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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 第3章(2) 作者:针叶
    “扫麦!”

    上方传来一道轻沉的叫唤,扫农赶紧道:“师父叫你。”

    我有耳朵——眼神如此说着,扫麦将书往扫农手上一搁,瞧到四下无人,足尖轻点,一个凌空金钩翻,跃上二楼。来到门前,他还不及敲门,“吱呀”一声,门已被翁昙拉开。

    “师父?”扫麦不知他要去哪里,见他脚步匆匆,只得先将房门关好,再追上前,“这么晚,师父去哪儿?”

    “闵友意。”名字从翁昙嘴里吐出来,咬字有些重。

    哦!扫麦扬扬眉,明白了。走在翁昙身后,他听师父问:“你把竹盒交给麟儿的时候,可有告诉她酸浆睡茄一旦入盒,就不可再用人手去触碰?”

    “有。”

    翁昙停下步子,侧身道:“不用跟着,你去准备一下,日后要赶路。”

    这话没头没尾,扫麦却心知肚明,他点点头,向走道另一头拐去。翁昙目送徒弟的身影消失,站在原地想了想,大袖一甩,快步走出莲花客栈。一名店伙计正巧从门处进来,两人在台阶上相遇,店伙计侧身让道,却不料被翁昙一把扯过来,低问:“你们窟主在哪里?”

    店伙计被他眸中冰霜夺出片刻心神,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山桂楼听戏。”

    翁昙放开他,一刻工夫后,苍发公子出现在山桂楼。山桂楼是小镇上的戏楼,因台后数十株天生野桂树而得名,开花时节,在馥郁暗香中听着浓墨妖艳的小生净旦在台上依依呀呀,也不失为一大乐趣。在角落雅间里见到闵友意,他直接在他对面一坐,正好挡住戏台。

    “庸医?”

    “我要酸浆睡茄。”

    “我送给麟儿了。”风流公子支额看他,彼此注视良久,闵友意先开口,“老子有点不明白,那条蛇为什么一见老子就缩了回去?”

    “你清早在我那儿喝了三杯茶。”言下之意就是——他早在茶里加了药粉,功效不必说,自然是驱蛇的。

    你狠!闵友意用力地盯着他,转道:“当时问你是不是让老子帮你摘酸浆睡茄,你没说是。”

    “我也没说不是。”

    “你明明就否定了。”

    “是吗?”翁昙皱起典雅的眉头,苦恼,“真的?我不记得了。”

    “……”这也可以不记得?明明早有预谋。闵友意狠狠瞪他,“总之那颗果子在麟儿那里,你想要,自己去。”

    翁昙也不为难他,抿嘴想了想,缓缓起身,离开前,非常虚心地问了一个问题:“我真的没表达清楚?”

    闵友意双肩一垮,“庸医,老子的理解能力不差。”

    这是事实!

    翁昙接受了他的控诉。回到莲花客栈,来到印麟儿所在的客房前,他在门外站了许久,踌躇要不要敲门,突听客栈外响起一道歌声,不知是何方歌女,调以琵琶声声,在这入夜时分听来格外幽怨。房内“吱”的一响,似是有人推开窗了,然后,他听里面的人“唉唉”两声,念着:“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唉,隔江犹唱后、庭、花。”

    唱歌而已,有到“不知亡国恨”的程度吗?他平静地盯着木门,慢慢抬起手,拳头捏了捏,考虑要不要敲下去。

    他突然有点混乱。也许,可以说是一时的心浮气躁,虚语的腿,阿本的伤,要查的白衣蒙面人,待寻的药材,还有……闵友意的添乱。

    “唉……”

    他有叹气吗?困惑了一下,房内的走动声立即让他沉下心神。确定,他没有叹气。刚才的低叹应该是房内的印麟儿发出。

    心神虽说静了下来,可眼前的门,是现在敲,还是明日敲?

    指背向前一压,轻轻扣在门框上,却没有发出声音。徐徐收回手,准备用些力再敲下去的时候,门开了……如果门真的开了就好,可惜这只是他的假想。事实是他没再犹豫什么,直接扣门。“啪啪啪”的脚步声后,门被拉开,印麟儿的脸出现在他眼中,有点惊讶,有点惊喜,有点笑眯眯。他还不及开口说什么,她已经蹦跳着让开一步,请他进去。

    恭敬不如从命,他缓步入内,开门见山道:“麟儿,闵友意送给你的那颗酸浆睡茄,可否卖给我?”

    “好啊!”她应得也干脆,“不过,我不要银子,也不要金子。”

    “……”

    “昙不问我想要什么?”

    “只要我出得起。”

    她笑得乖乖的,从床头包裹里取出一只竹盒,正是他示意扫麦拿给她保存酸浆睡茄的。这种果实娇嫩且霸道,一旦离茎,便不可沾染人手,否则药效尽失。好在闵友意摘茄果时用了袖子,好在她接下茄果时用了手帕。至于黑猿摘下的那颗能否药到毒除,就看元佐命的造化了。

    她将竹盒推到他前面,诚恳道:“给你。”

    “麟儿想要什么?”

    她抬起弧线俏皮的下巴,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小脸严肃无比,“我要你为我做五件事。”

    他只动了动眸子,立即道:“好。”

    得到肯定,她却皱起眉头,“昙,你怎么可以答应得这么快?你应该犹豫一下,考虑一下,至少,也要问问我让你做什么事嘛?”

    “五件事。”他掀开竹盒,见紫色的茄果一如刚摘下来时那般圆润饱满,不由怡然一笑,“你没有强调是哪五件事,也没有说时间和地点,所以,我只要做我愿意做的五件事就可以了。”

    印麟儿:“……”

    翁昙:“……”

    “……我好笨!”她的头垂得快要贴上桌子。郁闷了片刻,前方传来轻如柳絮般的笑,她抬了抬头,见他长睫浅垂,一双华彩无比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她的沮丧逗笑了他。

    从在林木深处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给过她尖锐或冷漠的感觉,可他明明就是一个外表冷漠到无情的人啊……

    似妖似仙的容颜,诡异苍灰的长发,魅如墨晶的眼睛,一动一静的徒儿,嚣张风流的朋友,却有一张……春色雍融的笑脸。

    “桃花流水鳜鱼肥……”她喃喃念着,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他不能笑,真的不能笑,特别是不能这么带着温暖带着宽厚带着无奈带着全无心机的笑,也许他这种人生来就不应该笑,她敢说,外面随便拉个人进来,见了他的笑,一定全身酥软。

    孽障……

    脑中莫名地跳出了太君的话。那是太君为她说故事时学故事里的菩萨说的一句。

    他显然听到了她的低喃,而且听得很清晰。只见他拢拢眉头,不解地问:“鳜鱼肥?”

    她目不转睛,他神色从容,相顾彼此,她微赫地别开眼,嘻嘻而笑,脸有些发烫。刚才似乎太儿戏了些……思此,她看向竹盒,腼腼腆腆一笑,“说要你为我做五件事……只是……我说笑……”

    他合上盒盖,淡声道:“无功不受禄,我会为你做五件事。”买卖讲究的是公平。

    她连连摇手,“我也无功啊,这颗茄果是友意给我的。我也不应该受禄。”

    “他送给你,就是你的。”闵友意送出的东西,他不会随意去动。纵然想要,也必须示意一下,这是彼此之间的尊重。

    “我的?”

    “你的。”

    突然,她“呀”地惊叫一声,急急道:“我……我不会去的,不会去!”

    “去?”他初时不明,恍了恍,明了,“今晚月色不错,你若不去,友意一定会失望。”

    “其实……”她伸出指头搔搔脸,小声说,“也未必啦……”

    当时在耳边,除了“你我檐头共赏月色”这一句,闵友意后面还有一句,他说——“麟儿,我只会摘酸浆睡茄,这种东西怎么保存、怎么用、能不能吃、有没有毒,我可不知道。你拿着它,不喜欢就扔了,若是喜欢,可以用它去逗你喜欢逗的人。”

    她喜欢的人……嘻嘻,这么明显吗……

    “昙,这颗茄果友意原本就是摘给你的。”

    翁昙并不否认,低眉一笑间听到灯芯“噼啪”一闪,见天色已晚,他正要起身告辞,窗外突然一响,眨眼间一人破窗而入,手中长剑直刺过来。

    白衣!蒙面!一眼扫过来人,翁昙翻袖扫向桌面,将竹盒卷在袖中,掌心在桌边一拍,挡下蒙面者的攻势。来人以臂为盾震开木桌,剑影一闪,快步攻来,他剑法蹊跷,无论劈、刺、点、撩都看不出是哪一派剑路,但招招精巧,直取性命。这种“只问结果,不求其他”的剑法,只会出现在久经磨练的杀手身上。

    这名白衣蒙面人要杀谁?

    洪炉点雪之间,翁昙已闪过十二招,印麟儿被他牵着左转右闪,几次剑尖险险划过发尖,她竟然没有一声尖叫,不知是胆色过人还是……他抽空向身边瞧了一眼,她正用空出的一只手在腰边的小口袋里掏什么。

    也许是顾不上尖叫……他如此忖着,将她向身后一扯,不再闪避,直接对上白衣蒙面人。因距离过近,他想也不想,“楞迦变相十六式”应运而出,一式“云龙蜕骨”避开当胸刺来的一剑,三步为退,快掌一击,掌心直压剑壁,将剑身推压在白衣蒙面人身上,只听“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白衣蒙面人一口血喷出来,蒙面的布上一片猩红。

    利剑已断,白衣蒙面人无心恋战,跳窗逃走。翁昙追到窗前,突然刹住身形,转身道:“你会武功?”

    印麟儿被他刚才那一扯甩到床头,捂着脑袋点头,“会一点。”

    “快去找你大哥四哥。”说完,翁昙跳窗而出,印麟儿跑到窗边探头一看,静悄悄,然后……门被拍得吱吱作响,大哥四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揉着额角开门,她刚说:“我没事……”突然颈后发寒,似有冰气袭来。她只见大哥四哥脸色遽变,肩头受力,又被人推到一边,好在这次撞进大哥怀里,免去了脑袋与门框的相见欢。被大哥掩在身后,她只见侍女莎叹迎上又一名白衣蒙面人,正用木凳吃力地抵挡快如雪影的剑势。

    说来惭愧,她自幼多病,莎叹是太君专为她挑的侍女和护卫,通常是她捧着苦药碗坐在院子里,莎叹则勤奋地在前面练功。太君曾说过“出门在外,有莎叹保护你,我还算放心”。至少这肯定了莎叹的功夫,而今日对上这名白衣蒙面人,莎叹竟现出狼狈之态,实在不知她何时何地惹了麻烦。寻思之际,白衣蒙面人一脚踢开莎叹向她冲来,剑气破空,凌厉无比。印楚苌拦身挡下,印峤掩着她向外退,不料蒙面人这一剑只是虚影,白影猝然跃起,跳过二人,印楚苌扑空,印峤不及回身,剑光已划过她的脖子……

    剑在喉前,蒙面人在身后,她无法前逃,也无法后退,是前是后都要死。

    心悬一线之间,剑尖被三只手指拈住,稳稳地拈住。

    佛祖拈花时是否也如此微笑,指尖是否也是这般漫淡无力?那寒芒一寸处,三指轻合,大袖微荡,蒙面人的剑用力抽回,却分毫不能动。

    昙!

    两眉淡淡如青山掩雾,苍发垂眉,笑意在唇,却不在眼。

    他不看她,眼睛盯着白衣蒙面人,拈剑的手一点一点横移开,一点一点远离她的咽喉。瞧他慢慢的动作,似乎那剑轻如鸿毛。蒙面人无法抽回剑,盯着苍发含笑的俊颜,心头忽地一颤。他不等蒙面人反应,指尖一放,反手一掌直击蒙面人腰腹,将他逼退到楼道尽头。

    受下一掌的蒙面人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血死死吞回去,以剑撑地慢慢站起,惊道:“太液秋风掌!”

    翁昙慢慢走近他,在五步处停下,对于蒙面人受他一掌后的震惊全不放在眼里。初时他不知白衣蒙面人要杀谁,是他,或是印麟儿,也或许他们是为了酸浆睡茄,如今已然明白,他们的目标是印麟儿。第一名白衣蒙面人逃走后,他并没有追上去,因为他在那人裸露的手背上散了些药粉,稍后再追不迟;再者,假如那人诈逃是为了引开他,留下的麟儿就会有危险,更不能追。

    他无意卷入印家的江湖恩仇中,但这两人一身白衣,还蒙了面,与伤了阿本的家伙非常相似,算算账也好。

    眼见不敌,白衣蒙面人横剑轻喝:“阁下高名?”

    “他是我七破窟厌世窟主。”一人自侧道深处走来。

    白衣蒙面人一惊,“七破窟?”江湖近年来传闻最盛的组织,两年前在江湖上掀起的“窟佛赛”人人趋之若鹜。

    七破窟行事神秘,只知道有七位窟主,窟主之上还有一人,人称“南堂郁金玄十三”。眼前这人苍发俊颜,掌法诡谲,笑容柔和……传闻玄十三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位窟主。一年前的冬天,玄十三发帖邀太湖剑宗观赛,太湖剑宗不屑接帖,其掌门将纯金打造的帖子放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上面还压了一块石头,结果,玄十三亲自来收帖,顺道也将太湖剑宗一门收了干净。从此,“太湖剑”成为江湖上的一段历史。

    据在场者亲眼所见,当时大雪连天,玄十三身边的一位窟主不吃不喝在雪中站了一个时辰,对太湖剑宗好言相劝,可他们的掌门软硬不吃,铁骨铮铮势不低头,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直叫人拍案大喝:“英雄!”可是,那位窟主烦了,甩袖道:“好,我要让他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说。”那位窟主苍发覆雪,素衣鹤立,抚唇一笑,和煦无比,可转眼间,太湖剑宗全门无一人能够动弹,像中了迷香,又像被人点了穴道,再看,那位窟中手中捏着一根细若毫毛的银针。就是这根银针,让太湖剑宗掌门功力尽失,让其门下弟子双手无力,再无握剑的可能。令人心颤的是,从头至尾那位窟主脸上都挂着随和的笑容,甚至在中途还会询问那些弟子可有不适、何处不适。

    那银针绝艺,便是焦饭野老的独门针法——鬼门十三针。

    雪佛寒凝,三千色相,若是清凉入骨,纵然慈悲,也是冷漠。自此以后,那位苍发窟主名传江湖,人称“雪弥勒”。

    黑暗中说话的人慢慢走近,相貌显露出来,年纪轻轻,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翁昙一见此人,双眼睁大。

    趁他闪神的一刹那,白衣蒙面人投下一颗烟弹,跳窗遁逃。

    青年看着翁昙,翁昙捂着嘴鼻,见印家兄弟无伤,倒也没有再追下去。不知是青年的眼神太冷,还是烟雾太呛,翁昙咳了咳,向印家兄弟的方向移去几步。

    “属下见过窟主!”青年的调子慢悠悠的。

    印麟儿不知是不是眼花,竟见翁昙扯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叫出那人的名字:“无忧……”

    这名相貌平凡的青年正是厌世窟侍座,无忧子。只是,他不是应该在窟里处理繁务吗,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庐山来?

    无忧冲收惊的印家兄妹一笑,却对翁昙道:“窟主,属下今日刚到。”

    “辛苦了。”

    “窟主来这儿也有些时日了吧?”

    “……”

    “窟主可知,这山中有多少药户,一年可提供多少药材,这些药材有多少品种,成色如何,价格如何?窟主可知,这方圆有多少城镇,有哪些城镇适合开药铺,哪些可以收购、转运药材,哪些应该避开同行?窟主可知,这里有多少寺庙,多少香火,多少修成正果的高僧禅师?”

    三个“窟主可知”,问得翁昙哑口无言。

    他承认——他不知道。

    无忧再问:“窟主要属下算算账吗?”

    “不……不必了。”翁昙退到印家兄弟身边,笑道:“天色已晚,麟儿早点休息。夜里再有动静,大叫一声便可。”

    印麟儿不及点头,他已快步远走,瞧到最后飘起的一缕苍发,她竟然觉得他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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