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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依恋(上) 第二章 作者:一色淳
    “很痛吗?”

    “还好……”

    “还是去给医生看看吧,如果感染细菌就不好了。”

    “可是只是擦伤而已……应该不用吧?”

    “是吗?”

    蹲在范可钦面前,董同曜看着他右脚牛仔裤膝盖的地方上摔破了的洞,动手卷起裤管来看,是一道有点深的擦伤。还好因为隔着裤子没跑进什么砂石,伤口看来很干净,血也流得不多。

    简单地消毒,研究室里没有医药,顶多只是用面纸沾了清水擦擦伤口。被碰到伤口时范可钦痛得抖了一下脚,董同曜立刻轻声地说:“忍耐一下。”

    范可钦的手掌也因为跌倒的时候撑在地上而磨破了,董同曜才注意到他个子小,所以连手掌都是小小的……

    那小小的手心里布满擦伤痕迹显得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手掌更是白得像纸一样,看得董同曜不禁感到一丝不忍。

    帮他牵起脚踏车、要他回来研究室检查有没有摔伤的时候,他还微笑着拒绝说不用了。差点就被那微笑给骗过去了,董同曜心想幸好自己有坚持要他来。

    “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药房,至少也得擦点药水。”

    董同曜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可是他立刻就被阻止了。

    “教授!不必了!”

    站住脚步回头看,身后的男孩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这样就好了,谢谢教授,我要回去了。”

    他站起来放下裤管,粗糙的布料碰到伤口,他的脚又抖了一下,明明他就是会痛,可是他还是硬把裤脚拉下来,

    看他那毫不理性的举动董同曜莫名地一阵恼怒。

    “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这么拗?你就听话在这里等一下啊!”

    不想听他找理由推拒,董同曜立刻就推开门走出去。

    虽然是老资格的教授,但他对学校四周的环境也不熟,问了路上的年轻人才找到药局,搞不清楚擦伤要擦哪些药,董同曜心想反正买了总是有备无患就干脆就把整个急救箱都买回来。匆匆回到研究室没有看到学生,他愣了一下,看到沙发上还放着学生深蓝色的背包,才松了口气。

    坐下来等了几分钟,上演了一小段人间蒸发的少年才推门回来。

    他虽然摆出温和的表情,可是董同曜知道他其实不高兴。

    事实上董同曜对他的印象太少,在那少少的印象里也没看过他有高兴过的,可是他依旧是一脸礼貌的微笑。

    “教授,我有打工,可能来不及,所以先去打电话请假。”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将他带回研究室,可是他那苍白的脸色让董同曜不想多加挑剔,反正自己跟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到可以责骂的地步,董同曜也摆出了老师的样子来。

    “美术系打工的学生很少,你这样吃得消吗?”

    “我已经习惯了。”

    好像以为董同曜是暗示他的学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先准备好学校的事。”

    董同曜知道他是认真的学生,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一瞬间泉涌而出,好像开了口的水袋一样不停地流出来。

    在上个学年的艺术史课程上,范可钦担任过分组报告的小组组长,他不但从来没有旷过课,对小组的成员也很尽心,他是那种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会保持中庸之道的人,年纪轻轻就非常懂得掌握立场,董同曜虽然理解这也是绝佳的生存之道,不过还是不免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董同曜记忆所及里,范可钦都是个四平八稳到根本不会让人特别记住的学生。明明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不过正因为才十九岁而已,即使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的董同曜也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尤其是现在,他绝对是硬撑着在笑……

    为什么?是因为摔跤,还是打电话时被打工地方的上司责骂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以太过专注的眼神凝视着对方,董同曜只是疑惑不已地拧起了眉。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脸色愈来愈僵硬,最后干脆低下头,直到看他要拉起裤管,董同曜才惊醒过来似地连忙阻止他。

    “我来弄就好了,你小心又会痛啊!”

    蹲在年轻的学生面前照料着那模糊的伤口,董同曜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这个学生真是太娇小了,怎么男孩子还长得那么小?连膝盖也小小的,小腿也非常细……

    按部就班地消毒擦药,最后再用纱布细心地包好,董同曜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裤脚……不知道有没有弄痛他?

    抬起头的瞬间,董同曜呆了一下。从上往下注视着董同曜的那双大眼睛里尽是露骨的嫌恶。

    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正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

    “手伸出来。”

    证据就是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也是乖巧地伸出手。

    董同曜去捧那只手好处理那上头浅浅的伤口,手心碰触到的温度让董同曜又是一愣。

    冰冷无比的指尖。明明是九月的热天。

    董同曜忍不住问:“你会冷吗?”

    “不会。”

    少年摇头,面对董同曜的疑问表情,他才又一副勉强表情地解释着说:“我的体质本来就会手脚冰冷。”

    听到他的回答董同曜又不禁皱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差?

    犹如探查身家资料的欧巴桑,一大堆疑问浮现在董同曜脑中。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娇小?他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是不是早产儿?平常有好好吃饭吗?怎么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个头还那么小?就算是十六岁的鸿恩,好像都还比他长得好……怎么他就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

    才一包好纱布,范可钦就彷佛被烫到似地收回了手。

    “谢谢教授!”

    过于响亮的声音让董同曜又一愣,范可钦好像觉得说了“谢谢”就算尽到责任了一样地立刻就伸手去抓背包,碰到手心的伤口他又倏地缩回手,可是马上又好像赶着什么似地忍着痛去抓。

    看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董同曜也不好留他,可是……

    “我买了便当,你吃不吃蒲烧鳗鱼饭?”

    既然出门,董同曜经过摊贩就顺便连便当也买回来,理所当然学生的份也准备了,如果他走了,多出来的便当可以放着冷藏等着明天微波来吃,那也是解决的办法……

    不过既然是因为他在才买的,董同曜还是希望他能留下来吃。

    范可钦的动作停了一下,马上就抬起头来摆出客气的微笑,那微笑让董同曜想着与其它要笑得那么不甘不愿、还不如不要笑。

    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他却乖乖地说:“那谢谢教授。”而落座。

    也许他是因为受过照料而不好意思拒绝,董同曜明明也跟这个学生不投缘,可是他接过便当在沙发上坐下时自己却突然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去留而动摇心情,董同曜不禁吃惊。

    异常的情绪让他纳闷,不过看到范可钦好像连拿筷子都会碰痛手心而扭曲了脸的样子,就觉得他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就又释怀了。

    他大概很怕痛吧?董同曜没看过有人会因为碰到伤口就抖得好像被电到了一样……那并不是严重到那种程度的伤口。

    他只用指尖捏着筷子的姿势也小心得过份了,董同曜不禁想着对方如果是鸿恩,自己一定会叫他不要拿筷子,让自己喂就好……

    想起鸿恩小时候连汤匙都拿不好,自己一口一口喂他吃饭的景象,董同曜心头不禁一阵怅惘,明明鸿恩小的时候自己忙于学术研究,根本没有空关心照顾……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对微少得可怜的记忆更念念不忘。

    小时候的鸿恩用那童稚的嗓音叫着“爸爸”的时候真是可爱,长大了以后又那么乖巧……

    为什么忽然又想起鸿恩?凝视着范可钦那低垂着头吃饭的模样,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怎么看都让董同曜觉得好熟悉,连掉在额头上随着吃饭动作而微微摆动的漆黑头发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虽然似曾相识,可是怎么看都只是“范可钦”而已,也不可能会变成别人,当然跟鸿恩也是一点都不像,可是董同曜就觉得他真是……

    真是什么?

    董同曜忽然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眼。

    在困惑之中董同曜也慢慢地打开了饭盒。从小家教严谨,董同曜吃东西总是保持端正的姿态,挟着筷子的手指也是自小被严厉纠正过好几次的姿势,吃了几口后忽然坐在对面的少年向自己看过来,董同曜疑问地看回去,视线相交之际,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大学生的人忽然说:“教授,你好像‘海上花’里的人!”

    一说出口就立刻闭上嘴,一副对自己说的话后悔不已的表情。

    董同曜虽然不懂他何以如此反应,不过他那口无遮拦的口气董同曜倒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才一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已经恢复彬彬有礼的态度,语气充满尴尬。

    “就是……很认真地在吃饭。”

    吃饭本来就该认真不是吗?“海上花”这部作品董同曜虽然小说原著和后来改编的电影都看过,但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因为吃饭这种奇怪的理由而跟虚幻的人物扯上关系。

    要明白年轻人跳跃式的思想实在太难,董同曜只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而范可钦那好像做错事而低下头埋头吃便当的态度让董同曜不禁又烦躁起来。

    董同曜知道他不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觉得做错事,他是因为觉得对古板的教授不应该那么“直言不讳”而懊悔。

    他为什么不能坦率一点?董同曜虽然身为教授没错,不过大学生毕竟也是成人了,总可以好好说话没关系吧?

    虽然范可钦怎么看都像个小孩子……董同曜放下便当站了起来。

    “你的饮料我帮你收起来了,你要喝吧?”

    从冰箱里拿出东西,下午只喝了一口就被丢下的那瓶葡萄汁正静静地站在冰箱里面,董同曜拿出来放到学生面前,对方看着那瓶子再度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又是一脸要笑不笑的勉强。

    董同曜以为他要拒绝,结果他又是说“谢谢教授”地接过去,而且很快地喝完。

    看着他的举动董同曜忽然明白了,只要招待他,他就会接受,可是那绝对只是因为“不好拒绝教授”——他以为只要乖乖地照着董同曜的话做,就可以不必和董同曜扯上关系。明白到这一点,拿着吃到一半的便当,董同曜忽然胃口全无。

    看着便当里的菜董同曜忽然难以下箸。

    “教授,我吃完了,谢谢教授,教授你还有事要忙吧?我就不打扰!”

    突然站起身的男孩让他吓一跳,男孩正以利落的动作将空便当盒、饮料罐都收在一起,看来他是要自行拿去丢……他甚至连背包都背好了!

    明确到无法再挽留的态度,虽然董同曜自知自己绝非会得学生喜爱的老师,但这个学生也用不着表现得这么明显吧?看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董同曜忍不住说了。

    “范可钦,你有空可以常来研究室,自己一个人来也没关系。”

    “……好的——那教授再见!”

    露出犹疑的少年一下子就恢复过来,他又露出那种董同曜讨厌得不得了的笑容。

    说完简直是背出来的台词以后,范可钦很快地推开纱门,他那利落行动的背影同样也利落地消失无踪。

    为什么他要那么急于离去?

    明知毫无意义,但他推门出去的那瞬间,董同曜心中却强烈涌现想叫住他的渴望……

    直到门扇关上已经看不到人了,董同曜才收回视线。

    拿着筷子,董同曜发现自己的便当才吃了一半而已……那个孩子吃饭怎么那么囫囵?真是没耐性。

    董同曜再度抬头去看着那早已停止摆动的门扇。

    透过绿色的纱门望出去,门外只有一片模糊的颜色而已。

    虽然嘴巴上说着好,但事实上范可钦再也没有来过研究室。就算韩骐来了,他也没有来。这并非需要遗憾的事,但偶尔在某个时候,董同曜会忽然惦记起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那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应该早已经好了吧?

    回想起少年骑脚踏车的画面,董同曜不禁隐隐担忧起他会不会又摔倒……

    然而即使挂心了好一阵子,时间一久,董同曜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每天埋首在研究室里,董同曜很快又恢复沉浸在论文中的生活,哲学这门科目一向不被重视,在学术领域上也很难有所创新,不过老是浮现或许该退休的念头的董同曜,很希望在最后可以发表专精的论文,为漫长的学术生涯划下完美的句点。

    不过,在已经过于琐碎乏味的日子里,却还收到了不明快的消息。

    从收发室送来的信件,用计算机打印得端端正正的辞呈,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董同曜的桌子上。

    连辞呈都是邮寄来的,可见得是不可能挽留了,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必须得在硕士班最后一年休学,可是事到如今再问也没有用。

    总之,董同曜的助教已经确定要辞职。

    “倒底发生什么事了?”

    打电话过去问,是迟疑的解释。

    “教授,真是对不起,我的家里忽然有事情,只有我能照顾而已……”

    那么不安的口气让董同曜不好再问,只能答应。

    然而想到又得要开始找新的助教就感到厌烦得不得了,少了助教,很多琐事董同曜根本处理不来,不光是用餐这种私人琐事,上课要印的讲义、填写给学校的消耗品申请单、各种资料的汇整、学术会议的行程……零零种种都是董同曜顾及不来、也不想顾及的事情。

    找助教的过程也是另一种麻烦,光是想到要到系办公室去董同曜就无力,难得找到体贴的助教,没想到那么快就离职了。这么多年来在研究室里来来去去的助教数都数不清,惠慈是和董同曜最合得来的助手。

    在惠慈以前的助教是谁?董同曜一时忽然想不起来,明明也不过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

    或许干脆不要理会论文直接办退休算了?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就算写出好论文也没有什么意义,那种东西留给年轻后辈去努力就行了,现在就算获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功,得到学术上的好名声,也没有足以分享的对象存在。

    只有独自一人的研究室就像董同曜未来的人生写照一样。总觉得自己好像愈来愈孤独了……

    愈是去想就愈觉得未来的确只有独自一人默默啃食寂寞的下场而已,董同曜常常想着想着凝视着角落里的仙人掌发起呆来。

    把桌上的厚重的原文书翻过几页,董同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下午的时光催人入睡,他想起了过去美好的光阴,手指就像挽留般慢慢移向胸前的口袋。

    突然门那边传来细微的嘈杂,仿若一只小猫轻跳而过,透过纱门照进来的光晃动了一下,突然门被轻轻推开了。

    董同曜抬起头来。

    “教授,打扰了。”

    推开门的时候来者犹疑了一下,然后好像忍耐着什么似地摆出彬彬有礼的态度。

    吓了一跳得董同曜还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他就一口气地说明来意。

    “教授,我是美术系二年级的范可钦,我想跟您借ANEWDIRECTIONS

    BOOK,学校图书馆没有……之前我来整理过书柜好像有看过,可以借我吗?我做完报告就还,谢谢!”

    多礼又冗长的开场白让董同曜一时反应不过来,多余的自我介绍简直像要划清界线一样。两个月过去,董同曜几乎已经忘记有这个学生了,可是看到他的瞬间,却忽然有种怀念的感觉,偏偏他的说词就是水泄不通地让董同曜根本无法找出空隙来寒暄,呆了好几秒,董同曜才回过神来:“好啊,你自己拿。”

    男孩连背包也没放下就走到书柜前,专心一意地在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搜寻,他的态度摆明就是想赶快找到书后走人就是了!董同曜难得提高的心绪一瞬间又掉了下来。

    算了,反正那也不过是个学生,犯不着多花心思理会他,董同曜只向他看了一眼,就垂下视线回到刚刚中断的书中。

    过了好一阵子,不短的时间,翻找的琐碎噪音却没有停止的迹象,小小的吵杂声不算扰人,但有个讨厌的人在那边活动总是让人不快,不耐之下,董同曜忽然想起了自己书柜的状况而抬起头来。

    就算助教离职前不久才整理过,但没两下又被董同曜翻乱的柜子如今呈现一片混乱,很多书层层迭迭以不可思议的立体架构堆积在狭小的格子里、要找并不容易,范可钦个子又矮,上几层的东西他连摸都摸不到,更别说用眼睛看了。

    董同曜本来不想管,可是他那极力垫高脚的辛苦样子实在是不想注意都不行,本来还想冷眼旁观,可是他那么小、又那么努力的样子……尽管觉得麻烦,董同曜还是无法视若无睹。

    “你的伤好了吗?”

    才一开口,少年攀高的手臂突然抖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瞠目结舌的表情让走到他身后的董同曜莫名其妙。

    “啊?……什么?”

    他那过于紧张的态度害董同曜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不是骑脚踏车跌下来了吗?膝盖和手掌磨破的伤口好了没?”

    范可钦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手,好好地站直了身体。

    “很久以前就好了,谢谢教授关心,那时候麻烦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

    怎么看都是很“假”的笑容。

    注视他的脸孔,董同曜顿觉无趣,这个学生本来就是很会装模作样的孩子,想要关心他根本是多此一举,自己主动去吃闭门羹的情势让董同曜郁闷,还是快点把书找出来打发这个学生走好了!

    “我帮你找吧?你再把书名说一次。”

    “……不用了,我自己找就……”

    “两个人一起找比较快吧?你也想要赶快找到不是吗?”

    董同曜不禁心生讽刺之意,也不知道范可钦有没有听出来,不过他倒是说了谢谢教授后就没有拒绝。

    “书名是……ANEWDIRECTIONSBOOK。”

    “喔,看那么专门的书,你很认真。”

    “因为是老师开出来的参考数据,大家分配好各自要找的部分,我分配的书单里刚好有这本。”

    “因为在图书馆找不到只好来向我借吗?真是辛苦你了。”

    “谢谢教授您借我书。教授您的书很多,上次我来整理的时候看过,真的是很丰盛的藏书。”

    “只整理书柜就记住有哪些书了吗?你很聪明嘛!”

    “我只是刚好记得有看过这个书名而已,其它本就不记得了,而且也忘记书的样子……”

    “光是记得英文书名就很厉害了啊,最近的大学生英文素养不是太低落就是反过来中文不行,这样两极化不是好现象。我记得你之前的报告,写得很好,行文用词都很恰当,参考的原文资料也很详细,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多了。”

    他愈是客气董同曜就愈是刻意称赞他,他那种一被赞美就连忙找出谦虚言语抵挡的态度就像掉进水洼里拼命划水挣扎的小虫,董同曜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奇怪。

    “谢谢教授,我好像记得书皮是黑色的……”

    他一副认真找书的样子背过身去,总算是嘴上一胜的董同曜不禁感到些许的快意,不过,跟学生斗嘴实在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董同曜也将心思落在书柜上。

    虽然是董同曜的书,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本《ANEWDIRECTIONSBOOK》究竟放到哪里去,虽然书柜混乱,但还算注重整洁的董同曜不会将书乱丢。

    不会乱丢的结果是全硬塞进柜子,爆满的书柜连他自己也深感棘手。

    找着找着发现几本以为已经不见的书,董同曜忍不住翻了起来,在翻到一篇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论文时不禁停下动作,那是前几天想看而找不到的东西,看得入迷之际忽然身边爆开一阵劈劈啪啪的巨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董同曜能做的挽救几乎等于没有。

    范可钦大概是想抓上层的书,但是他个子实在太矮,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到那本凸出柜子横放的书上,堆了很多东西。被他伸手蛮力一抽,书是到手了,可是堆在上面的东西也一股脑儿全掉下来──

    吓了一跳的董同曜只能凭靠反射神经行动,物品碎裂在地板上的尖锐响声让他脑门发酸。

    再度睁开眼睛看,跌坐在地板上的男孩四周散落着书本、文具和摔碎的旧型录音机,空气中飘散着尘埃的臭味。

    意外从头到尾才历经了三、四秒,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你没事吧?”

    蹲下身去的董同曜不禁皱眉,为什么这个学生老是莽莽撞撞?董同曜是第二次看到他摔在地板上了。

    “我没事……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太不小心了……”

    他嘴里说着没事,可是实际上已经痛得一脸扭曲,看他那明明快要哭出来了还逞强着讲客气话的脸,董同曜差点要叹气了……虽然有点不耐烦,但最后还是投降。

    “很痛吗?你被打到头了吧?”

    问他,他却低着头不语。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也算是成人,还被人知道他那么怕痛,大概会害羞吧?看他那么可怜的样子,董同曜好心地安慰起来。

    “会觉得痛是很好的事啊,疼痛是一种保护机制,人类可以活下去就是因为怕痛,怕痛没有什么不好……”

    “教授,你是学哲学的,不是神经医学吧?”

    终于抬起头的范可钦眼眶有点湿,发红的眼角却露出一丝希罕的愤然。奇怪了,他受伤是他自己惹来的,却好像迁怒在董同曜身上似的,何况他应该也不是会跟师长反驳的学生,却好像处处针对自己……

    被他一激,董同曜不禁有点不是滋味,明明是安慰他却还要被讽刺……

    可是,他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让董同曜生不起气来,跟学生斗气也不登大雅之堂,看他似乎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董同曜简直是自暴自弃似地自承过错。

    “是吗?我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就是这样,老是东扯西拉,连上课也一样,结果很多重点反而都没有好好讲,进度也不容易掌握,都已经教了快二十年的书了还是没有办法……”

    说话间忽然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滴落在地板上,那东西太微小,董同曜的眼角虽然瞥到了,可是那就像是偶尔会飞进研究室的小虫子一样不值得特别去关注。

    董同曜视若无睹地不去理会,可是,听他滔滔不绝的人却没有那么宽容的神经,范可钦忽然僵住了。

    “教授,你、你受伤了……”

    惊异的口气让董同曜愕然,顺着范可钦那瞪大眼睛的视线去看,才发现地板上滴落的红色痕迹。

    “教授,你、你的手……”

    范可钦发出快要断气了似的声音,莫名所以的董同曜抬起手臂,对于自己手臂上的东西只感到狐疑。

    蜿蜒在自己手臂上长长的红色痕迹,看到的时候才忽然有痛的感觉。

    “什么时候……?”

    “你刚刚伸手挡、挡住我的头,一定是被收音机割到了……”

    指证历历的范可钦一副快死掉了的样子。董同曜是知道他怕痛,可是现在受伤的又不是他,他脸色惨白的像是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似的!

    他那微微颤抖着肩膀的样子实在夸张,受不了的董同曜连忙抽过面纸擦掉手臂上的血,顺道把地上的红色也擦干净。

    “只是小伤而已,明天就会好……你要的书是这本吧?”

    瞥见掉在一旁的书,他捡了起来,才一递出手,范可钦立刻伸手抓住书跳起来。

    “谢谢教授,我还要打工,那我先走了!”

    简直是逃命。

    而且还是看恐怖电影看到一半,从座位上跳起来逃出去的姿态。

    看着他娇瘦的身影背着背包的模样,一股模糊的惆怅蓦然涌上董同曜胸口,学生已经跑到门口就要推门而出了,董同曜怎么看都觉得他实在是……

    “范可钦,你等一下!”

    董同曜突然脱口而出。

    即使范可钦很想走人,但在教授的“命令”下,还是乖乖地停下了脚步。

    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异常僵硬,他本来就不喜欢董同曜,董同曜也不以为意,可是叫住他以后,董同曜才惊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叫他留下来干什么。

    呆了好几秒,才找出话来。

    “范可钦,你在哪里打工?做什么工作?”

    范可钦走回来的脚步异常缓慢,董同曜不是不懂他不想留下来的心情,可是只是想跟他多说几句话而已,他也用不着露出那么不甘愿的表情吧?

    ……但是,为什么明明讨厌他那种态度,自己还会想留住他呢?

    连发出挽留的本人都摸不着头绪,更别说对方那一脸几可用狰狞形容的犹疑。

    还以为他不会响应了,不过他依旧很有礼貌地回答“教授”的话。

    “我有家教,还有要去店里轮班……”

    “店?什么店?你不是在当家教吗?”

    “我还有别的工作……”

    他好像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可是在董同曜的注视下终于无可隐藏地从唇缝里挤出答案。

    “是晚上的PUB,就在学校附近……”

    PUB?光是听到这个单字董同曜就皱眉。

    那种店董同曜在新闻报导里看过,每次看到的都是让人无法认同的报导,不是滥用药物就是打架伤人,如果是自己的儿子做这种工作,董同曜绝对不会允许……就算只是学生也不行。

    “那太危险了,你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工作?”

    对于自己的古板,董同曜有自知之明,也许别人会说这种想法跟不上时代,但是他也不需要追随潮流,想到一脸孩子气的范可钦出入那种不健康的场所,董同曜语气就不禁强硬了起来。

    那跟喜不喜欢这个学生毫无关系,要说是身为长辈的多管闲事也可以。

    想把少年拉回沙发坐下,可是看他那副随时准备冲出门去的样子,董同曜反而怕把他逼急,却还是无法不用严厉的口气发话。

    “那么危险的工作不要做了!你既然有家教,为什么还要做其它工作?晚上工作到那么晚,第二天一定没有精神上学吧?学生的本份还是读书做学问才对,就算是美术系,也应该多花时间作画啊,你别做那种工作了!”

    即使超出界线,董同曜也心安理得,光是想着那种地方有多危险,学生又多年少瘦弱,董同曜就觉得有责任规劝他。

    范可钦没有接话,董同曜还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没想到这个应该点头的学生却只是白起了脸,微微颤抖着嘴唇说:“教授,你、你又流血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夸张了让董同曜错愕,抬起手臂看,细细的一道伤口泌出点点血珠,沿着手臂流到手腕,眼看就要从指尖滴下来。

    董同曜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不是因为痛不痛那种小事情,只是因为——如果血再流下去,范可钦说不定要晕倒了!

    实在看不过去,董同曜拉住他的手臂把他带到沙发坐下。

    范可钦肯定是打击不小,丝毫没有反抗地就顺随董同曜的摆布。他别过脸不敢正视董同曜的手,一直到在沙发坐下了,他都还是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无可奈何之下,董同曜只好搬出几个月前买的那只药箱,翻出纱布将伤口遮住。

    明明就是很小的伤,他怎么反应那么大?

    既然这么胆小,为什么还要在那么危险的场所工作?

    董同曜皱眉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他根本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啊!

    “你不要再去PUB工作了,与其去做那种工作,还不如来帮我处理事情,你会用计算机吧?”

    “会……”

    虚弱的声音。

    “你记忆力也很好,刚好我现在缺一个助教,以后你就来帮我吧!”

    “啊……?”

    “助教的薪水应该够抵过你打工的收入,如果有额外的加班也会给你补助,就这么说定了,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就过来。”

    “呀……助教……什么?我不行!”

    董同曜一包好了自己的伤口,他就突然回魂似地惊醒过来,也记起应该要拒绝了似的。

    “教授,谢谢您,可是,我才大二怎么可以当助教?而且平常要上课,白天也没办法……”

    “只要你中午和放学后过来就行了,帮我整理资料,偶尔打打字,你的英文程度也不错,我也不会要求你做太困难的事情。”

    “可是我不是哲学系的,我根本不懂学术上的东西,我的英文也很普通,如果遇到专有名词就不行了……”

    “有字典啊,只要你勤快点查就没问题了,何况,那些书也需要好好整理。”

    董同曜指着崩塌过后的书柜和地板,那种惨状可不是一时三刻能整理得好的,转头去看的范可钦也是一脸糟糕的表情,董同曜以为依他的个性应该会二话不说负起责任来,可是同意的答案迟迟没有从他嘴里出现。

    董同曜实在不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不过与其让他做那种不安全的工作,还不如……强迫他留下来。

    “就这样决定了,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教。”

    想要鼓励他振作一点,董同曜轻拍他的肩膀,倒抽了一口气的学生瞪大眼,他异常的反应又让董同曜愕然。

    忽然,奇怪的学生从沙发上跳起来,好像发狂了一样。

    “我就是喜欢PUB的工作!在PUB里可以认识很多可爱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如果要谈恋爱绝对要跟女孩子啦!”

    在他的叫喊下董同曜吃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并非是因为他那激动的态度。

    距离最后一次和女性约会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年的董同曜,这辈子约会过的对象也只有妻子一人而已。他哪里想得到现在的学生最关心的事情是谈恋情说爱?董同曜对年轻人的恋爱没兴趣,只是想着如果是这种理由倒也不算难题。

    “你想谈恋爱很好啊,但是不是只有在PUB才交得到女朋友吧?何况那种地方的女孩子一点都不正经,为什么不和女同学交往呢?如果你要约会我可以放你假,带女朋友来研究室也没关系,这跟助教的工作并没有冲突,所以,PUB的工作你不要再做了,就来当我的助教吧!”

    董同曜自认自己开出来的待遇绝对优渥得让他无可挑剔。

    “我会给你固定的月薪,另外还有项目的额外补助,午餐和晚餐也会供应你,你还可以随意取用研究室里的书看,如果要准备考试或课业忙碌,也可以给你有薪请假,你可以把这里当成社团或休息室也没关系。”

    都说得口水起泡了他还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久才开口。

    “一定……比PUB的薪水高吗?”

    好艰涩的语调。

    只要他有反应董同曜都觉得有话好说,助教的薪水反正是教育部支付,就算不够,董同曜私下垫给他也没关系。

    董同曜露出了想让他安心的微笑。

    “当然会比较高,而且在这里工作一定比那种地方安全,所以你不要去做那种工作了。”

    范可钦的嘴唇动了几下好像还想说什么,可是他终于不再反驳地点了头。知道他答应了,董同曜把他拉回沙发坐下。

    “那就这样子决定了,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你也被书打到了手吧?”

    被拉住手的少年轻轻地吸了口气,去看他脸色的董同曜觉得他的模样好僵硬。

    “你怎么了?很痛吗?”

    摇头不语的少年眼睛颤动着湿润的光。

    一定是因为很痛吧?董同曜轻易地将之归类,然后拿过药箱细心地找寻他手指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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