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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第7章 作者:卫小游
    她可能做不到,面具下的双眼打量着眼前情势。

    犹记得,先帝驾崩的那一夜,这孩子全身颤抖有如风中的蒲叶。

    擅长骑射,喜好守猎活动的帝王竟然因为在追赶猎物时,遭到猎物反噬而意外坠马身故,使得许多事情在一夕之间起了重大的改变,令人措人不及。

    在深夜唤起她,告诉她先帝的噩耗,以为她会像个普通六岁孩童那般嚎啕大哭,但她却仅是茫然地由着宫人们摆布,直到摔倒在地,才耍赖着,不肯起来面对现实;不得已,承诺了她,他将永不离开。

    那时他想,假使他撇下她离去,以她尚存的天真,她一定会活不下去,但假如他留下来陪伴她,那么,他将拥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作为一名帝师,六岁的麒麟可塑性高,必然会对他言听计从。考量到现实利益,他势必得留在她的身边。然而,无论如何教导,麒麟似乎永远都达不到他心中不是想帝王的标准。她像是特意有所保留,不愿意将自己全盘交出。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测试彼此的底线,仿佛在看两人之间,谁会先对谁投降。

    她怕高,他就一定要她独自登上高台上的玉座。

    她不喜欢习武,他就一定要她锻炼好各类武艺。

    她讨厌批奏章,喜欢读闲书,他就一定要她先处理好奏章才准许她做别的事。

    以为她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宣告放弃,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她。

    但麒麟总是令他一再感到诧异。她独自登上玉座,武艺日渐长进,处理起政务来,也逐渐展现出自己的决断力。

    麒麟不是他心目中那种理想的君主,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这枚棋子依然走出了自己的棋路,将局势带往另一个新局——一个不再能由他轻易掌控的新局。但她仍然有弱点。

    她射艺极差。射师告诉他,麒麟总是射不中鹄的。背后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先帝死于守猎场的缘故。

    麒麟会不想接近守猎场虽是情有可原,但她既是帝王,只怕会动摇军心。

    过去她年纪太轻,怕在秋猎中遭遇危险,往往都是由他和太师,太保协助她进行首射的仪式,但她逐渐长大了,倘若再由他或太师代劳,是会被人笑话的吧。

    头一次,他决定她必须在秋猎中,自己负起首射的责任。

    首身必须由帝王带头射下第一只猎物,而后才将猎场交给将士们竞逐。

    猎鹰、猎犬已经经由专人准备好,眼前,麒麟要做的,不过是射出一支准确的箭矢。夏官长已经挑选好猎物,是一只温驯的麋鹿。

    猎犬放出后,很快地便将麋鹿围住,使它无法逃走。

    坐在马背上的麒麟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捉着一弓一箭。

    偶尔,她回过头来看他,以眼神求救,他都不理会,也不准太保同情她。

    当一个帝王,只有仁慈是不够的,必要时,也得学会残忍。

    他是这么教她的。就算她心底有多么害怕这种场合,就算她心中有多么不乐意用箭伤害猎场中的飞禽走兽,秋猎的仪式还是得进行下去。

    射吧,麒麟,射出你手中的羽箭。要快,更要准确,那头鹿才不会痛苦太久。

    那是一头幼鹿,与母鹿失去了联系,在林野中徘徊,此时因为被猎犬围捕而惊慌地在林中逃窜。就在麒麟犹犹豫不决、迟迟无法动手之际,野鹿突然发现一个缺口,并往缺口处飞快点奔逃而去。

    “陛下快追!别让它逃了!”身边众人不约而同地大喝道。

    麒麟被众人催促着策马追击,帝师们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我做不到……麒麟慌张地想。她讨厌把箭射进活生生的动物体内,讨厌看见鲜血喷溅,讨厌这种不得不的残忍。她讨厌守猎!

    麋鹿飞快奔驰,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麒麟与帝师们追逐着野鹿,一路追进林莽中,引路的猎犬传来吠声,麒麟顺毒害声音追去,仍然忧心,假如追上了,自己会射不出第一箭。

    “等等,陛下,这声音不对。”犬吠声不像是找到猎物,而像是……

    追在麒麟身后的娄欢拧起眉,猛然领悟时,已经太晚了。

    麒麟的座骑被突然冲出密林的大熊给惊骇得人立起来。麒麟来不及抱稳马头,整个人被马儿往后头抛下,当场摔得她头晕眼花,心想自己死定了,就跟先帝一样,要因为守猎而死了。她追得太急,将将士们远远抛在后头,他们一定来不及赶到,她会被那头熊活活撕裂。

    然而那巨大的熊并未扑上来撕裂她的身体,麒麟忍着头痛撑坐起来,眼前所见几乎令她目眥俱裂。“太傅!”

    娄欢引开了那头大熊,但他为了先引开他,竟让背毫无防备的对着大熊。

    娄欢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但当下为了什么要那么做,他没有答案,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引开大熊,保护了麒麟,却来不及照顾自己。

    大熊因被猎犬攻击而愤怒地挥舞着巨掌,山林中回响着出骇人的咆哮声。

    他扑倒在地,躲开第一次攻击,却躲不掉随之而来的第二次。

    然而,也没有第二次了。一支箭力道惊人而准确地射中了大熊的眉心,紧接着,一箭又一箭穿胸射入。

    娄欢有点狼狈地坐在泥地上,看着麒麟表情惊慌地射出手中的最后一箭。

    随着大熊溅血倒地,麒麟也失去了力气,腿软地跪跌在地上。她双手掩住脸孔,直到方才追上前来的太保将她双肩拥住,几个抽气之后,双肩才逐渐停止颤抖。当她恢复冷静时,眼中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

    执意走到娄欢身边,要亲眼见他安好无虞。“……太傅,你有没有受伤?”麒麟僵硬地说,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希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如果娄欢是一个善体人意的臣子,他应该要前去安慰他第一次动手杀死一个生命的帝王;然而既然他从来都不是善体人意的臣,也就无法像太保一样紧紧拥抱着麒麟,直到她不再颤抖为止。毕竟她为了救他,就连自己的恐怖都能忘记。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弯身拂去麒麟身上的泥土,平静地道:“恭喜陛下完成首射仪式。”那一刻,他真有点厌憎起无情的自己。

    司天台的大史见到宰相独自一人走进灵台时并不感到意外。早先他请信任的生员秘密请宰相前来一叙时,尽管知道宰相最近政务繁忙,但司天台有事,他必定会尽快前来。

    观测星像需要专业的技术与学识,朝中官员能深谙其中奥妙的,就他历年所见,唯有当朝宰相一人,当娄欢还是东宫少傅时,便经常来灵台观察星象检视历代的天象记录。

    “所以……确定会发生日蚀了?”负手身后,仰望天上星宿的娄欢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满头白发的大史回答:“根据推算,可能就在明年三月的合朔之日,食分是全亏。在陛下成年的新岁发生天狗食日可真不巧,很多百姓和官员都将日蚀当作是帝王失德的象徵,对陛下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困扰。”

    尽管天象的变公不过是宇宙顺应四时的循环罢了,日蚀、月蚀都是如此,然而长期流传在民间的说法却仍然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日蚀月亏都被视为不祥。日蚀,更与帝王的施政是否合乎天道被联想在一起。尽管天道遥远,但身为天子,仍须接受遥远天道的主宰与警告。

    因此过去每当发生日蚀时,娄欢总会做好预备的措施,提醒麒麟恩赦或减免赋税一类的来避祸;但蚀度全亏的时间较长,几十年间也不见得能遇到一次全蚀。百姓们见识不足,容易恐慌,甚至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生事,使单纯的天象变成人祸,这恐怕不是简单的恩赦就能避开的。

    每当有奇特的天像出现时,司天臺有责任先行预知君王。然而娄欢仍问了一句:“这件事已经上呈给陛下了吗?”倘若麒麟还不知道这件事……

    大史凝起年迈而睿智的双眸。“正准备上呈给陛下知晓,但想先跟相爷确定过这件事。”诚如当年娄欢是少傅时便曾排除万难,将新帝登基的日子选在必然会发生雷雨的时日。这男人做事情总有他的理由。

    两人交换过心照不宣的眼神。

    短短瞬间,娄欢已经做下决定。“我明白了。那么,就尽快告知陛下此事吧。”

    “您确定要这样做?”大史顿时了解地询问。

    “身为国之首辅,娄欢别无选择。”

    岁末,腊月初,作为使者前来祝贺皇朝帝王成年贺典的天朝皇子在西歧州牧的护送下,与海夷之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京城。

    得知这个消息时,麒麟讶异地道:“咦!一道来了?”

    随即想到岐州靠海,来自海外的天朝之国第一个抵达的港埠,当然是西方歧州的海港。既然也得在元夕时以州牧的身分进入帝京,那么护送皇子前来,自是理所当然,保是没想到海童将军也一齐来了。

    随着各国使者与诸侯,群牧陆续抵达了国之帝京,春官长率领群僚忙着接待贺使,礼宾院里人声鼎沸,宫苑里张灯结彩,炒热了即将欢度新岁的热闹气氛。

    往例,四方夷长每隔五年才需要进京面圣一次,其余时候为免劳师动众,遣使者入京祝贺即可,因些麒麟距离上一次见到童将军,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由于人抵达进已经入夜,于礼麒麟若想见到这几个人,最起码也要等到明晨;一方面也是对远道而来的使者的体恤,先容许他们暂时在礼宝院里休息一宿,恢复精神后再入宫晋见。

    本来麒麟是该心存体恤的,但是这阵子,随着成年贺典的接近,她心情日益烦闷,夜里经常睡不好觉。对其他人,她没有那样想见的欲望,只当是例行公事。但海夷之长不同。当年微服入京的女将军飒爽的英姿还是深刻地留在她的心中,此时一听见海童将军之名,便有点迫不及待起来,有了想见故人的念头。

    夜深沉,连守夜的宫人都打起了瞌睡。麒麟安静地起身,重新穿上外衣,披上保暖的狐裘,随即悄走出寝殿,看着飘雪的冬夜。

    京城位置在中州正中,四季分明,雪期不长,然而一下起雪来,气温骤降的祁寒却也不输给北地。

    也不等宫人劝阻,她一劲儿走进雪夜里,猛一回头笑道:“可别多事去跟太傅说起这件事。”说完,不想让随从跟在身边,她快步开走。

    皇朝用来接待宾客的礼宾院就建在最靠近皇宫的第一条大街上,距离帝王的寝殿虽有一段距离,但步行仍然可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麒麟来到礼宝院外,原想大剌剌入内寻人,但却思及里头也许已经住了不少宾客,她虽然只穿着常服,却仍然可能引起骚动,这才犹犹豫起来,驻足在礼宾院高墙之外。

    “真笨,怎么没想到,就算来了,也没办法见到人,白跑一趟。”忍不住对着墙面喃喃低语出声。

    “咦,外头有人呢。”没想到“墙”竟然开口了!

    麒麟猛然抬头瞪向那说话的墙面,不料入眼所见并非赭色的磗石,而是两条穿着皂靴的长腿。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右手伸向腰间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剑。

    “有人?!那你还出去,快回来呀!”另一个因急切而略微高扬的声音自墙后方出现。

    可挂在高墙上那两条腿的主人已经从容跳下墙面,高挑的身形瞬间佇立在麒麟面前。两人都讶然地怔了一下。

    麒麟讶异,是因为没预期会见到一个年岁与她约莫相等的年轻男子,他身上虽然穿着皇朝男子的衣服,但轮廓却不像本国人。

    月色下,但见他浓眉似杨叶长而微挑,长目深邃且带着一股爽朗之气,挺直鼻梁下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嘴,此时正微微扬起。

    绝对会有人说这张脸很桃花。

    麒麟从没见过这人,却几乎在第一时间猜出他是谁。

    “喂,还不快回来拉我一把,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墙后的声音有些焦急,口音也不似皇朝人。

    会住在礼宾院里,若非四方来使,还会是谁!

    “你不回头拉他一把吗?”墙后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呢。

    见麒麟开口,那男子这才低声笑道:“才不,我好不容易摆脱他呢,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倒是你,天冷夜深的,在这里对着一堵墙说话,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这打皇城里的守卫松懈到可以允许人在接待外宾的客馆附近溜达吗?”

    见身份显然被识破,少年笑道“我的国家只有在新年至上元的十五天里才没有禁夜,很多地方乍看之下与贵国相仿,但细节处却不相相同——”

    “喂,有人往这边来了,我先躲起来,你可别丢下我,自己跑远喔。”那墙背后的人儿再度低声唤道,随着一阵足声的窸窣,之后再没了声响。

    “那是你的随从吗?”麒麟好奇地问。

    少年笑道:“可以这么说。”他竖耳倾听,果然听见人声。可能是戍守巡逻的将士,于是他转过头看着麒麟,笑问:“我们要站在这里闲聊,进一步介绍彼此,或者是到热闹的街上走走呢?早先入城时,我就想逛这座城了呢,偏偏一直找不到时间。你们的皇城看起来应该是一座商业大城吧?”

    麒麟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袍服……也许这名天朝的使者认事出这是皇朝的帝王服色,但是民间百姓一定都认得出来。

    她不想那么明目张胆地到街市去,宁可低调一些。今夜她原本并不是为了到街市去才离宫的,要知道会有人找她逛大街,她会早早做好万全的准备。

    “怕衣裳不适合?”少年自费敏锐地问。

    麒麟才点了头,一件黑色的披风当头罩下。

    “原本是弄来给我那个随从穿的,借你吧。”

    麒麟将头脸挣出披风,见黑色披风足以遮住身上的狐裘服色,当在便答应了。“好吧,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招呼自海外远道而来的贵客吧。”

    闻言,少年眼中闪现一抹诧异。尽管早已猜想这名少女并非寻常人,但见她气度大方,言谈中间颇有以主人自居的意味,难不成她是……

    扬起好看的唇角,少年道:“说什么贵客呢,叫我真夜吧——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麒麟领头走在雪地上,昂首答道:“麒麟。”

    麒麟才离开寝殿没多久,消息便传到娄欢耳中了。

    负责守护帝京安全的夏官官长手下人马在发现麒麟私自出宫,还跟一句从礼宾院翻墙而出的外国使者一起进入大街时,讯息立刻传回宫中。

    学宫里,春官长刚向宰相报告完朝贺大典的筹备进度,看见特地入宫来向娄欢传讯的夏官长时,忍不住道:“就说要陛下乖乖待在宫里等着接见那些贺使,根本是不可能的吧,那还不如早就请西歧州牧和海夷这长先入宫晋见陛下呢。”

    “咦,连恪守礼仪的春官长都这样说了,那我到底还要不要派人把陛下“请”回宫啊?”虽然已经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着麒麟,但夏官长仍然有些不放心。毕竟京城不禁夜的这半个月里,有太多四方夷狄与各地诸侯的使者涌入京城,光是维持寻常戒备已经很耗费气力了,他担心稍有闪失,应付危及君王的安全。

    麒麟偶尔会微服出宫的事,娄欢早就知道,但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特别阻止,只是再三交代将士们要特别留意陛下的安全。然而最近京城里的外客比平时多了数倍,戒备上确实容易出现漏洞。

    “夏官长,不知陛下此时跟谁在一起?”娄欢问。倘若是麒麟所信任的海夷之长或是歧州州牧的话,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倘若不是……

    “是天朝皇子……不,应该说是天朝的太子。”烜夏答说:“当初天朝同意派遣使者前来我国祝贺时,我方的使者还无法获知将由哪一位皇子出任大使,直到与皇子同船归来,才发现竟然是东宫太子,真令人讶异。”

    “看来这位太子也是静不下来的人啊。”春官长说。

    “岂止静不下来,他还翻墙私逃呢。”夏官长笑着说:“我看这位贵客年纪与陛下相仿,个性也契合,只可惜他身为东宫,不可能长留中州,否则要他入赘我朝,岂不妙哉。”

    “不要乱说。”春官长摇头道:“要是让陛下听见你这番话,她会不高兴的。”

    夏官长瞪着眸道:“皇朝历来君五最迟都在十八岁以前大婚,陛下即将成年,东宫继续无主的话,对朝廷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这种事情,你以为陛下会不明白吗?”春官长早已熟知麒麟婉转迂廻的心思。“身为春官,有责任维系国家的礼统,但皇朝过去无从女帝,将来在某些制度上势必会有一些改变。当了陛下十二年的臣,虽然不敢自以为有多了解陛下的心思,但多少能够体会一点陛下的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夏官长追问。

    春官长突然轻笑出声。“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烜夏,你毕竟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不能明白?”夏官长睁着一对虎目,不以为然道:“相爷也是个男人啊,我却敢打包票他一公平能理解你们女人家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

    春官长瞅了正端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听着两人谈话的娄欢。

    虽然她相当崇敬宰相,但此时却仍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认为。跟陛下交手多回,我看得出来她天生聪明,加上一点点女儿心思,再多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们等着瞧,我想陛下早就已经明白这一回朝贺大典上之所以邀请来这么多适婚年轻男子的目的了,她只是不点破而已。”

    “春官长是这么想的?”娄欢总算开口。

    檀春微挑起眉眼。“相爷感到意外吗?要说的话,下官可是会笑出来的喔。”

    “哦?”娄欢好奇地回应。

    “虽然身为人臣不该这样讲,但以同样身为女子的立场来看,檀春希望陛下能选择自己喜爱的对象,宁缺勿滥。”

    夏官长显然不同意春官长所言,不顾宰相在场,他大剌敕笑道:“她想太多了,春春官长。使者们不都是你负责接待的吗?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个人匹配得上陛下?”

    春官长露出一副“武人果然就是脑袋简单”的表情道:“来使当然都是一时之选,只是这不代表陛下就会选择他们其中之一。”

    见烜夏面带不解,檀春笑道:“不然问问秋官长好了——”她转过身叫唤刚走进凌霄殿的来客。“銧秋,你想陛下会选择此番外使中的其中一人主东宫吗?”

    秋官长被这么劈头一问,还来不及向宰相问候,但回答道:“这个嘛,我年进有一点难。”身为人臣,他们都关心东宫是否后继有人,但麒麟心思叵测,他也不敢妄加猜测君王的心思。

    “嘿,怎么说?”夏官长问。同样身为男人,他以为銧秋的想法应该会跟他比较接近,会希望陛下能尽快决定大婚一事。但显然并非如此。

    只见秋官长缓缓答道:“烜夏,你这么多年来跟在陛下身边,什么时候见她顺过咱们的心意?就算我再怎么期待东宫有主,也不敢多作妄想。”

    其实,担任麒麟的朝臣多年,烜夏多多少少也明白檀春与銧秋所言不无道理,但他就是觉得君王应该要以国家为重啊。眼前皇朝政治堪称清明,百姓生活安定,女帝继位已是前所未有,倘若一旦发生了什么变故,届时这国家……这个他衷心喜爱、愿用尽一切力量捍卫的中土之国,在失去君王之后,还能维持富裕安定的局面吗?

    思及此,烜夏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国之首辅,想知道他的想法。“娄相,你怎么说?倘若陛下迟迟不婚……”

    “诚如各位所关心的,东宫虚悬已久,对国家来说,绝非好事。然而陛下是否愿意回应这样的期望,老实说,连我也不敢期盼。”娄欢答复到。

    连宰相也这样说?!烜夏有点焦急地脱口道:“啊!真不知道该不该要相爷负起责任呢。”

    檀春反应过来,瞅着娄欢。“是啊,毕竟是相爷把陛下教成现在这样子的……”

    “如此地难以预测啊。”銧秋接口道。“固然,以陛下的立场来看,拥有威势是必要的,但以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位君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事奉才好呢。”

    三官之长对于麒麟的认识与了解,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肤浅表面。几次交锋,麒麟也许没有发现到其中的差异,但她确实已逐渐赢得朝臣的忠诚。

    敏锐地察觉到这点改变的娄欢承受着众臣的牢骚,不禁失笑道:“诸位大人所言有理,娄欢确实该负起责任。”

    “谁要负起责任?”又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是太保。

    太保款款走进凌霄殿中,逐一问候在场众人后,自在地坐下来道:“太傅,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要负起责任?是你吗?那正好,陛下不见了,中宫里正闹着呢。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吧?”宫人大半夜到学宫里挖起了她,通报麒麟不知去处的事。她想娄欢这头应该早已知晓,信步便来打探消息。

    只见娄欢轻呗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太保不也已经猜到陛下的去处?你是来拖住我,要我别去打扰她的吧?”

    伎俩被人轻易识破,太保忍不住吐了吐舌,倒也不甚以为意地道:“既然太傅知道,那我也不多说了。只是想提醒太傅,若有空的话,是否可以多关心一下陛下?”每每见到麒麟感叹太傅疏远她而露出的寂寞表情,都让她忍不住想点点娄欢,麒麟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可点的太明,又怕弄巧成拙。

    “陛下怎么了吗?”听出太保话中有话,娄欢不动声色地问。

    不客套地自斟了茶,饮了一口,太保维持平顺的语调道:“如果连麒麟怎么了,你都得问我才清楚的话,就代表你真的太不关心了。别忘了,除了身为国之宰相之外,你也是麒麟的帝师。身为太傅,却不主动关照陛下,是否也算得上失职呢?”

    太保显然有所隐瞒的语气,使娄欢忍不住眯起眼。他了解这女子,她会比任何人都更有决心。

    不像他处处斟酌衡量自己的处境行动,太保从来不拘泥世俗的眼光,任真自我,也从来不以帝师的身分自居。偶尔也会觉得,或许麒麟也有一点像她……

    看来,终究还是得把麒麟带回宫来。

    合上断续批阅的文书,娄欢倏地起身道:“太保说得极是,娄欢这就去找陛下。”

    众人见娄欢迅速离开学宫,秋官长不禁讶异地看向仍然悠哉品茗的太保。“我还以为太保是来阻止我们把陛下带回来的。”难道正好相反?

    只见太保露出达成目的的笑容道:“怎么会呢?陛下还要早朝呢。若果真彻夜在外流连,明日必定起不了床,无法上朝,届时才真的会被诸位大人们叨唸呢。”说着,她跟着缓缓起身,指名夏官长道:“夏官长,你不去帮太傅找陛下吗?”陛下人在何处,想必逃不过他的耳目。

    夏官长连忙称是,紧跟着娄欢的脚步离开。

    主人已经离去,朝臣们了就陆续离开学宫。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子的缘故,一直在旁观察的春官长在陪同太保走出凌霄殿时,忍不住说:“帝师身分不比一般,历来史无前例喔。”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般……

    檀春眼力彼佳,太保不讶异她竟然看出了那些男人百思不解的事,她笑若银铃道:“春官长,作为皇朝的礼师,想必在你同意为陛下掌理春官时就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了吧?历代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呢,不只是垂帘听政而已喔,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国之君,是顺应天命的真命天子,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喔,多么令人期待呀,是不是?特别是对咱们女子而言。”

    檀春闻言,不禁失笑。“确实。檀春正摩拳擦掌,准备迎接那样的一个时代呢。”

    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太保但笑不语,开心自己今晚可以睡顿好觉了。

    毕竟,如果娄欢不亲自去找回麒麟,麒麟会很失望的。

    皇朝帝京的商业鼎盛,早在前代时就已经打破了市坊分离的格局。

    先代帝王继位后,重新将凌乱的店铺整理过,如今隔着京城中央大街的两区城坊,都有整齐画一的商家或店铺。市场设有准司,隶属天官府,负责掌管商业贸易的公平与锐赋等事宜。

    大街以东,林立着许多茶楼书馆。人民有钱有闲,忙闲之余,便喜欢听着曲儿,读些闲书,因此勾栏与书市林立。素负盛名的听雪楼即位在街东这头。商主买下了连排的店铺,充作门面,印书、库存的所在。

    难得有机会在夜里出来逛逛街市,麒麟原本打算到听雪楼看看最近出版的新书,但身旁的少年一看到没见过的东西就要停下来看,遇到卖吃的就要停下来吃,而他身上根本没有皇朝通用的货币。

    “大叔,来份牛肉馅饼。”身边的少年郞还喜孜孜地咬着口中的蜜汁烤鸡腿,口齿不清地道。

    烤得香酥的饼皮上洒了芝麻的牛肉馅饼很快送到少年手中,少年瞥眼麒麟,露出谄媚的笑容。“麻烦你了。”

    还知道会麻烦到别人。麒麟掏出钱袋,仔细点算铜钱扣,递给卖馅饼的小贩。

    通常她会随身带着几贯铜钱,就是怕遇到这种时候。能溜出来逛逛的机会多是稍纵即逝的,万一有机会出来却没钱可使,就太扫兴了。

    可当她发现身边少年如无底洞的胃,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时候,她忍不住诧异地问道:“礼宾院里的人难道没招待你好好吃顿饭吗?”檀春的人不可能怠忽职守,没有招待宾客用膳吧?

    两三口解决掉手上中馅饼,吮净手上残留的牛肉油汁,真夜笑道:“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呢。”

    “我见识到了。”麒麟真佩服这样的好胃口。幸好这人是自小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否则一般人家哪里养的起他。

    但他若再这样一直吃下去,可能就没法子立即买下了。

    “真不好意思,都是我一个人在吃,你要不要也买些来吃?”他体贴地问。

    “我不饿。”她比较想去听雪楼瞧一瞧。

    似是察觉麒麟的心思,真夜道:“还是麒麟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可以带我去啊。”

    麒麟原想答应,但长年的帝王教养使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望,摇摇头说:“不,看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就是。”

    被麒麟这样一说,真夜反倒迟疑起来。“唔,可是我在贵国人生地不熟,若要求去……的话,好像不太妥当吧。”

    “去……哪里?”麒麟没听清楚。或者,其实她只是不敢置信?

    真夜咧开嘴,转过脸来笑道:“贵国没游艺场所吗?”

    “妓院是“游艺场所”?”麒麟瞠目道。现在她确定自己刚刚没有听错,这位皇子真的说他要去妓院。

    “哈,总算吸引住你的注意了吧!”真夜朗声笑了起来。

    麒麟又是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才故意那样说的?为什么啊?”她好奇地问。

    “你没有发现吗?”真夜笑看着她说:“打从你我走到这市街里不久,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呢。所以,有人会来寻你喽?”

    麒麟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此刻被真夜点明出来,也不禁讶异地道:“我真是那样子吗?”频频回头,等待着某人出现?

    “不明显。”真夜故作严肃地说:“我会发现,是因为每次等你帮我付钱时,你都会怔一下的缘故。”

    麒麟不禁咧嘴。“你这人总是这么好笑吗?”明明外表生得人模人样的,气质也不差,怎么净做些,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你觉得好笑的事,却有人完全不觉得哪里好笑呢。”真夜叹息道。

    “哦?是谁呀?”

    “就是那位随从呀。”亏他平时还使出浑身解数,反倒逗他呢。

    “他是谁?”麒麟只闻其声,还没有见到人过。

    “他呀,“没刻意隐瞒身份,反正麒麟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真夜笑道:“他是我的待卫,我都叫他小梨子。”但小梨子很讨厌他这么叫就是了。

    “如果是待读的话,就可以理解了。”麒麟笑说:“你我初识,我对你的行为没有期待,自然觉得有趣,可是作为你的待读,想必长年待奉你,见你言行举止脱轨,必然满腹牢骚,就算再好笑的事,也笑不出来了。”

    “咦!说得颇有道理,想必也是经验之谈吧?”真夜摸着下巴,赞同的说。

    麒麟再度大笑出声。想起朝中官员偶尔对他露出的无奈表情,看来她在臣子们的心中,也是个行为脱轨的君王呢。

    “麒麟。”真夜突然唤她的名。

    平时在宫里头,只有太保敢这么称呼她,偏偏她又喜欢自己的名字从别人的口中唤出的感觉,喜欢到挑起了眉,整张表情更加生动亮丽了。

    “虽然我还没吃够,可是为了公平起见,如查你有什么特别去的地方,我可以牺牲一下,陪你去喔。”真夜诚心地道。

    鲜少与人不分尊卑地畅谈,麒麟也不再客气。“那好。你陪我去听雪楼吧。”

    “听雪楼?”真夜表情怪异的问:“是妓院吗?”

    麒麟哈哈大笑,引来街上人们的侧目。

    她双手插在腰后,突然心生疑惑地询问:“你不会满脑子只有食与色吧?”

    “可不是?食、色,性也。”真夜毫不犹豫地说。

    麒麟带着笑意道:“那么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可能会让你失望喔。”

    “哦?”

    “‘听雪楼’是一间书坊。”

    麒麟一进了书坊,就差点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天朝皇子。

    此时的她正在陈列新书的架旁挑选书籍,手上的书篮已经装了三本新书。

    听雪楼是全国书籍流通最快的地方,书籍种类之多,恐怕连掌管税赋的官员也弄不清楚。这间书坊不仅贩售本家印刷精美的书籍,甚至也代为贩售由其它较为小型的书商所印刷的书籍。

    因为听雪楼善于贩售书籍的缘故,这几十年来严然在京城带动起读书的风尚。国都里,即使是贩夫走卒,也都识字能够阅读呢。

    对于这样蓬勃的出版情况,虽然有不少官员希朝廷能介入书市的管理,扮演起监督者的角色,以免让有心人士利用书籍的流播借机煸动不法之事,然而麒麟一直不肯同意这样的主张。

    原因很简单。首先,她也爱读听雪楼的书;其次,皇朝的书市之所以能够发展得如此兴盛,都是因为朝廷不介入的缘故。

    仅管身为国君,她应该期待人民不要因为大量的阅读而变得太有思想;但私心里,她从来就不认为箝制百姓的思想是一项值得得意的事。

    假使没办法应付变得太过聪明的人民,只是一味地采取愚民策略,那么这样的国家治理起来,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其实,追根究底,第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她是一个任性的帝王,最糟糕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嗜好。

    这世间唯有听雪楼胆敢无视于历代君王的禁令,刊印种种禁书榜上有名的书籍。只要书坊并非明目张胆地公开宣扬禁书中的内容,麒麟觉得倒也无伤大雅。毕竟禁书确实比一般书籍来得精采许多,有些艳情描写更是闺阁必备的床头书呢。甚至此刻,她书篮里的书就有两本是禁书。

    光看麒麟在书房里熟门熟路的举止,真夜不用想也猜得到她必定是经常来这里买书。好奇之下,他偷偷翻了翻麒麟挑中的书,不由得瞪大眼眸。

    “麒麟,你骗我呢。”真是料想不到。

    麒麟将另一本书放曀书篮里,挑眉问:“我骗你什么?”

    “你说我会对听雪楼失望,你骗我。”啧啧,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书”啊。没想到皇朝的书市竟然如此开放,真希望他的国家也能如此自由。

    “哦。”麒麟敷衍应声道,专注地找寻有趣的书籍。普通的书,她可以命人送入宫里,但禁书或艳书就不好明目张胆了,最好是自己亲自来买,才好偷偷挟带入宫,藏起来看。

    “这些书,简直是“食色大全”嘛。”光翻首尾,就看得出书里的描写是“色香味俱全”呢。

    麒麟反应过来,嗤声一笑,抢过真夜手中的《浪史》,笑道:“贵国难道没有这类书籍?”

    真夜嘻嘻笑答:“我国讲究尊卑之分,明订礼仪廉耻,死板得很,哪有贵国这么开放自由。”他笑睨着她。“真不知贵国的君主是怎么治理国家的?”

    麒麟开玩笑道:“羡慕吗?欢迎归化我国,搬来这里定居喔。”

    “真的可以吗?”真夜双眸倏地一亮。“我——”话未说完,听雪楼的一名伙计突然来到麒麟身边,当她是一名客人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位公子,您的仆人在外头等候着您呢,他让我问您是否要上车了。”

    “我的仆人?”麒麟纳闷地跟着那名年轻的伙计来到书坊的大门口,果然见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垂着长帘子遮住了车厢窗口,停在积了雪的道路旁,魁梧的车夫帽沿低低,背影看起来有点熟悉。

    真夜跟着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有人来寻你了?”

    麒麟不敢肯定,却还是让书坊的小伙计先将她的书给包裹好,揣在怀里半晌,又猛然将那包书塞给真夜。

    “真夜,我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着便踏雪走了出去。

    走近马车,才掀开车帘,透着昏暗的车内油灯看见那人时,她心中大喜,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露出喜色。

    “大傅。”她低声喊道。

    娄欢坐在车厢内,烜夏驾车。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让百姓们得知麒麟出宫,他们特意换了平民装束,还找了一辆还算舒适的普通马车来接麒麟。

    “陛下,时候已晚,明日还得早朝呢,臣来接陛下回宫。”

    娄欢公事公办的语调有点惹恼麒麟,但一整夜她一直都期待着他会出现。如今他果然就在眼前,这么喜悦,使麒麟不再介意他刻意的疏离。

    面色故作为难,她回首瞥了一眼身后的书坊。“太傅应该早已知晓是谁跟我一起在街市上的吧,我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万一出了事,对天朝会无法交代。

    夏官长耳目满京城,麒麟相信他底下的人不会失职;而烜夏向来又特爱跟娄欢碎嘴,必会如实呈报给娄欢知道。

    “陛下放心,稍后就会有人来接皇子回礼宾院。”娄欢已经安排好一切事宜。

    娄欢的话让麒麟稍稍放了心,但——“就算如此,难得有机会出来,我还不想回去呢。”刻意表现出任性的一面,她扯唇笑道:“既然太傅也在这里,不如就陪我一块儿逛逛街市,探访民情,如何?”

    说着就要去拉娄欢的手,想拉他下车,却反被娄欢一把拉上马车。面具下,是一双无奈的眼眸。

    “臣终年戴着面具,一下车就会被人认出,陛下想微服出巡,下回找别人作陪吧。”老早知道麒麟偶尔会溜出皇宫,但因麒麟还算克制,至今没出过事,他也就睁一只跟闭一只眼迄今,没想到反而养成她这习性。

    麒麟一入马车,充当车夫的烜夏便挥鞭驱策马儿,起驾回宫。

    坐在娄欢车边,车厢狭小,无可避免地嗅入身边男人的气息。麒麟眯起金棕色的眼眸道:“说的也是。假使太傅不戴面具,大概就没有人可以认出太傅了吧?”

    不怀好意的,麒麟故意伸手碰触娄欢的面具。“那么,太傅可否暂时摘下面具,随我下车去享乐一番?”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娄欢即时握住麒麟的手,沉着地道:“臣貌丑无比,只怕一旦摘下面具,会吓着陛下呢。”一直都知道麒麟极想摘下他的面具,但他在她面前隐藏多年,如今又怎可能轻易地让她得手。

    貌丑无比?“是吗?那我更要看一看了。先皇好色是举世皆知的。娄欢,我父皇见过你的真面目吗?”倘若见过貌丑的娄欢,却还任用他,那么父皇必定是一个有为君王,不是外传的那样贪逸享乐呢。

    麒麟向来光说不练,从来没有真的强迫他摘下面具,可此时此刻,她虽然没有端出帝王威严,却像个顽劣的孩童,挣脱他的掌握,伸手要摘去面具。

    娄欢不得不捉住麒麟双手,挣扎间,麒麟不小心陷入他宽大的怀中,与他纠缠在一起。

    麒麟原只想开开玩笑,并不是真的要摘去他的面具,但倘若他不抵抗,能顺势看看他的脸,也是挺好。

    他们鲜少处在只有彼此两人的空间里,此时狭小车厢内唯有他俩,就算娄欢摘掉了面具,也只有她一人能看到,那正符合她的期望。

    对极了!她想仔细看一看她的太傅,却小气的不想让别人也瞧见。不管是丑是美,她都只想自己独享这举世无双的秘密。

    幸好太傅纯情无比,尚未察觉到她邪恶的意图,否则只怕飞也似的逃离她的身边,让她捶胸顿足不已。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不能肯定。她只是比别人早一步察觉到,曾几何时,自己眼底竟已容不下别人,灼烫的视线永远追逐着同一个身影。

    他对别人总是热诚温暖,却待她格外冷漠;他的严格督导、口是心非,却无法令她憎他、厌他、心念彻底背道而驰。

    车轮碾过雪地,偶尔颠簸,麒麟借口要摘娄欢面具,原是不小心倚进他怀里,此时却趁机压在他身上,吃尽豆腐,偷偷地碰触他。

    “麒麟别闹!”被逼到忍无可忍的男人低吼出声,一时不顾尊卑地喊出少女的名。纯情心思即使知道少女是有意挑衅、想让他失去控制,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嬉闹之余,马车车轮突然重重颠簸了下,使麒麟斜倾向他时,竟然真的不慎拨开了他的面具。昏弱光线下,她隐约瞧见他的轮廓,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车内一盏油灯跟着马车的另一阵颠簸倒了下来,在瞬间熄灭,车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教麒麟看不见面具下的那张脸,心焦不已。

    面具掉了,此时娄欢脸上毫无遮掩!

    想看!她极想一眼!就一眼!

    她心跳如擂鼓,仿佛就要跳出胸口。

    灯,把灯点亮!

    摸黑去寻车厢内倒下的油灯,一双手却摸到一张微凉的脸庞。

    是太傅!

    娄欢温热的气息近在颊边,她忍不住倾颊上前,寻他的唇——

    “麒麟——你在做什么?”没有先关切她是否因为马车突然的震荡而受了伤,显然娄欢是被她这大胆突兀的举动给吓着了,他牢牢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摸你、吻你呀。“呃,灯熄了,我瞧不见——不小心碰着太傅哪儿了吗?”另一只自由的手故意再伸向娄欢。平时可没有这样好的机会,能摸到多少算多少。

    想当然尔,这不安分的手再度被人擒住。

    “男女授受不亲,陛下万金之躯,要懂得自重。”以为麒麟是因为不满被他带回宫,故意嬉闹,他出声制止。

    娄欢严肃的口吻吓不了麒麟。她承他教导十余年,因此,她不怕,远不怕。

    这世上,她只怕一件事——怕他离开她。

    为了留住他,她愿意付出所有。

    不过,也的确是因为有点儿恼他,才会这么捉弄他就是了。

    然而在两只手都被捉住的情况下,似乎也没法子继续作怪哩。正犹犹豫着要不要顺着太傅的台阶下,做个“自重”的君王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才眨个眼,车厢门就被人用力拉开。

    快得连娄欢甚至还来不及松开箝制住麒麟的双手——怕一放手,她就会乱来。

    于是乎,一幕当朝宰相半压在君王身上,似欲对王不轨的画面便呈现在人前。

    “相爷?”

    马车已经回到宫中。烜夏讶异地看着处境暧昧的娄欢和麒麟,壮硕的身躯连忙挡住车门,不教其他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撞见这很难解释清楚的一幕。

    娄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松开手的,他怒瞪着人的样子教麒麟惋惜不已。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错过看到他相貌的机会了。好在他没有飞快下车逃难,否则她恐怕会有一点生气。那样一来,她就一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失控的事了。

    “陛下,回宫了,请早点休息。”娄欢回复平稳的语调。准备揽扶麒麟下车。

    麒麟却不让他扶。

    “陛下?”娄欢的目光再度从那冰冷的面具的眼孔内透出。

    麒麟勉强一笑。“朕受伤了,走不动。刚刚夏官长将马车驱驰得那样匆忙,颠簸之际,朕恐怕不小心扭伤脚踝了。”

    烜夏闻言,心里就是一惊!害陛下受伤可不是小事,就算他赶着回宫也说不过去。这率直的武夫立即跪在雪地上,洪声告罪:“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不怪罪你。”麒麟维持笑容道:“但朕恐怕需要一个人背着或抱着回去。”

    “那么,请容臣——”烜夏已经单膝跪下,准备背麒麟回寝宫。

    “不敢劳动夏官长。”麒麟拒绝。

    其实,此时一旁围聚的宫人甚多,随便差遣一个都可以;然而麒麟没有指示前,谁也不敢亡动,毕竟连夏官长屈膝欲做天子步辇,都被拒绝了。有时他们的主子是很任性的,此时此刻大抵就是如此。

    “去找一个步辇来。”总是代众人主持公道的娄欢出声道。

    麒麟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她才不坐步辇,她要太傅抱她回去,就像以前小时候她若病了,仁子会在她执意而赖时,勉强顺从她的意那样。她喜欢那样的娄欢,总觉得在那些时候,他是在意她的。

    “朕不需要乘步辇。”知道要娄欢抱她回去寝宫是不可能的了,她挣扎着从马车坐垫上起身,下车。她的脚踝是真的扭到了,但不要紧,还能走。

    双足踏上雪地,她也不要人扶,径自往几座回廊之外的寝宫方向缓缓走去。步伐不够够,一拐一拐的,教众人为她担忧、冒冷汗,怕她会摔跤。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她跟娄欢两人间的意志之战。

    尽管拿太傅无可奈何,可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她毕竟是当朝太傅一手调教出来的君王,不可以在人前展现懦弱的一百。

    耳边听见娄欢交代宫人去请梅御医到寝宫等候。麒麟对这么晚了还要劳动梅御医从温暖的被窝里起床帮她看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着痛继续往前走;因为娄欢就陪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仿佛怕她跌倒,随时准备出手搀扶,但又不肯干脆抱起她,几个大步走回寝宫里。

    麒麟边走边直想笑,又想叹气。这一步之远,竟像是世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他这个帝师一手教导的弟子。

    然而,曾几何时,在她眼中,太傅已经不再只是太傅?

    偏偏她也知道,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帝王。

    假使没看过那么多艳情书,这辈子跟太傅一样不懂得——或者只是不愿意懂得——男女之情,或许她还能以纯情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问题在于她满脑子心思半点都称不上“纯情”的现下,要她不想入非非,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然,她也清楚朝臣们为当前东宫的虚悬而忧虑不已,然而……假如当一个帝王连这点任性的权力都没有的话,那么辛苦坐在那高得令人畏惧——至今依然——的玉座之上,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万事就这么一椿,麒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任人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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