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是妳呀,不是答应让妳放两条画舫到醉月湖上了吗?还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挡路还挡财呀。」
「桑嬷嬷,妳少得意,我今天就是来拆穿迎春阁的内幕。」
「内幕?呵,笑话!迎春阁哪有什么内幕,妳吃饱撑着没事干,不会去数妳家杏花开了几朵呀。」桑嬷嬷挥开杏花指着她的手,讪笑道。
「哼,少跟我装傻。昨儿个花大爷上我杏花坊饮酒作乐,一开心,什么都跟我说了。我就说妳和迎春两个人呆头傻脑的,怎么可能把迎春阁壮大成今日局面,原来背后有军师呀。」
「妳……」桑嬷嬷睨了花富甲一眼,瞧他满脸惭愧心虚,还自称迎春阁忠实客人呢。「那又如何?即使我后头有一百个军师给我出主意,也不关妳的事。」
「这可难讲了。」杏花由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小心翼翼地在桑嬷嬷面前摊开,笑得可贼了。「听花大爷说,那主事的姑娘名唤绿梅是吧?正巧,我这儿有张卖身契,上面的名字就是绿梅。妳说,关不关我的事?」
桑嬷嬷一把扯过所谓的卖身契,定眼一瞧,上头当真是绿梅的名字,随即心头一凛,故作镇定地道:「天底下有多少个绿梅,妳说了就算数吗?我说迎春阁里扫茅厕的老妪叫杏花,妳就真的是个倒屎尿的呀?」
周遭传来不少嘲笑声,连杏花带来的花娘们也忍俊不禁地窃笑起来。
「妳!」杏花恨不得上前撕了桑嬷嬷讥笑的嘴脸,看她等等还笑不笑得出来。「那妳请绿梅出来,让我们俩当面对质不就得了。」
「妳是什么身分?有何资格在迎春阁里对我大呼小叫,还指定要见绿梅姑娘,妳是带了多少金子银子过来呀?」
「心虚了吗?告诉妳,今天我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绝不罢休。」
「妳耍泼错地方了吧。这里是迎春阁,不是妳的杏花坊,我不吃妳这一套。」
「管妳什么地方,要绿梅出来!不然我就霸住妳迎春阁的大厅,大家就来瞧瞧谁先让步。」
「杏花,妳可别太放肆了。」桑嬷嬷与杏花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火花在空气中交错,除非对方先开口示弱,没有其它办法阻止女人的战争。
「呃……桑嬷嬷,妳就去请绿梅姑娘出来一趟吧,老僵着也不是办法。迎春阁一天不开业,损失有多大呀,妳就顺了杏花一回吧。」花富甲开口劝桑嬷嬷。要不是昨晚贪杯误事,将绿梅的事说了出去,还加词渲染一番,他也不至于难做人呀,但愿厉风行此时不在锡安,更别在迎春阁里。
「你,哼,等会儿同你算帐。」桑嬷嬷气愤难平地怒瞪花富甲,交代迎春阁其它花娘多加注意,免得有人手脚不干净,趁乱摸走大厅上名贵的袖珍装饰品。「我这就去请绿梅姑娘。杏花,妳给我好生待着。」
桑嬷嬷气急败坏地奔至绿梅的房间,大力地拍起房门,完全忘了厉风行交代过,要她暂时别拿公事烦绿梅,让她能安心休养。
躲避着厉风行脸上的阴霾不快,桑嬷嬷快速地解释着,只见绿梅重叹口气,拿着刚取下不久的黄玉珠钗,困难地想起身下床换下她睡皱的衣裳。
该来的,还是来了。
「厉公子,能请你回避一下吗?」纵使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现下却是陌路人。厉风行出现在她房内已属不妥,更别说大方地在他面前更衣。
「不准。」
「嗄?」绿梅望着厉风行,娇羞映满粉颊,为苍白的面容添上血色。「可……我要更衣……」
「病还没好,不准去。」
「不……我一定得去。」绿梅借着桑嬷嬷的搀扶走下床挑衣,再坐到梳妆台前盘发;桑嬷嬷接过黄玉珠钗想为绿梅簪上,却被厉风行半途拦劫,抢了过去。
「不、准、去。」习惯听取正面答复的厉风行,怎能轻易让绿悔坏了他的习惯,况且她病成这样,还想逞能?
绿梅缓缓回过头,眼底的无奈与哀愁溢满流泻而出,让厉风行想起头一回见面时,她那盛满万语千言的杏眸,仿佛在向人求救一般,却苦无人能伸出援手。
「我必须去。」
「不准。」
「我非去不可。」
厉风行头一回屈服在绿梅的乞求下,只好退一步让她换上干净的衣裙,再由他扶着走入大厅,确认她不会在病弱的情况下走进湖里。这一幕却让花富甲心里直喊糟;杏花脸上的得意则是愈来愈张狂,迎春阁里的花娘每个皆被吓得合不拢嘴。
这……这不是酿酒女梅儿吗?何时成了迎春阁背后的主事了?
「杏花姨,好久不见。」绿梅虚弱地开口;若不是厉风行扶着她,肯定成了一摊烂泥,软倒在地上。
「果然是妳,绿梅。」杏花睨了桑嬷嬷一眼,藏不住的贪婪与得意让她看起来极为狰狞。「知道这是什么吗?」扬扬手中的卖身契,杏花暗自庆幸当年没把它丢了,往后的成败就靠它了。
「知道。」绿梅身子微微一颤,不堪回首的记忆历历在目,令她痛苦地闭上眼,揪紧身旁厉风行手臂,像攀着浮木似的渴求救援。「那是……我的卖身契。」
厉风行拥紧怀中颤抖的娇躯,心坎上悄悄进驻一抹心疼。绿梅究竟遭遇了什么非人之事?处在迎春阁里,卖身契却在另一间青楼鸨母手上,积累已久的疑问又加深一层。
「很好,妳没忘记。」杏花收起绿梅的卖身契,过于自信的贪婪使她忽略了花富甲拚命使来的眼色。「当年妳私逃一事,我就大发慈悲不追究了,免得大家闹上官府不好看。不过,我的损失妳得赔偿才行。」
「赔偿?痴人说梦!当初要不是迎春救了绿梅一命,她早让妳给活活打死了,今儿个妳还有脸要求赔偿,我呸!」桑嬷嬷忍不住啐了杏花一口。迎春死后,只剩她知晓当年绿梅昏死在门前时,情况有多么惨不忍睹。
「就算我打死她,也没有妳说话的份。」凭着一纸卖身契,杏花有恃无恐,即便绿梅身畔男人的霸气令她有些怯步,也挡不了她想致富的贪念。「总之,绿梅说到底还是我杏花坊的姑娘,只要她肯帮我壮大杏花坊声势,就像当年帮迎春那样,我就撕了她的卖身契,让她能好好地待在迎春阁里。」
「不可能。我不会帮妳的。」绿梅为了取出怀中的单据,不得已将重心转靠在厉风行身上,此举对他们现今的关系来说,委实过于亲密……「迎春姨对我有恩,我才会为她撑起迎春阁的生计,为她完成来不及实现的远景,而妳……」
绿梅摇摇头。就算是事实,她也不想多言他人是非。
「既然如此,还有另一个方法可行。」杏花亮出一根手指头,向绿梅狮子大开口。「给我十万两,我就让妳赎回卖身契,否则……呵,大家就见官吧。」
「妳休想!」桑嬷嬷头一个拒绝。十万两,迎春阁是付得起,只要把醉月湖上的画舫全部出售,但她就是不想便宜了杏花那骚蹄子。「十万两买妳五栋杏花坊绰绰有余,我宁愿花十万两买碎石,把妳活活砸死。」
「没得商量就官府见了。绿梅不肯帮我壮大杏花坊,妳不肯付十万两,我就等着县太爷把绿梅判还给我,让她替我接客赚钱我也开心。」
「我……」
「我付。」一听到杏花打算让绿梅接客,想起她盛愁的眸子不知又会添上多少悔恨,厉风行不加思索地答应付出这笔款项。
绿悔正想说话,厉风行抢先她一步开口,铿锵有力的二字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为何他能毫不犹豫地答应呢?
「不……」绿梅揪紧他健壮的手臂,抬起头迎向他锐利的鹰眸,不懂他为何要做此不划算的买卖,其实他可以置身事外完全不理的。「不……不可以……」
绿梅不断地摇着头,发鬓都乱了。要是让厉老夫人知道厉风行为了她花了十万两,又会有多少蜚语流言来攻击她……
「太好了,这位英挺潇洒的爷真干脆,杏花我——」
「不,你不能这么做,我不值得!」她现在已不是厉府少夫人,就算是,也不值得他做此牺牲。
「不,妳值得。」
绿梅美目微敛,刻意躲避厉风行火炽般的视线,深怕自己在他的话语里迷失。
「杏花姨,我不欠妳什么。」
「谁说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妳想抵赖?」杏花再度拿出绿梅的卖身契挥舞着。早知道绿梅能带来大把大把的财富,当年说什么也要把她找回来供着。
「就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才能明白告诉妳,我不欠妳什么。」绿梅摊开握在手心里的字据,双唇一开,又是轻叹,听得厉风行不自觉攒起眉锋。
「妳用十两银子买下我,迎春姨代我还妳一百两现银。当初妳说弄丢了我的卖身契,无法还给我,所以我请妳立下书契做为日后凭据,妳还记得此事吗?」
「这……我……」杏花一时间被钱财冲昏头,竟然忘了当年收了迎春一笔款子,说要赎回某个花娘;原先她不以为意,想说逃都逃了,还有一百两可以拿,何乐而不为,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杏花姨……我不欠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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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带着她的花娘们悻悻然离开了,留下绿梅的卖身契和一个抹不去的笑柄给迎春阁里的人闲嗑牙。
「她打了妳?」厉风行扶着绿梅回房,将她安置到床上后,搬张圆凳坐到床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杏花说过的话。她打过绿梅?
绿梅似乎没有听见厉风行的问话,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卖身契,读过一遍又一遍,彷佛掉入那一段难堪苦痛的回忆里无法自拔。厉风行哪能忍受这等忽视,又怎能放任她自怜自艾下去,抢过绿梅的卖身契,唰的一声把它撕得粉碎。
回忆的洪流不知将绿梅的神智卷往何处,空洞无神的双眸依旧紧盯着自己的手,不曾移动,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滴进厉风行的心湖。
「看着我,绿梅,看着我。」厉风行扳过绿梅的脸,强迫她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别再回想以往的伤痛。
绿梅失神的模样让厉风行心慌。好久不曾感受到何谓担心受怕,可笑地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思绪,而今天撼动他的心、让他尝到心被拧紧揪住酸楚的,竟是他四年前休离的妻。
绿梅秋瞳微微转动,恢复了些许生气,双手抵着厉风行精瘦的胸坎,使尽力气想将他推离,可病弱的她连支撑身子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推离这比她高大健壮的男子。
「走……你走……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求你……」破碎的呜咽粉碎厉风行的理智。从小到大几乎跟在父亲身边打转,鲜少机会接触女性,绿梅的反常,大大考验了他。
「你走……你回你该去的地方,这里不是你该待的……走……」
「该死!」厉风行忍不住咒骂,摇着绿梅的肩头,想让她清醒点,不明白为何她脸上永远只有愁苦。
「你走……走得远远的……让我自己一个人……」
「闭嘴!」厉风行怒斥,却温柔地将哭累的绿梅环进怀里,让那些令他措手不及的泪水全染进他的袍子里。
「我好累……好累……」靠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胸膛里,绿梅累得不想再挣扎,只想把内心令她窒息的回忆抹去,别让它成为索命阎罗。
「累了就休息。闭眼。」厉风行垫好柔软的羽毛枕让绿梅躺下,自己则是坐上她床畔,为她拉好被子。
充满霸道的命令,就像对待下属般的口吻。确定绿梅不会着凉后,厉风行至小前厅取了一本账册,走回屏风后面,赫然发现绿梅张着无神的大眼,望向被他撕毁的卖身契——
「妳不是花娘。」
「是,我是。就算你撕了我的卖身契……我还是个花娘……」绿梅盛满哀愁的眼眶无法再负荷伤痛,滚落一颗又一颗珍珠般的眼泪,迷蒙中看见的厉风行,绿梅油然生起一股想依赖的欲望,可惜她不能,只好忍痛指着门口的方向,语带恳求地说:「厉公子,请你离开,别再来了……」
「我不走。」自从见了杏花之后,绿梅大反常态,一心一意只想赶他离开;究竟当初杏花坊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绿梅接过客,也不影响他对她的疼惜。
他只想疼惜她。
他只想再看到绿梅对他露出一抹微笑,就像当年在厉府迎接他回家时的微笑。
为什么现在她眼底只剩哀愁……
「你不走是不是?」厉风行的态度十分坚决,绿梅一咬牙,开始脱起衣服。「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满足你的好奇。」
厉风行本想阻止绿梅的举动,却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之前绿梅连发高烧盗汗,桑嬷嬷说什么也不肯为她脱去外衣;绿梅睡醒后,最在意的便是她的衣着完不完整。
当绿梅卸下衣物,露出湖水绿的肚兜时,厉风行看不出有任何异状,直到绿梅缓缓转过身子,撩起披在背上的云瀑秀发,原本光滑如凝脂的雪肌,布满一道又一道可怕的鞭痕。
一般男人只能承受三鞭,绿梅背上却是疤痕交错,恐怕不止三鞭,甚至少许皮肉还翻了出来,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啊!
听见厉风行略微强烈的吸气声,绿梅镇定地套起衣服,这下他应该就会离开了吧……
一个失了闺誉、又拖着残破身躯的女人,纵使厉风行念在夫妻旧情,也无法重新接纳她了,不是吗?
「走吧……」走得愈远愈好……让她彻底断了念吧。
绿梅轻叹一口气。对这世间,她累了、倦了……
「告诉我,妳发生了什么事?」厉风行不仅没离开,还坐到绿梅身边,为她穿好衣服、系好衣带,做尽一切他不曾为她做过的事。
绿梅回过头,看见厉风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嫌弃,竟是包容的宠溺和疼惜,是她未曾见识过的深情;如此霸气的男人,竟肯放下身段为她穿衣顺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娶她是为了替厉老爷报恩,而今,厉风行三番两次出现在她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版工师傅,他所做的又太多了。
况且,他不是说过各取所需吗?那他要的是什么?
「说,我听着。」厉风行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是由原先的好奇转为现今的疼惜吧。
其实他上次回家后,特别向总管问明绿梅在厉府的状况,才发现厉老夫人对她的指控几乎是子虚乌有、平空杜撰的。
也就是说,他在谎言堆里迷路了近五年。
厉风行相当有耐心地等候绿梅开口说话,一反平时雷厉风行的作风,哄着绿梅为他剖心相告——
「我……也只是卑微地活下去而已……」
「然后?」厉风行抚着绿梅清瘦的小脸,为她憔悴的样子心疼着。
「迎春姨死前,把我和红筠唤到她的床前,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不管多苦、多累,都不能轻易放弃……尽管我活得好累、好想死……」
「不准说。」厉风行捣着绿梅的小嘴,很怕她说出口的字会成真。
「我问一句,妳答一句。」见绿梅点头,厉风行才将覆嘴的大掌移开。
今日,他一定要把所有疑问统统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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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芳坊倒了,一夕之间。
有人说是迎春阁打压,让杏花坊买不到新的花娘,旧的也全纳入桑嬷嬷旗下;也有人揣测因杏花坊花娘的气焰太高,得罪了某不知名的商贾,重重地影响了生意,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只好收起来不做了。
「我最好有那闲工夫去斗杏花,光是迎春阁的事就忙死我了。」桑嬷嬷止不住抱怨。现在迎春阁忙着换新画舫,游湖小径要盖凉亭,花娘们的新衣要重置,最好有那闲工夫去斗倒杏花坊。
虽然她讨厌死杏花的嘴脸。
「桑嬷嬷,妳就别生气了。」绿梅收起画舫与凉亭的建造图,起身准备外出。
自从她的身分在迎春阁曝光后,绿梅也不再避讳,与桑嬷嬷有要事相议,泰半时间都是她到前厅来。
「绿梅姑娘,妳要出门呀?」见绿梅点头,系好披风转身离去,桑嬷嬷赶紧唤住她的脚步。「绿梅姑娘……要是等等厉爷来见不到妳,那该如何是好呀?」
不晓得怎么搞的,厉风行每天都在开业前两个时辰到迎春阁里来找绿梅,偏偏绿梅病好了以后,天天都早他一刻离开迎春阁,美其名是上街为花娘们添些用品,还有观察其它青楼的型态,可大部分的青楼都是参考迎春阁营运的,谁都猜得出来绿梅在躲人。
「就说我不在,上街去了。」不理会桑嬷嬷的好语挽留,绿梅头也不回地往大门方向走去。
今天下了点小雨,雾蒙蒙的;绿梅撑起一把小伞,上头绘着几朵迎春花,嫩黄色的花朵沾上雨珠,添了不少诗意。
醉月湖现在一定很美。
她最爱在下着小雨的时候,在醉月湖旁漫步;绿梅觉得这时她的心能平静一些些,能暂时远离喧嚣,忘掉烦恼。
就在绿梅离开迎春阁没多久,结束一天工作的厉风行就到了。得到的消息又是不在,接连好几天都扑了个空,眼看回厉府的时间逐渐逼近,绿梅还是不肯松口说出他欲知的答案。
那天,绿梅什么都没说。
为何她不回夏家、为何她流落此地、为何她要承接迎春阁的重担?不管厉风行如何追问,绿梅顶多叹口气,要他别再问了。
「绿梅去哪了?」厉风行的脸色有如外头阴雨霏霏的天气,透不进一丝阳光。
桑嬷嬷在厉风行霸气的拷问下,只好说出她推测的答案。「一到雨天,绿梅都会到游湖小径散步。」
该死!病才刚好又乱来。厉风行气得要挥袖离去,除了办事不力的下属外,很少人能挑起他潜藏体内的真正怒气,这点,绿梅倒是挺成功的。
「厉爷,请留步。」桑嬷嬷略带迟疑地唤住厉风行,不断说服自己或许这么做对绿梅比较好。「如果你想探知绿梅过去四年的种种,就请您留步。」
桑嬷嬷这话果真唤住厉风行欲离去的脚步,待他回头时,桑嬷嬷捧着一匹白绫走至他面前;仔细一看,上面沾着血迹,虽然经过洗涤,也还原不了它的无瑕。
「绿梅这几年在迎春阁过得极好,可眉宇间就是有股解不开的悲愁。当年我和迎春救起重伤的绿梅,她身上除了一件破碎的残衣外,手里还紧抱着这匹白绫和一封书信,我洗净白绫后,迎春劝我别还她,我就留着了。」
厉风行接过白绫,着实猜不出个所以然。他承认,当绿梅还是他的妻时,自己对她的态度委实平淡,不懂她的个性、喜好,只要她柔顺不为厉府添乱即可。
当他听闻厉老夫人泣诉时,有些震怒,觉得绿梅坏了他的信任……
「这丫头很怪,我也问不出什么,她的心事只肯跟迎春说。厉爷,如果你只是好奇,就别去招惹她了。」
桑嬷嬷叹气离开,回头忙她该做的事。
厉风行则是盯着手中白绫,静静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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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梅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凝望醉月湖。细雨蒙蒙斜飞,带起一股凄迷;生长在楼阁附近的荷花,荷叶上盛满雨水,在微风中轻颤,抖落出一身傲骨。
厉风行环走近半个时辰后,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色——绿梅痴痴凝望着痴痴凝望着湖面,劲柳在她身后随风飞扬,脸上竟有着他未曾见过的快意。
由她伞面滴淌下的雨水,恰似迎春花的眼泪,不知是否为绿梅而心酸着?
「绿梅。」厉风行轻唤,期待绿梅能带着那一丝快意回头。但就在她看清楚来人时,所有惬意彷若虚幻,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厉公子……」绿梅微僵,尤其看见他手上捧的白绫,脸色更加惨白。「这……我以为迎春姨把它丢了……」
「这白绫从何来?」绿梅从厉府带走的物品,除了几件衣物和五万两银票,还有一纸休书;即便她不回夏家,也不至于流落风尘,身无长物只剩一匹白绫。
「这白绫……」绿梅纤指微颤,细细地抚过绫面,哀伤痛绝更胜以往。「这白绫……我……」
厉风行直觉这不是块好物,手随即一扬,将白绫扔下醉月湖。
「你怎么把它扔了……」绿梅弯身想捞起白绫,伞也不撑,雨珠飘落在她发上,凄美绝伦。厉风行连忙环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紧紧地拥住她,为她遮雨。
「够了,绿梅,放了它,放了妳自己。」
现下她这副模样,就像拿回卖身契那天,失常地哭吼。
「你不懂……」绿梅望着愈漂愈远的白绫,如果回忆也能愈漂愈远,那该有多好?「你不懂……那是我娘的遗物……是我回夏家、我回夏家……呜……」绿梅呜咽哭道,紧握厉风行环在她腰上的健壮手臂,似乎想把内心的痛苦嵌进他的肉里,绿梅使劲地掐着……
「绿梅,都过去了,放了它。」
「你不懂……我娘跟我说过,要别人如何待你,就要怎样对待别人。我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婆婆不喜欢我,夫君不在乎我,哥哥嫂嫂也容不下我……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疼我的娘、公公跟迎春姨都走了,为什么他们不带我走?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活下去?我活得好累呀……呜……娘……」
「绿梅,妳清醒点,清醒点!」厉风行在她耳边大吼,希望能将绿梅的理智唤回来,她这样子,他看了比谁都心疼。
「娘……梅儿好累、好累,妳来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梅儿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绿梅……绿梅!妳还有我……该死,妳还有我呀!」绿梅不停地想挣脱厉风行的怀抱,眼光紧锁在漂远的白绫上,要是他一放手,她会不会就随它而去了?
「我不要你可怜我!」绿梅扳不开厉风行的健臂,眼泪流得更凶。「我不要你的怜悯,我不要你的同情,我只要你走,走得远远的!」
「谁说我可怜妳了?」厉风行索性连伞都不撑了,双手扶住绿梅的肩头,将她转向他,教她看清他眼底的真诚。
「那你是在嘲笑我吗?我是你的下堂妻呀,厉、公、子。」绿梅凄惨一笑,与他四目相对的眸中只有凄怆。
「你想知道我在厉府是如何被躇蹋的?如何被赶出夏府?如何被卖进杏花坊?如何被施虐?又如何逃到迎春阁?可以呀,我这就告诉你,离开……」
「不!」厉风行捣住绿梅的小嘴。事到如今,他反而没有勇气去得知一切,逼着绿梅回想,无疑是一种残忍的凌迟。
「……可是我想说。」绿梅取下覆嘴的大手,感觉所有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离开厉府后,我雇辆马车回到夏府,哥哥嫂嫂知道我被休离了,把我拖到宗祠里狠狠地打了一顿,说我坏败门风,要是害夏府失去……」
「不,妳别说。」绿梅双目又出现空洞,整个人像被黑暗吞噬一样,厉风行此时才发觉自己的残忍。
「不管什么事,他们都怪到我身上。他们抢了我的包袱,拿走我所有值钱的东西后,给我这条白绫,要我滚得远远的……」
「不……」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人可以依靠,一路跟着乞丐乞讨到锡安,其它人看我是个年轻的姑娘,就连手绑我,把我卖到杏花坊换银……」
厉风行俯身攫住绿梅的樱唇,攫取她欲说出的话,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面,分担她内心深重的苦痛。
你不懂颠沛流离的可怕……
举目无亲、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上……
你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绿梅……」
唇上传来的温暖让绿梅停止挣扎,鼻息间皆是厉风行干爽的男人味,如此缠绵的深吻,她从不曾感受过此等的温暖。
雨停了,绿梅的泪水也停了,嫣红的双唇透着水光,迷蒙的秋瞳涤净黯淡。
「为什么……吻我?」绿梅抚着唇瓣,不解地望着厉风行。上头还残留着他霸道的味道,连欢好时都不曾吻她的人,为何四年后,什么都变样了?
厉风行没有回答,收起方才的震撼,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与水滴,收起两把伞后,牵起绿梅的纤纤玉手走向迎春阁的方向。
「绿悔,不要质疑我的话。」厉风行定眼望向绿梅,轻拢她的秀发,语气坚定地道:「我只想疼惜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