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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吕羽舞 第五章 作者:藤萍
    幽魂深处六音靠着皇眷,懒懒地两个人合骑一匹马,鼻尖嗅到的是皇眷淡淡的幽香,虽然身上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快死的人还有什么舒服可言?但是他心里却非常舒服。

    风在吹,六音左眼前的发丝在飘荡,他的神志有点迷离,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隐隐约约之间,彷佛整个人,都轻轻飘了起来……他往一个地方走去,那个地方四面明亮,似乎轻飘飘地停留在空中,他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往那边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走得很犹豫,似乎忘记了一些什么,而那些是绝对不该忘记的。

    「六音……六音……」

    有人在呼唤他,他却忘记了是谁,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张望,那声音,就越来越遥远。

    「六音!」突然之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白白的影子拦在面前,是一个裹着麻布的年轻人,眉目乌灵的,漂亮清澈的,却透着一股浓重的鬼气,「你再走一步,就离开人世,往生极乐了。你真的想去吗?」

    六音迟疑,「降灵?」他认得,这个人,不,这个鬼,是他在朝廷的时候,归属于五圣的降灵。传说是已经在开封郊外的祭神坛飘荡了一千多年的幽魂,他的尸身据说被埋在祭神坛里,所以千年之后依然不能转生。他和丞相府的圣香交好,据说,在枢密使容隐死后,降灵帮他死后还魂,令容隐死而复生,降灵应该算是很不同寻常的鬼了。

    降灵双臂摊开,在空中形成十字,缓缓地飘浮,「你再前进一步,就将进入地府。」

    六音犹豫着,「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他迟疑,「我不走,我有东西忘记了。」

    降灵的麻衣在风里飘,「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的尸骨在呼唤我,六音,你想清楚了,要往前走吗?」他成十字缓缓地升起,「我知道你的心很快乐,你就此满足了吗?」

    六音望着前面四面光亮、无上无下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股温暖安全的味道,在迷惑着他,似乎有人在那里对他保证,走进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疲倦,将会得到永无止境的休憩,在永远不会改变的时光中,永远地休憩……「我不走。」六音左眼前的发丝在飘,他哺哺自语,「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降灵向上升起的身体渐渐消散淡去,就像一盏灯渐渐熄灭,「决定不走的话,无论要吃多少苦,都留下来吧。」他已经完全散去,六音还听见他遥遥的声音,「如果要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气……」

    如果要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气……什么意思?六音不懂,他此刻似乎恍恍惚惚,什么也听不懂,只是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降灵,降灵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他是鬼,他是鬼——突然之间,六音的脑中像啪啦一声有个桎桔破裂了,他陡然醒悟过来,他的魂魄离体了!他在走向地府的路上,降灵必是受人之托,知道他有劫难,特地来提醒他。而那个能够未卜先知,算到他有劫难的,除了同为四权的祀风师通微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他差一点成了鬼!如果那时候他再多走了一步!他忘记了什么东西?他忘记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肯走,那是什么东西?

    「六音!六音!」

    皇眷!六音脑中陡然响起皇眷的呼唤,然后突然眼前一亮,所有的古怪的路径和光亮都消失,眼前是一双眼睛,充满了惊疑不定、惶恐焦急。

    六音笑了,「我回来了。」

    皇眷本来伏在六音身上听他渐停的心跳,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她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声六音他没有听见,带着那样恬淡慵懒的笑意,居然就要一睡不醒!她恨他,每每在心里立誓要他变丑,要他死,但是他当真变丑了,当真要死了,她却比谁都害怕,甚至害怕得哭不出来!

    就在她惶恐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六音差不多停了的心跳突然重新跳起来,他居然没事人一样睁开眼睛,说:「我回来了。」

    他知不知道人家为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他知不知道,他如果就这样睡着死掉,她会后悔一辈子?是她害得他魔功入体,是她打得他伤重无救,又是为了她,他才会在刚才差一点死去。如果不是怕她受到伤害,六音,没有必要在贺兰春山面前展露他昔年的容貌,更没有必要,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依然用传音真气,惊退了贺兰春山。

    「我回来了。」

    皇眷一怔,从他身上缓缓抬起头来,一把推开了他,脸色仍然苍白,却要勉强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惜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根本就做不出来。

    六音假装没看见她满睑都是担惊受怕过后还没有收回来的心有余悸的表情,知道这个女人别扭得很,左看右看,只见自己已经不在马上,而在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自己躺在马车的软榻上,皇眷却半跪在地上,依靠在自己身边。「这是哪里?」

    皇眷本不想回答,但是顿了一顿,还是低声回答:「是我的马车。」

    六音低声笑,「原来你三年来就是用这个跟着我,引着我到处去……」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却没注意,依然笑道,「怪不得,我吃苦,你享受。」

    皇眷眼圈有些红,却是咬牙道:「谁叫你自己笨,只会一个人到处闯。」

    六音开始发觉自己似乎不太能动,除了左手,他似乎哪里都动不了,「我在找你,我忙得很。弄辆马车在身边,没事还要给马儿喂草,你知道我懒得很,有时候三两天都懒得吃饭,哪里有这么多闲情。」

    「你又要享受,又想偷懒,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便宜的事情?」皇眷白了他一眼,却一个没控制好,一颗眼泪,居然在这个时候滑过了面颊。她自己怔住,不可理解地看着眼泪跌在衣襟上,她颤声道,「我,我干吗要哭……」再说话的时候,更多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摀住脸,「我干吗要为你这个祸星哭……」

    六音用左手支力,让自己坐了起来,在坐起来的时候,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后颈「身柱」、「神道」、「灵台」,到背后「至阳」、「肝俞」、「胆俞」、「悬枢」,一直到腰部「腰阳关」、「十七椎」以下,全部被郁结的真气和伤势堵死了,所以他现在是大半个废人,「哭我残废了?」他开玩笑。

    他居然还笑!皇眷用手去压他的脸,「不许笑!」她又要哭,又要板起脸,结果在脸上就是一张怪脸,「你体内的淤血本来就要攻心,你本就要死了,要死的时候突然淤血散入了你四肢百骸,你不会现在就死,但是你,你却成了残废,而且,你的武功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恢复……」

    六音呵呵一笑,「原来这就是所谓『决定不走的话,无论要吃多少苦,都留下来吧。」』他自言自语,「是我自己决定留下来的,所以,无论再一次起舞需要多少的勇气,我都不能后悔,是不是?降灵啊降灵,你是这个意思吧?」他抬起惟一能动的左手,在皇眷眼前挥了两下,「我还没死呢,本来只能活一天,现在弄不好还可以活上十年八年,你还哭?拿酒来,我饿啦,你在我脖子上划了个口子,又差点用衣带勒死我,现在难道还想饿死我?」

    皇眷忍不住要哭,又忍不住要笑,又羞又喜,猛地拿被单摀住了脸,她不习惯对人这么好,在被单里才说:「我这就带你去吃饭,你别急,只要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丹阳,丹阳有最著名的知味楼,我们去那里吃饭,好不好?」

    六音哈哈一笑,「好说好说,银子在你口袋里,你是财神爷,我是跟班的。」

    皇眷蒙在被单里,听了这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曾经,倚马偎栏,笑掷千金的六音啊!她低声问:「难道你就不带银子?」

    六音眨了眨眼睛,好无辜的,「我没有带银子的习惯。」

    「你还当你人在宫里,在圣香家里,在容隐家里,还是在哪个王宫大臣家里,吃饭不要钱的吗?」皇眷盖在脸上的被单被一翻而下,她轻轻地冷哼。

    六音叹气,「是啊,我被你们宠坏了,什么也没有带,就出来了。」他做悲哀之声,「出了门,才知道处处都要用钱,既然没有钱,我就只好餐风宿露,茹毛饮血,过野人的生活。」

    「胡说八道!」皇眷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个可能,「那个——铃铛呢?」他长年累月系在身上的那个玉铃,不会给他当了吧?

    六音装傻,「什么铃铛?」

    「那个芙蓉花接纹的玉铃。」皇眷凝视着六音,「你曾经很喜欢的,不会——变成了哪个酒楼里的糖醋排骨或者八宝田鸡了吧?」

    六音笑,「我记得你很讨厌那个铃嘛,有次乘我不在,你故意把它摔在地上,企图要砸烂它,别以为我不知道,早有别人告诉我了。」

    皇眷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可是我后来捡回来了。」

    六音忍不住笑,躺在床上笑得差点一口气换不回来,「我知道,哈哈,跳琵琶扇的小桃告诉我,她看见你凶巴巴地把那铃往地上砸,然后铃还没有落地,你又捡回来了,动作快得她眼花,直以为她自己在做梦。说你,砸铃的时候凶得什么一样,捡回来的时候像捧着个宝,小心翼翼地放回我衣袋里,哈哈,笑死我了。」

    皇眷哼了一声,「你的人,和你的铃铛一样讨厌,吵得什么似的。」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六音也皱皱鼻子,哼了一声,「你如果不是心里胡思乱想,怎么会觉得吵?我就觉得它好听得很。」

    皇眷再哼了一声,「只有你这么无聊的人,才会觉得它好听,那么大的人了,还玩铃铛。」

    「那么大的人了,还问人家铃铛哪里去了,不知道是谁比较幼稚无聊?」六音大半个身体不能动,却抬起左手在怀里摸出个东西,往皇眷手里一塞,「那,你喜欢就给你,别弄丢了。」

    皇眷手里一暖,六音塞给她一个熟悉的东西,还带着六音的体温,温暖一直从玉铃上传到指尖,再传到心里。她没看,紧紧地握着,一直到玉铃上的温暖完全被她手心的温暖所同化,才慢慢张开手。

    手心里一个雕功精细、纹着芙蓉花团的玉铃挡,她的手一颤,它就叮咚轻微地响,不明白为什么六音可以把它揣在怀里,却不发出声音。看了一阵,她打开一块锦帕,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为什么不戴起来?你戴——」她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极其不情愿地接下去,「你戴着,比较好看。」

    六音看着她像收着什么宝贝一样收着玉铃和那落在玉铃上的温柔的眼光,突然心里温暖得没有一块地方不舒服,他其实对自己很满意,他名也有,利也有,艳福——是经常多得令人难以消受,作为一个喜欢享受度日的慵懒男子而言,他早已经什么也不缺,别人要花费一辈子也追寻不到的东西,他挥一挥手就会自动落在掌心里。这样的日子,闲适富有,却也缺乏了一个人,人生最精彩最有魅力的地方,他从未遇到困难,因而从来也没有用过心去追寻过什么。

    一直到见到皇眷,莫名地,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她的高傲,喜欢她的美丽,喜欢她常常口是心非的别扭。他才开始真心地想要得到一份感情,一份温暖的契合的感情。可是她不响应,她逃走,她拒绝,所以他就追寻,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什么道理,就是如此发生了,然后继续地,仍然在发生下去。

    这三年,他的容颜憔悴,不复三年前的风采,但是,他的心没有憔悴,他仍是六音。就好象他仍爱着皇眷的心情一样,改变的只是外表,而不是人心。

    更愉快的是,他知道了什么是冷,什么是饿,而如今,他更知道了,什么是皇眷。

    为什么会喜欢她,理由早已忘记,惟一记得的是,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收起他给她的东西的样子,温柔、可爱,而且,认真得好可笑。

    「我系铃铛的带子给马扎走了。」六音无辜地道,「而且,我已经变得太丑太丑,根本,配不上这个铃铛啦。」

    皇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扬眉,「你的脸是我故意毁的,当然,我也可以把它变回来。」

    六音兴趣缺缺,「变丑了就变丑了,难道你打算天天在我脸上涂脂抹粉?胭脂花粉这种东西,我也并不讨厌,但是,假如整天要往脸上抹,我还不如挂张面具在脸上,省得麻烦。我呢,」他抬起左手点着皇眷的鼻子,「我是男人,虽然我很喜欢漂亮,喜欢绫罗绸缎,喜欢享受,但是,我并不喜欢为了要漂亮就把自己一张脸弄得乱七八糟。我宁愿一直丑下去,好过你在我脸上画一些早就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谁要在你脸上涂脂抹粉?」皇眷冷冷地看着他,挽起袖子,「我们苗疆有一种方法,青春少女的血液最养颜,从今天开始,你就天天喝我的血,一直喝到你的脸色变好为止。」她挽起袖子,伸出指甲在脉门上,是真的要一指划下去。

    六音吓了一跳,「这样野蛮的方法,怎么可以相信?快住手!你如果逼我喝血,我就不吃东西饿死!」他用左手支撑着自己挣扎着起来,「我宁愿去找什么灵丹妙药,什么千年雪莲万年灵芝之类的东西,也绝对不喝血!」

    「我叫你喝血,有两种意思,」皇眷冷冷地看着他,「第一,你失血过多,需要补血;第二,我的血和别人不同,我是苗疆的本地苗人,小时候生食苗疆各种花果,血比常人更具灵气,这是吃药,不是喝水,也不是吃饭。」

    六音苦笑,「我问你,血是不是红红的、腥腥的、甜甜的、稠稠的东西?」

    皇眷不理解他要说什么,皱眉,「是又怎么样?」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喝的吗?」六音瞪大眼睛,「你看着满碗黑黑红红的东西,腥腥粘粘的,那也喝得下去?你要我吃下去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吗?你是在救我,还是害我?」他勉强提起真气,用惟一可以动的左手虚点一指,一股真气破指而出,点向皇眷的脉门。

    皇眷侧手轻易闪开,「你已经剩下半条命,还要胡闹?我叫你喝你就喝,这是吃药,不是买菜,可以任凭你讨价还价!」

    「你这道理是歪理,我当然不服气。」六音虚耗一指真力,大感虚弱,微微闭上眼睛,咕哝一声,「每次遇到你,总是要吵得昏天暗地,我好累,要休息,等我醒来你如果真的拿什么青春少女的血要给我喝,你看我不杀了你给你那些血报仇!」

    皇眷本是脸上固执,心却特别容易软的人,他这么坚持,她也就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划下去。看着他感到疲累睡去的眼睑,那眼睑下淡淡的淤黑和尤其憔悴失去光泽的肌肤,懊恼、悔恨、心痛、怜惜,种种种种混乱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她真的恨不得可以把自己的润泽晶莹,直接地贴在他脸上。

    如果生命可以代替,她愿意把生命替换给他;如果容颜可以代替,她愿意,把美丽替换给他。

    替换?皇眷突然之间隐约想起,似乎有一种什么方法,可以替换——不、不是替换,是换皮!

    那是苗疆巫术和蛊术的结合,当然不是真的换皮,而是,在苗疆巫蛊传说中,有一种可以保持青春的方法。那是一种荼毒生灵的邪术,皇眷依稀记得,通过一些诡异的药物,可以把一个人最娇嫩青春的油脂提炼出来,然后敷在另一个人脸上,那个人,就可以得到被提炼者一般娇柔细腻的皮肤,而且,长久不衰,可以维持容颜不改。这种方法过于邪恶残忍,所以除非是极端心肠恶毒的女人,很少有人会去特别钻研此术,但是皇眷此时突然想起来,却有着另外一种心情。

    六音,我任性残忍,故意折磨你,毁了你的脸,如果可以的话,我赔给你,我赔给你你的美丽,然后,我们之间,就一切两清了,好不好?我不恨你,我不会再迁怒你,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你,但是我一直在伤害你,是你心肠好,你豁达大度,所以你不会恨我。但是,我恨我自己,我始终不够善良,所以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伤害了你,伤害了文嘉,然后借口说是爱,借口说是因为我爱你们,但是我自己清楚,我恨文嘉自私,恨她先说爱你,然后恨你伤害文嘉,又恨你,为什么不在文嘉说爱之前,先说爱我。我始终是一个狠毒自私的女人,口口声声是为了文嘉,其实,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不能爱你,所以才说恨你,然后逼着自己证明恨你,所以我伤害你。

    皇眷闭上眼睛。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是我刻薄、自私、狠毒,无缘无故迁怒于你;我任性、野蛮,丝毫不曾为你的付出而感动过,我太狠心了,是不是?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苦苦地追,苦苦地找。皇眷脸上慢慢泛起一点自嘲的苦笑,轻轻地握起六音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我赔给你我欠你的,然后,我们一切两清,不必再苦苦纠缠。你依然做你的风流公子,依然去弹琴唱曲,翩翩起舞,回开封去吧,我相信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等着你回去。

    而我,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苗疆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却是我的家。就像还龄和则宁的故事,六音啊,你还记得吗?就像大辽是还龄的故土,是她的归宿,所以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必然是要回去的。我也一样,苗疆是我的故土,我的归宿,无论我在外面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喜怒哀乐,也都是要回去的。

    握着六音的手,皇眷那辉煌的狭长的凤眼里,隐约地泛起一片朦胧,却很快地闪了过去,低低地说了一声:「我欠你的,我会赔给你。」

    六音却真的是累了,他的伤势太重,枉费聪明精灵的他,这一次,却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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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睡得心满意足起来,已经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清晨,他已经换了个地方,又不是在马车里,而是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

    这房间很柔和,木质的家具未曾上漆,却也并不扎手,打磨得光滑柔顺,一坛白花在桌上盛开,一股子幽幽微微的香,一屋子淡淡地萦绕。

    「终于知道起来了。」有人在耳边冷冷地道,「睡了两天两夜的猪。」

    六音转过头来,非常好气色地挑起眉毛,「我是受伤的人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你居然埋怨我睡得多?」他用左手的力量撑起来,坐在床上,东张西望,「这里又是哪里?客栈?」

    「这里是开封府。」皇眷淡淡地道。

    六音陡然转过头,「开封府?」

    「不错,」皇眷脸上依然冷冷的,「开封府。你怕了?」

    六音凝视了她一阵,终于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回床上去,「不错,我怕了,怎么不怕?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我怎么能一个人只剩四分之一回来?只剩一只左手?那也太丢脸了。」

    他念念不忘的只是太丢脸吗?皇眷凝视着他,他私自离宫,三年不归,难道就不怕皇上怪罪,抓他回去砍头吗?」这里是开封府,你如果怕丢脸,那么两个月之内,把你的手和脚给我练回来。」她丢给他一支拐杖,寒着一张脸,「和我出去散步!」

    「等等,这里是开封府的什么地方?」六音抓住拐杖大叫,「你怎么能让我这么丢脸,变丑了就算了,你还要我拄着拐杖到处走?万一给人看见了,那……」

    皇眷头也不回,冷冰冰地道:「没有人会认得你是六音公子的,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脸?」

    「喂!」六音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床上坐起来。「我宁愿一辈子不会走路,也不要出去见人。」他本来就懒得很,虽然突然间四肢有三肢不能动,但是比起要恢复的辛苦,他还是宁愿就这么躺着好了,可惜皇眷不肯,那一张脸,板得比剁肉的俎板还要难看。

    「你不出来,我砍了你剩下来的那一只手!」皇眷冷冰冰地道,「一只拐杖不够?」她背对着六音,向东一指,「那里还有一只,你爬也要给我爬起来。」

    六音极不甘愿地爬起来,心里却舒服得不得了,她在关心他!她在关心他!只不过,凶婆娘就是凶婆娘,连表示一下关心,都这样狠毒刻薄。用左手撑住拐杖,他完全感觉不到大半个身子在哪里,完全失去了感觉,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只左手,和他惟一能自由移动的头,支在拐杖上,他连晃也没有晃一下,非常干脆地就「砰」的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起来。」皇眷背对着他,连头也没有回,语调冷冷的,「爬起来!」

    六音刚才跌下来,差点一头撞上了桌角,心有余悸,「我不起来,我躺着也很好。」

    皇眷冷然回头,一字一宇地道:「你要让我看不起你吗?爬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赖在地上,像什么样子?你天下第一的风光到哪里去了?你不起来,我满城贴了红榜,叫大家来看你六音公子赖在地上的风采!」

    六音再一次凝视着她冷光闪烁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她冷漠背后所隐藏的东西,过了一阵子,他掠起一抹笑意,「我懒得很,一向觉得只要快乐就好,能不能走路,能不能动,甚至美不美,对六音来说,并不太重要啊。」他很诚恳地看着皇眷的眼睛,「你不必觉得亏欠我,更不必着急要补偿我。」

    皇眷古怪地看了他两眼,淡淡地道:「六音公子什么时候变得有读心术了?我怎么想,你好象比我还清楚。」她昂起了头,高傲得不可一世,淡漠地吐出一句话,虽然依然只有三个字,「爬起来!」

    六音深沉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彩,突然觉她瞒着他什么,一定有!」我爬起来了,」他突然认真了起来,「去哪里散步?」

    皇眷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当真拄着拐杖稳稳地站在地上,立刻回过头去,「跟我来。」

    六音跟上去,他的轻功不弱,虽然重伤在身,但是还有一只手可以运功,只要他习惯了拐杖的运用,勉强还是可以走动的。

    一走出了门日,六音才愕然发现,原来这还是个客栈,客栈的名字就叫做「开封府」。

    开封府客栈!

    这只是开封的近邻,一家新开的小客栈,却起了个名字叫做「开封府客栈」,当真好大的派头,却唬得六音一愣一愣的。看了那牌匾一眼,六音莞尔一笑,皇眷居然有心情耍他?这硬装得冷冰冰的小丫头!他忍不住要笑。

    皇眷听见他的笑声,回过头来,往那「开封府」看了一眼,她忍不住也有一点笑意,然后抿起嘴,冷冰冰地道:「还不快走!」

    那一整天,六音就跟着皇眷漫山遍野走,跌倒了,皇眷一眼也不看,头也不回,依然只有冷冷三个字——「爬起来!」

    她绝不会出手去扶,更不会为你等候,她就是背对着你,冷冰冰地说:「爬起来!」然后她一步也不停留,径自往前走,如果要追上她,就必须不怕跌得头破血流,不怕辛苦不怕痛,否则,她很容易掉头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不怜悯,她从来不怜悯,她只是这样背对着你,是否要追上她,是你的自由,而能不能追上她,看你的坚持和忍耐。

    但孰知,她不回头,是不想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六音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在漫山遍野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他知道皇眷的心,她只不过是用她的方法在关心他,在要求他可以复原,在弥补对他的伤害。只不过,她不懂得温柔,就用残酷来代替了。

    「格拉」一声,在跌到了九十六次之后,那根任重道远的拐杖终于断了,六音满身淤泥和淤青,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正要往地上一躺,当真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却突然间背后被人劈正一掌,「哇」地一口紫血吐了出来。睁开眼睛,皇眷一双明亮乌黑的眼,就在眼前,看见他睁开眼来,用手按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着她,「想睡就睡,不要东张西望!」她淡淡地道,「你的经脉闭塞,自己无法运功,伤势太重,惟一能够驱逐体内淤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地运动,用行动促使你血脉运转,然后激发淤血消散。」

    六音感觉着她手掌的温暖,有气无力地道:「又是你苗疆的野蛮方法……」

    皇眷冷冷地道:「野蛮方法又怎么样?救得了你的命,就行。」

    六音累极,「等我好了以后,一定要你试试看只有一只手走一整天的感觉……」

    「那不妨等你真的好了再说。」皇眷冷笑,「连我都不知道你好不好得起来,你自己到真有信心,以为你当真可以恢复到过去那样?」

    「我从来没说我要恢复成过去那样。」六音瞪大眼睛,「都是你逼我的,要这么辛苦地疗伤,我宁愿永远也好不了。」

    皇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及其残酷地道:「我不管你要还是不要。总而言之,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

    六音陡然坐起身,「我——」

    「你不要以为我当真对你好,」皇眷扬起了眉,很高,很傲,「当年我的确喜欢过你那张脸,」她说得很淡漠,「但是自从文嘉死后,我对你那张脸只有恨。」她陡然转过眼神看着六音,冷冷地道:「我告诉你,我现在对你好,只不过我并不想要你这条命,你的脸毁了,就已经够了。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给你。」

    只是还命?六音怔忡地看着皇眷,困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在说谎,她为什么又要说谎?她分明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了文嘉?一直,都只为了文嘉?为了文嘉,你永远都不能承认自己的感情,永远,都不肯要我。

    永远?陡然一阵恶寒泛上心头,永远?六音忍不住要打寒战,永远,是多么残忍的词,听起来想起来都是那么那么的冷。

    「你冷了?」皇眷嘲笑,「当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出来三年了,还是那么矜贵。」她嘴上这样冷笑,然后抖开她自己肩上的披风,把他包了个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施展轻功,回客栈去。

    六音没有反抗,也不能反抗,眼前被蒙着皇眷的披风,鼻里闻着她淡淡的幽香,想着她矛盾的情怀,心里揣测着她飘忽不定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喜要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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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六音带了回来,把他放在澡房里,他一边洗澡一边察看他身上的淤伤,每发现一处大呼小叫一阵,皇眷也不理他径自回她的房间去,关上了门。

    拿起镜子,她用梳子慢慢梳了梳自己光滑柔软的发丝,看着镜里辉煌如沐火凤凰的女子,那样艳烈,那样卓绝到骄傲、冷漠到尊贵的女子。

    这一张艳烈的脸,皇眷慢慢用指尖,画着自己的眉目,她何尝不是珍惜自己容貌的人?每一个美丽过的人,都不会愿意无缘无故毁坏自己的美丽。

    但是——皇眷对着镜子里辉煌灿烂的容颜,缓缓举起了一支银针,刺入了自己的左颊,一缕鲜血渗了出来,她以碗承接,然后在针孔上敷了一些黑色的药粉,用针头对着她自己的脸。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过了很久,镜子里的人闭上眼睛,继续把银针刺入了自己的脸颊。

    那一层黑色迅速地蔓延,迅速扩散到她一整张脸,登时她的脸浮上一层黑色,然后从那针孔里慢慢渗出了一滴透明的液体,掉落在她准备好的碗里,掉进她的血液里在鲜血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皇眷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掉进衣袖之间,却什么也看不到,抬起头来,她冷着一张脸,就像那眼泪根本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用各种药物、花草培制着那一滴透明的液体。那就是皇眷肌肤的精髓,润泽白皙的根源。

    她很快地用各种药物调好了那一滴透明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收入一个玉瓶里,接着收起了那些针头和血碗,坐了下来,才慢慢拿近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那一层黑色已经淡去,暂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熟悉皇眷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出,那属于少女柔软光滑的晶莹肤色,已经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淡淡的晦涩。

    皇眷扣下镜子,让镜子扣倒在桌面上。

    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那个玉瓶,一直到那屋里的蜡烛烧到了最后,黯然熄灭,她还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瓶子。

    也许,这一夜,她什么也没有想,也许,她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在皇眷冷漠孤僻的脸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她很清楚,六音,是不会记恨的人,他豁达,他爱笑,他喜欢一些奢华的东西,大多数的时候懒得与人计较,但是一旦认真起来,却又认真得很可怕。

    她当然明白,红颜衰败的痛苦,六音他不是不在乎,而是,他从来不会把他的痛苦,说给人听,也从来不愿意,让人看穿他的软弱。他也坚强,但是人总是偶尔会软弱的,在谈及容貌的时候,他会黯然。他不可能不在乎,因为他曾经太美。

    这样的心情,六音也只偶尔表现在眼神一闪之间,他从来不说。他叫苦,叫的从来不是真苦。真正深沉的痛苦,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说……我知道你喜欢我,虽然,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我不能还你情,那么,我还你的容貌。

    皇眷眼中有泪,略略一个冷笑,她收起了眼泪,闭起眼睛,昂着头躺在椅子里。我知道你不需要,虽然很痛苦,但是美貌不是六音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不能还你情,我还你容貌!我不管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因为除了容貌,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我还不起你的情,我只能还给你美貌。

    所以无论你要不要,我都只能给你这个。

    原谅我,我始终不能和你在一起,不值得,你知道吗?我并不是值得让人辛苦让人哭的女子,我只是让人厌烦唾骂的女人,我没有美德,没有温柔,我也不懂得怜悯体贴,除了美貌,皇眷惟一的优点,只是狠毒刻薄。文嘉死去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永远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看着她死,我看着她的血,她的怨恨,她的绝望,她的不甘心。你说,我怎么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你并没有错,但是,她的的确确,是为了你而死的。

    你的容貌,我还给你,然后,我不恨你,你也不要爱我,我们两个,就这样结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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