于是,石魁疯狂了。

    百年的怨恨,内心强烈的情感,使他失去了应有的敏锐:甚至,无法认清屠浮生的本质,盲目地信任一个小人……这确实很危险,但是,更可怕的是,如今的神教,正处在内忧外患的时期,衰老的教派,已经很难抵制正派的进攻--石魁选择在这种时候叛乱,莫非是要……

    心漏跳了一拍。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事情无疑是朝着最坏的一个方向发展了……其结果,无论是苍圣还是墨衣,都会陷入绝大的危险之中!

    柳煜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但愿……不会如我所想……

    韩剑隔着轻烟看去,一片模糊,看不清柳煜云脸上神情,却净可以猜想出,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十分凝重--唉!郁闷郁闷郁闷郁闷~~

    「嗤~~」一股浓烟乍然喷出。

    「呀!我的獐腿!」韩剑立即从「郁闷」中返回现实,跳起身来,取下烤得半焦的獐腿,迅速撕开焦黑的皮,幸好只焦了一半--等等,一半?

    那不就是说:他们两个中有一个得吃烧焦的肉了?!

    韩剑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柳煜云--恩,后者还在继续思考,看来是不会注意到肉的质量了……嗯……嗯……所谓「无功不受禄」,这剥皮烤肉的活儿可全是我一人包办,我当然应该吃好的!(你好象忘记獐子是谁捉来的……)

    可是,年纪大的不让着年纪小的,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何况,柳煜云此刻的样子……完全不复日间的凶悍,却是十分孤弱。

    韩剑叹了一口气,捡了一块最好的獐肉,递给柳煜云:「喏,本少爷一向都是尊老爱幼的,绝对不欺负你,这是最好的一块。」

    柳煜云脸上神情变幻,却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这小鬼!韩剑忍不住咬咬牙,什么态度嘛……明明自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了,还这么一个样子!

    不行,要忍耐,帮人要彻底。韩剑强忍着脸筋抽搐,把獐肉送到柳煜云口边,柳煜云这次倒是没有推拒,轻轻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的惨叫,远远回荡在大漠中。

    韩剑捂着手指,乱叫乱跳:「喂喂喂,我好心喂你吃肉,你干什么要咬我的手指啊!」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惨叫,终于令柳煜云回过神来,一看状况:呃,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候……

    「呃,对不起。我分了心,所以……」柳煜云清秀的脸罕见地一红。

    「所以就把我的手指当獐肉吃了?!」满腔怒火的韩剑,猛地凑到柳煜云身前,距离近到四眼互对,两个鼻子都快撞在一起,「你你你--你说,你怎么补偿我?!」

    好强的气势,但是表情,呃,很搞笑……

    柳煜云不觉暗笑,心中又起促狭之意,先前的愧疚尴尬早拋到了九霄云外:「补偿是没问题,但我还是想说一句--」

    「你的手太粗糙了,让我食欲全无。」

    「你、你、你──」

    青筋,青筋,青筋……满头的青筋……韩剑听到理智崩断的声音……

    「呵……」不知为什么,先前的沉重竟减去了不少,柳煜云轻轻一笑,很轻很轻,再没有必须维持的坚强老成,也没有寂寞的--

    一笑。

    瞬间,就如冰层断裂时,依然清冷的水中,溅起了一朵活泼的浪花。还是很冷,还是很苍白,但是,其中却没有了冰的碎片,没有了沉重的枷锁。

    韩剑本来是要「报仇」的,却在一抬眸间,看见了一朵苍白却活泼的笑容,那是从心里笑出来的,绝美的笑。

    他不觉怔住。

    柳煜云本来笑得欢畅,却发觉韩剑一动不动呆看着自己,正想询问,韩剑已有些遗憾似的叹了一声:

    「你笑起来好美……」

    柳煜云敛了笑,正色道:「你这种话要对女孩子说。」他容貌承自母亲梅映月,清秀绝俗。因此行走江湖时,常遭宵小之辈窥伺,虽然出手料理甚是简单,时日一长终究也觉麻烦。此刻听韩剑赞扬自己貌美,便敛容正色,加以提醒。

    韩剑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他深深看了柳煜云一眼,「你武功才智都胜过一般大人,处处占人上风,很多人都以为你少年老成,其实,跟你相处过的人就知道,你只是强迫自己变强,强到失去了所有少年人的欢乐,连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很少有……」

    柳煜云微微怔住,韩剑转头,向天。

    天上,只有几点星光。孤独地在黑暗闪烁着,燃烧着,寂寞着……暗了,又亮了,亮了,又暗了……然后有一刻,让黎明的颜色,埋葬了曾经的灿烂。

    孤独地生,然后,孤独地死。却只想要用消耗灵魂点亮的光辉,来证明自己存在过……或许,这是它们的执念罢。

    不后悔,不放弃。

    「云儿,其实,你又何必活得如此沉重?……只要放下这个包袱,你就可以活得很快乐……」韩剑的声音,远远散失在苍茫的夜空里。仿佛,还有几声回响,低低的,远远的。

    夜色荒芜。

    柳煜云心中一阵苦涩:何必呢?……也许,也只是自己的执念罢了,就算为此付出一切,也不后悔……那是自己的执念,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不后悔。

    可是……如果,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有这样一声叹息似的询问:

    「笑的时候你开心吗?」

    他能怎么回答?

    这个夜晚,没有月光,火光也灭了。大漠上只有缕缕轻烟,犹自袅袅升腾,不息。

    一片死寂。连狼声雁唳也中断了,断得突如其来,令人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风声还在徘徊,还在呜咽,却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

    空间,仿佛被割裂了。

    韩剑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没来由的恐惧,一下子在心里蔓延开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恐惧,就像暴风雨来临以前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

    恐惧无所不在。

    惊恐中,韩剑回头看了一眼柳煜云。柳煜云依然镇静,韩剑看见他,却更心慌:他从来没有见过柳煜云的脸色如此苍白,冷过月光下的雪地。

    「韩剑,这次,是石魁。」

    没有等韩剑从惊骇中回过神,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柳煜云径自站起,振衣,定定地看着烟雾消散的地方:「石长老,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他对着烟雾说话,平静的一句话,却打破了那无所不在的,死寂。

    烟雾消散,渐渐显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苍鬓,长髯,紫袍,系着一条素白的腰带--那是他们家族,执着百年的仇恨与荣耀--他们,永远为逝去的家园和信仰,哀悼,努力,至死,不悔……

    烟雾几乎完全散尽,石魁的脸,也出现在眼前。

    看到他的脸,韩剑心里又是一震,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不同,也没有邪恶的欲望,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会给人深刻的印象:因为,嵌在那脸上的,不是眼睛,是两点火焰!冰冷的寒火,却燃烧着,痴,怨,恨……

    韩剑暗暗一颤。

    石魁开口了,与柳煜云太过相似的平静:「你很厉害,我不愿与你为敌,但是--」

    「为了光复墨衣教,即使要你与天下人为敌,你也顾不得了。」柳煜云接下去说,一样是听不出喜怒哀乐的话语。

    「不错--百年以前,你们苍圣教仗着强势,强并我墨衣教,践踏着墨衣教无数子民的尊严,剥夺了教众的信仰--你可承认?」石魁冷笑,蕴着疯狂。

    「……我承认。」柳煜云微微垂首,这确实是苍圣教犯下的罪孽。

    「这就是了,这样的耻辱,这样的怨恨,身为墨衣子民便该永世不忘,卧薪尝胆,力图复仇!……现在,正是武林中势力变换时候,苍圣教内部分崩离析,早已日薄西山,而正教联盟对之已是虎视耽耽--天下大势,由此可知,我们墨衣教自当报仇雪恨!」石魁的语声抑制不住疯狂,疯狂的恨,疯狂的怨。他大声说着,话声远远传了出去,散失在无垠的夜空里,又仿佛有回声,一层层、一重重,响起。

    「……报仇?石魁,你真残忍!」风中,柳煜云的回话,冷冷地遏止着疯狂,他截断了石魁,毫不留情地,「你不会不知道,正教中人习惯于把一切异己势力归到邪魔外道中,再举着除魔卫道的旗帜,不择手段加以削弱、孤立、分化,直至这种势力灭绝,一个不剩--在他们眼中,苍圣教固然是魔教,你们墨衣教又何尝是什么名门正派?如果苍圣教存在,他们会利用你们来打击我们;但有朝一日狡兔尽、走狗烹,你们的下场,只怕也是沦为他们维持正道的祭品!」

    风中的他,白衣如雪,荏弱中却透着刚强。

    「呵呵,没错,就是这样,那又如何?」石魁眼中寒火一动,光焰暴长,「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比之被你们苍圣教奴役毫无尊严苟且偷生,只要能死得堂堂正正,死又有什么可怕?!」

    「就为了这种理由,你就甘心牺牲自己的教众?」柳煜云眸中冰雪凝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好,我也有我的坚持,既然我们不可能讲和,那么--请!」

    请、请请、请请请。

    韩剑经常听到这句话,尤其是在父亲为他挽留老师时。说真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句话,甚至还有点反感:因为每次,父亲拉下脸皮这么一说,老师也就会很不好意思地留下来教他。他不喜欢这句话,但从来没有一次象此刻一样,对这句话感到害怕。

    说话的人是石魁。在听到柳煜云那声「请」的时候,他眼眸中的寒火倏的一明,似乎还能看到,那眼神中,有火舌嚣张地吞吐--旋即,那火光徐徐地收敛起来,藏于心,不形于色。

    然后,他敛容正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请」,右手探入袖中。

    柳煜云站在他对面,三丈距离。风紧,白衣飞扬,更显得白衣下的人荏弱消瘦,却更是清冷孤绝,令人不敢逼视。

    柳煜云眸中闪过冷静而坚定的光芒。他一直在看着石魁,心中暗暗估计:石魁已陷入疯狂,但身为西北第一高手,对敌之时还是能保持一贯的冷静。如果我想乘机出手,只会遭来排山倒海的反扑--所以,一开始突袭并无取胜机会。

    还有,石魁将手探入袖中,有两个可能:一是,他的兵刃藏在袖内,可能是刀、匕首、鞭子、或者奇门兵刃……从他性格来看,刀和奇门兵刃最为可能,但不排除其它;二是,他要对我施放暗器、毒药。石魁做事不择手段,受「圣女教」影响,西北一带的武林人世也多擅长此术,这本来甚是难防--但从他蓄积真气的力度看来,已远远超过施放暗器毒物所需,显然可能性不大……

    他心念电闪间,目光仍是一刻不离石魁。

    石魁静静站在对面,人,一动不动,连衣袂也没晃动一下。柳煜云知道,这是一门极其上乘的内功。

    万物无声,风拂过,衣袂不张。石魁仿佛置身于一个孤独的空间,连风声也无法抵达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疯狂,孤独的,吞吐着无声的焰。

    柳煜云心中一动,石魁之所以会疯狂,原来……来不及多想,一种压迫感袭来,沉黑如靥,死亡的梦靥。当下,他不敢再分心,只凝神对抗着石魁的真气。

    风冷,苍穹下,轻烟已烬。

    孤绝的风拂过两人身边,一动一静。

    柳煜云凝视石魁,他知道:自己的年龄小了石魁一大截,而且先天体弱,内力绝非他敌手;唯一可以与之对抗的,只有「寒花宫」绝世的轻功,和经过自己改造的「冰弦银索索法」……如果是持久战,索法中自创的新招,就可以结成阵法困杀石魁;只可惜自己这身子,实在不堪久战。

    如今之计,只有先作游斗,伺机找出石魁的破绽,再作打算。

    心中计划方定,石魁已经发动!

    石魁一翻袖,刀光已出--

    那,不是刀光,刀光,怎么会有这种惊破天地的苍凉和孤独雄壮?!

    那,不是声音,不是刀风--刀风,怎么会有这么凄厉孤绝的声音--像是要把内心几千几万年的挣扎、痛苦、孤独、怨恨一起吼给这茫茫苍穹听!

    一时天地变色,鬼神震慑。

    刀光如龙,狂龙,怒龙,孤独的龙--青蒙蒙的光影里,它冲天--飞凌--徘徊--长啸!

    看在韩剑眼里:刀不是刀,龙才是刀。

    青龙凄厉地呼啸,划过大地成一片狂澜!

    风也狂,飞沙走石,韩剑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得退后几步,仍在耳鸣心跳不已。然而,他还在担心,面对这样的「龙之刀」,自己身为旁观者尚且如此难受。那,柳煜云呢?他首当其冲受到攻击……

    一时,韩剑心乱如麻,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柳煜云看着刀风向自己袭来。

    如龙的刀!他心里一惊,瞬间冷静下来:这不是龙,还是刀--这只是石魁那浓烈的痴意和怨恨凝聚在刀势里,压迫别人形成的幻觉……

    对,是幻觉,只要自己保持冷静,就不会被迷惑!

    柳煜云灵台一清,白衣一闪已飘飞而起,闪过当胸一斩。

    石魁的幻觉,是他的执念,竟是如此深厚……只是我却不会被迷惑。因为我也有我的执念,和他一样的执着……

    即使耗尽生命也要坚持的东西!

    刀风,如雷鸣。

    韩剑抬头看着上空:

    柳煜云白衣一折,扬袖,旋身,又闪过一记卷刀--两记刀风左右夹击--斜身从两道攻势间滑出,避得好--呀,上面当头一道急袭,糟糕!--嗳?竟然不知怎么一晃,就到了刀上方?

    刚开始,还能看得清两人动作,后来两人越打越快,韩剑竭力去看,仍只见深黑的天空里,紫袍人手中的「青龙」厉啸飞旋,想要击杀白衣人;然而柳煜云白衣飞凌,双袖轻挥间避开所有攻势,虽然遇险,却如一只白鹤一般,在刀身上一借力扶摇而上,决不停滞。

    韩剑心中,稍稍宽慰。

    殊不知,此刻的柳煜云心中并不轻松:石魁双足稳稳站在地上,刀风一记凌厉过一记,后劲充沛,一时片刻决不会放松;而自己虽以轻功闪过,但内力太过薄弱,一会儿功夫已是心跳气喘,难以为继……

    幸好,刚才短短几下交手,已经看出石魁的弱点……现在,就看自己怎么利用了。

    对,石魁疯狂,固然令他的刀功力倍增,却也令他会在一些细节上犯错--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尽管,他平时可以凭着经验掩过这些错失,但无论如何,还是可以找到他的破绽!

    蓦然,心念一动!

    就是此刻--

    石魁久攻自己不下,心浮气躁,竟然举刀向旁人砍去--右胸,左膝,双肩,总共四处破绽!

    只要用「冰心针」刺他左膝,银索自可夺他性命……机会只有一次……

    等等!他砍的那个人……?!

    呼吸,剎那,停顿。

    柳煜云眼睁睁看着,那一刀--竟是向着韩剑砍去,避无可避的,一刀。

    韩剑正在发楞,他怎么也想不到,杀身之祸,会这么从天而降,只一刀--

    傻瓜,快躲啊,你师父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你……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跟着我,会死的……你怎么一点都听不进去?!

    还有,你……你问我……

    「笑的时候你开心吗?」

    ……这辈子,你是第一个问我这句话的人……

    刀风急掠,呼啸扑近。

    柳煜云心中雪亮,这是唯一的击杀石魁的机会了,不能错过,不容错过--

    对,只有他杀死韩剑的这一刻!

    决心下定,不要,错过。

    是的,不被私情左右,不错过机会,这是爹爹的信念--

    刀风近在咫尺。

    韩剑来不及躲,甚至来不及作出一切可能的反应,只怔怔睁大了眼看着那青青的刀光!

    鲜血飞溅……

    韩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眼前白衣飞扬,就在石魁的刀砍到韩剑身体前,最后一刻--

    一个荏弱的身子护住了韩剑,坚定地。

    于是,刀砍下,血飞溅。

    洒在雪白的衣襟上,如开了无数朵红梅,嫣红嫣红,触目惊心。

    石魁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以柳煜云这般冷静自持的性情,怎么竟会为了别人而硬挨自己一刀?!他难道不知道么,这一刀足以令他送掉性命?到底是怎么想的?!

    震惊也只是一剎那,然而对于石魁这样的高手而言,也许也是致命的了。

    就在那一刻,柳煜云骤然扬袖,三点寒光,随着一片细密的索影--瞬间--间不容发--向石魁急袭而去!这一次,他自知命不久长,竟不惜加重伤势,用上了全力!

    「嗤嗤嗤--」石魁猛然回神,急向后飞退。

    然而,柳煜云拚死一击,又岂是易与?三声响罢,石魁左膝中针,右胸被银索一划,血流如注,身上数处经脉被银索寒气击伤--虽非致命,却也是数月之内不能痊愈的重伤!

    石魁审视伤势之后,才缓缓抬头。

    十丈远处,韩剑双手横抱柳煜云,脸上亮亮的,是泪。

    柳煜云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鲜血染得白衣上一片凄红若紫。刚才那一击,显然已耗尽了他最后的余力。

    石魁想起自己伤势,心中暗恨,走近一步,想确定柳煜云生死。不想,一股凌厉的气势直逼过来!石魁诧异,却只见韩剑满脸泪水,眼中神色,愤恨伤心无限--显然,如果石魁意欲伤害柳煜云,他一定会拚死阻拦。

    恩,反正柳煜云受此重伤,必然活不了。自己伤势甚重,没必要和这小子硬拚……石魁心中主意已定,转身倏然离去。

    他来和去都一样神秘,无迹可寻。

    就像是一缕孤独了百年的幽魂,只为着那一腔执念留在了这人世间,寂寞来去,孤独生死……却无怨,无悔。

    韩剑没有注意到石魁的离去。

    在那一朵凄美绝艳的血花绽开时,他全身的力气也似乎被抽干了一般,一瞬间,连站也站不住。直到柳煜云冰冷荏弱的身躯倒了下来,他才悚然一惊,颤抖着将他抱入怀中。

    大漠,冷风如刀,一阵,紧似一阵。

    行走在大漠上的人们故老相传:那风声是死亡的呼啸,是会催人魂、夺人魄的……它就在人们的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夺去他们的体温,最终,将他们引向黄泉。

    这个传说是真是假韩剑不知道,他只觉得,那一阵一阵的风声,如呜咽,如悲泣,如天涯尽头将断未断的箫声。一下,又一下,打在他胸口,痛如刀绞。

    韩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苍茫的黑夜里,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茫茫地站在一片荒漠里。不知道该怎么办,韩剑只能点了柳煜云伤口几个穴道,然后抱着他,眼泪,奔涌而出。

    柳煜云身受重伤,本来已昏迷不醒,忽然觉得脸上一热,湿湿的,好象……是水珠滴在上面,精神竟不觉一振,勉强睁开眼来:

    眼前,满脸泪水的韩剑。

    韩剑此时已是年近双十的青年,本来颇具男子气概,然而这一哭,却很难让人把他和小孩子区别开来。

    「哭什么……」柳煜云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低低叱他一句,却引得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咬牙欲忍,鲜血一下子涌到了唇边。

    「咳咳……」糟糕,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觉得眼里一阵发黑,隐隐约约,灵魂竟似要离体而去一般!

    「云儿!」惊呼一声,韩剑想也不想,手掌按上柳煜云胸口,欲要为他顺气,却没想到柳煜云伤口即在胸前,他这一运真气,冲开了穴道,鲜血顿时泉涌而出!

    韩剑真气一发,立觉不妙,连忙缩手,手上却已是一片殷然。

    「云儿……」绝望一般,韩剑颤声轻唤。

    仿佛为了响应他这声召唤,柳煜云再次缓缓地睁开了眼。他脸色本来已极为苍白,受伤之后失血过多,更是几近透明,没有一点生气。然而,他一双眸子竟还是清亮出奇,甚至,连那眼眸中的坚定神色,也一如往昔。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少了一分孤独冷漠,多了一分温情--仍是淡淡的,不易察觉。

    「韩剑……」柳煜云强运了运真气,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多么后悔多么不甘,这一次,还是逃不了、躲不开了……

    我决不是输给命运,只是输给自己,输给自己内心的感情。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那一刻,石魁的刀朝着韩剑劈下,我以为我可以容忍这样的牺牲:欲成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吝惜小小的牺牲……这是爹的信念,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但是,我不是爹,终究不是,永远不是。

    想到这,他轻轻笑了,那笑容,只是在他脸上淡淡的浮现了一下,又迅速隐去了;看在韩剑眼里,那笑容,却是轻松的、如释重负的。

    韩剑心里一酸:云儿,云儿,为什么你直到此刻,才能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回巴扎……」声音很低却清晰,柳煜云笑容一敛,用尽全力说了三个字,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一片黑暗。

    迷糊中,他似乎听见韩剑的呼唤,急切的,带着哭音,悲怆得令人心酸……心中不舍,欲要回首,那声音却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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