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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梦 第三章 作者:瑞者
    天未亮,凌闲云悄然起身,在秋儿和冬儿的服侍下梳洗进食,穿上官服便上朝去了,却不知道桃雁君将他起身梳洗的动静从头听到尾。屋里安静下来以后,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桃雁君脑中浮现的是桃源里,裴清与他离别的最后一幕。

    “裴……清……”

    八年隐居,桃源一梦,是上苍弄人,还是梦终人醒?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两片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等着吧,坏他好梦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勉强撑起了身体,盘膝打坐,他会尽快恢复,到时候……一抹冷笑自桃雁君的嘴角边逸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丫鬟冬儿端了温水进来,一看桃雁君盘膝坐在床头,不由“啊”了一声,道:“楚桃先生,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赶紧放下水盆过来要把桃雁君按回床上躺下,这位可是大人的贵客,病得这么重,要是再有个什么长短,她吃罪不起。

    桃雁君听到门响的时候就已经收功,尽管这八年来他为裴清医治内伤而使得自身的功力耗损大半,但仍然让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睁开眼,看到了冬儿伸出的手,他抬手一拦,微笑起来。

    “冬儿姑娘,我已经好多了。”

    太阳早已经升起,明亮的光线让桃雁君的眼前清楚了些,虽然仍然是模糊的,可好歹也能看出这丫鬟的脸形五官挺清秀。

    丫鬟冬儿眼见桃雁君对她微笑,虽说昏睡三月使这张脸见皮不见肉,可这一笑竟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仿佛眼前桃花片片飘飞般的眩目,当下便脸红了,讷讷地收回了手,声音细如蚊吟道:“楚桃先生,冬儿服侍您梳洗。”

    “我眼睛不大方便,麻烦冬儿姑娘了。”桃雁君继续微笑,他看不清冬儿脸上的红晕,但是很清楚自己这个笑容的杀伤力。

    “不麻烦不麻烦,服侍您是冬儿的本分……楚桃先生,我扶您下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抵挡得住,一张俏脸越发的红了。

    总算桃雁君现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力气,不像昨夜几乎全身都瘫在凌闲云的身上,在冬儿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坐下来,任由冬儿挤了湿巾为他梳洗。

    “冬儿姑娘,我昏睡的时候一直都是你照顾我吗?”桃雁君随口问道。

    “是啊。”冬儿忽然想到她那时几乎每天都要给桃雁君擦身,本来已经稍退的红晕又深了起来,眼睛左飘右飘。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

    “三个月了……咦,楚桃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叫冬儿?”小丫鬟终于反应迟钝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告诉楚桃先生她的名字呀。

    “郎中来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我记得你的声音。冬儿姑娘,你家大人这三个月,一直都睡在这里吗?”桃雁君先前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对周围环境细观察,更何况那时已是晚饭时间,天色比现在暗得多,他的眼睛也不如现在看得清楚。

    “不是,昨天先生突然醒了,大人心里高兴……先生您不知道,大人对您可重视了,不仅腾出了东厢让您住,还经常问起您的情况,您一直不醒,大人可急了,老想来看您,可是温总管怕大人一急要犯病,总拦着,十天八天才让大人来一趟……”

    小丫鬟没心机,被桃雁君这么一套,唧哩呱啦说了开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半天功夫,就让桃雁君把上卿大夫府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主子到打杂的,全打听得清清楚楚。

    中午用过膳之后,冬儿又端了药来,桃雁君喝了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在床上睡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醒了,觉得身上又多了几分劲,便让冬儿扶他到外面走走。

    虽然已过了午,可外面的太阳还是有些辣,冬儿扶着桃雁君只捡有树荫的地方走,这样挑挑捡捡的走法,让桃雁君很难摸清周围的环境,因为冬儿有时候走着走着看前面没树荫,就又走回了头,桃雁君的眼睛不好,转了几回,就摸不清方向了,暗自叹了一口气,感觉已经累得很了,正要出声让冬儿带他回去,一阵风刮过,鼻尖忽然闻到一缕淡香,很是清雅。

    “是莲香,这里有莲池?”

    冬儿扶着桃雁君走了好长一段路,正小心儿砰砰的乱跳,桃雁君这一出声,她猛惊醒过来,道:“莲香?啊,怎么走到大人的院子来了,楚桃先生,我扶您回去吧,温总管平时不许下人乱闯大人的院子,怕在大人休息的时候惊扰到大人,听说大人十八岁那年,就有个下人不知轻重跑到大人休息的院子大叫大嚷,害大人病发了,差一点就没命了。”冬儿说到这里,一打自己的嘴,呸呸了两声,“是冬儿乱讲,我家大人一定长命百岁。”

    桃雁君原有到莲池边坐下来歇歇脚的意思,冬儿这么一讲,他倒不好开口了,转而问道:“凌大人他……他的病没得治吗?”

    冬儿四下看看,见没人才轻声道:“大人他是胎里带病,听说小时候就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可是谁都说大人没治,就算当佛一样供着养着,也活不过二十岁,后来,也就是我刚才说大人病发差点没命的那一次,来了个姓燕的郎中,这个郎中先生昨天见过,您刚来的时候大人就把您拜托给了燕郎中,燕郎中很厉害的,楞是把我家大人的命救了回来,从那以后,大人的病就一直由燕郎中调养着,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小丫鬟说到这里,眼里闪动着全是对燕郎中的崇拜。

    凌闲云的病情,桃雁君也有所听闻过,本来想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定是外面谣传把凌闲云的病情夸大,到没想到还有个燕郎中这一出。想起昨夜凌闲云扶他如厕的事情,当时倚在凌闲云的怀里,就察觉这是个身体羸弱的人,想不到竟然弱到这个份上。

    这位上卿大夫,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垂下了眼帘,桃雁君的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没有走上几步,冬儿便轻呼了一声:“啊,大人回来了。”

    桃雁君抬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深紫色的影子,楚国的官服一向以紫色为主,官位越高,颜色越深。

    “雁君?”凌闲云也看到了桃雁君和冬儿,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走来。

    紧跟在凌闲云身后的是温总管,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着:“大人,注意脚下。”平常走了千百遍的路,有什么可注意的,其实是让凌闲云对桃雁君不要太过亲近,毕竟这个人与敌国桓侯府的二公子关系不同一般。

    凌闲云脚下缓了缓,道:“温总管放心,我眼睛好着呢,连米粒大的一颗石子,也看得清楚。”他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凌大人。”

    桃雁君对着凌闲云颔首,不行礼,仅以朋友交,一双明明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的眼睛,却给凌闲云一种清透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尽在那双眼中,和八年前还是稍有些不同了,少了当初的锋芒,多了几分成熟的收敛。

    凌闲云抿唇一笑,挽起了桃雁君的手,道:“雁君有闲兴散步,可是身体觉得好些了?”

    “比昨日有些力气了。”桃雁君没有抽手,任由凌闲云挽着,往莲香飘来的方向走去。

    后面,温总管正在教训冬儿。

    “楚桃先生大病初愈,理应好生歇着,你怎么能带着他到处乱跑。”

    冬儿绞着手指,垂着头不敢应声。

    莲池边有座凉亭,凌闲云带着桃雁君在里面坐,温总管立于亭外,打发冬儿去取绿豆汤,不多时绿豆汤拿来了,凌闲云亲手给桃雁君端了一盅,温声道:“这是上等绿豆熬制的清汤,最是清火,里面还加了几味消暑的药材,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桃雁君用汤勺舀着喝了一口,挑起了眉道:“甜的?”

    “绿豆汤自然是甜的,雁君不喜欢甜食吗?”

    桃雁君笑了笑,汤勺在绿豆汤里缓缓转着圈子,许久才道:“无所谓,只是清火解暑的话,我更喜欢用花瓣。”

    “花瓣?”

    凌闲云一怔,转而会过意来,对温总管道:“温总管,让人摘朵莲花来。”

    莲子、莲心、莲须、莲蓬,莲藕,都有清热去火的作用,凌闲云饶有兴味的看着桃雁君,他为何独独钟情于莲花瓣?

    桃雁君垂下眼帘,虽然看不清楚,可也猜得出凌闲云的疑问,他笑而不答,其实……哪有什么钟情不钟情,他只不过想尝一尝莲花的味道,是否与桃源里的桃瓣一般的苦。

    那朵莲花是温总管亲自送上来的,放下托着莲花的盘子,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大人,您劳累了大半天,与楚桃先生说上几句话,便该歇着了。”

    “温总管,我还有精神,不累,你下去吧。”

    凌闲云的身体再不好,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桃雁君心里明白,温总管这话其实是说与他听的,暗笑一声,也不搭理,只是撕了一小片莲瓣放入了口中。果然,有丝丝苦味渗了出来,这世上的花啊,无论外表长得多么好看,其实都是苦的。

    “嗯……有股子清香,若是拿去做甜品,想来会更好吃。温总管,回头问问厨房,有没有法子将莲花做成糕点。”

    原来,凌闲云也好奇地撕了一小片莲瓣放入了嘴里,他这一说话,桃雁君才惊觉口中确实有股清香弥漫,渐渐盖过了苦味。

    “凌大人果然与旁人不同,难怪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桃雁君抬起了眼直望凌闲云,这个人的感觉很敏锐,也很准确,同样是含住花瓣,他只注意到了苦味,可凌闲云却发现了香味,并且立时就能想到用处。因小而见大,桃雁君对凌闲云的了解又增一分。

    “雁君更在我之上啊。”凌闲云呵呵一笑,这世上能有几人在忽逢大祸之后,仍能像桃雁君这样冷静自若的,他身上哪有一丝被迫害的样子,更让凌闲云不能理解的是醒来后的桃雁君竟然一句也没问起裴清,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是了,雁君勿须大人长大人短,若是不弃,叫我闲云便可。”

    “闲云。”桃雁君从善如流。

    听他这一声唤,凌闲云的眉梢眼角都流露出笑意来。这一声唤也将两人的关系拉近许多,凌闲云兴致一来,跟桃雁君又说了许多闲话,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初识,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天色渐晚,温总管立于亭外已连着咳嗽了五六声,凌闲云知道若再不停下,怕回头又要被温总管念叨上老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与桃雁君的交谈,喊来冬儿,让她送桃雁君回去。

    桃雁君其实早就累了,强打了精神陪了凌闲云许久,支撑不住,在冬儿的搀扶下刚站起来,脑袋就发晕,晃了晃一个不稳往地上栽倒。

    “啊!”冬儿尖叫,她一个女孩儿,力气不足,桃雁君这一栽,她扶脱了手,当下就惊叫起来。

    凌闲云也吓了一跳,好在他离得近,顺手一捞搂住桃雁君的腰,可自己却被反作用力一冲,后腰撞在了石桌上,疼得他直皱眉。

    “大人!”温总管一步冲了过来,把桃雁君往冬儿怀里一塞,冬儿手忙脚乱的扶着桃雁君坐下来,温总管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扶着凌闲云就往院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喊着:“来人,去请燕郎中来。”

    进了屋,被强迫躺上床的凌闲云哭笑不得,道:“温总管,不用太紧张,我只是撞了一下腰,不碍事,燕大夫来了,让他先去看雁君,我瞧着雁君的脸色极不好看,唉,都怪我,说到兴头上,也没注意他脸色不好。”

    温总管老眼一瞪,道:“大人,您今天为着赈粮的事情已经劳累了一天,还不知轻重地跟那楚桃先生说了半天话,您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上次发病是怎么个痛苦样儿了。”

    “生死由命,我早看开了,怎的你倒是比我还要着紧我这条命。”凌闲云轻轻地笑着,抬手按住胸口,感受着轻微的跳动,这个地方,现在还在跳,若是再发一次病,恐怕就真的跳不动了。

    “大人……不是老奴说你,那最后一颗吊命药,您何苦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若再次发病,可怎生得好?”

    “不相干的人……”凌闲云望着窗外,凉亭隐约可见,桃雁君已被送回了东厢,怎么望也望不见。如果真的只是不相干的人,他为何八年来一直念念不忘,为何一听到桃雁君有危险,便派人带着那最后一颗吊命药去救人。

    即便真的不相干,他也不后悔。用一次活命的机会,换得跟桃雁君对坐闲谈一回,值!

    ***

    桃雁君一点事情也没有,睡了一觉,就好了七、八分,再打坐运功一回,神色间便越发的有生气。凌闲云记住了这一回的教训,虽说每天仍要来找桃雁君说会儿话,却极注意分寸,一看桃雁君稍有疲倦的样子,就马上打住话头,让桃雁君好好休息。

    桃雁君也知道身体没养好,心里有什么计较都是白搭,于是每日都坚持打坐运功,再加上凌闲云平日里都是好药好食地供着他,除了眼睛一直不见好转之外,桃雁君的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健朗起来,脸上身上都开始长肉,半月有余,他就胖了一圈。

    眼见桃雁君日渐好转,凌闲云也是整日里精神抖擞,走路生风,做事有劲,说话有声,活了二十多年,就数这些日子他的面色最为红润。

    自家大人的改变,那些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又觉着是桃雁君带来的福气,虽说在外头楚桃先生的名声并不好听,可在上卿大夫府里,他就是福星,凌闲云的福星,除了温总管对桃雁君还有几分戒备之外,府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桃雁君,尤以冬儿为最,小姐妹们私下里闲聊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是楚桃先生怎样,尤其是当日那春风一笑,让她一回想起来就脸上发热,颊边生红。

    这一天,凌闲云走后留下了一盘糕点,正是当日在凉亭里一时兴起让厨房做出来的莲花糕。凌府的厨娘显然是个中高手,也不知怎么做的,把莲花里的苦味去了,吃到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甜味只有稍许,几乎可以忽略,想来是凌闲云记着那天他只喝了一口绿豆汤说了一句甜的就不喝了,特意让厨房把味道做淡了。

    桃雁君是过来人,凌闲云为他做到这份上,若说只是对他的钦慕,那是在骗鬼。咬一口莲花糕,桃雁君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容,一如当日在桃源毒发将死之时的诡异,如若现下有人见到他的笑容,必定会背后发寒。

    次日,用过午膳后,桃雁君照例到外面走走,活动身体,凌府挺大,他在冬儿的带领下,走了这半个多月,总算摸清了大致方向,现在出来,也不用冬儿带着就能自由走动,不会因为眼睛不好而迷失方向。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来去的下人,看到他都很热情喊一声“楚桃先生”,桃雁君对这些下人表现出亲切的样子,总是微微一笑,这笑容比当日冬儿看到的淡了许多,可是胖了一圈的脸却远胜过当时皮包骨头的样子,桃雁君不是像柳芫卿那样容颜精致的美男子,然而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像,大抵是八年的隐居生活,又助长了他本性里的懒散,于是在他人眼里,现在的桃雁君显得闲适而慵懒,风流而雅贵。

    绕着凌府走了一圈,脚跟部都有些发麻,桃雁君最终选择了莲池畔的凉亭作为歇脚处,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冬儿被他遣去取莲花糕和茶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池莲花,一片碧绿中隐约透着几点粉色,比前几日来时似乎少了些粉色,想是花期将过了。

    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凝视而酸疼的眼,桃雁君听到了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只从虚浮的脚步声中就能听出是凌闲云下朝回来了。转过头一看,果然,是那道熟悉的紫色身影。紫色身影顿了顿,想来是凌闲云也看到了他。

    桃雁君的唇角掠过一抹笑,懒懒地坐着,等待凌闲云过来。却不料凌闲云一顿之后,突然加快脚步,径自往院里去了,倒是跟在后面的温总管,向桃雁君走了过来,道:“楚桃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冬儿呢?这丫鬟,又偷懒了。”

    “冬儿去替我取莲花糕去了,温总管可莫冤了她。”桃雁君答道,垂下了眼皮掩住了眼底的沉思。

    “楚桃先生,眼下天气仍然炎热,在外头坐久了对您身体不好,不若先回东厢,回头让冬儿把莲花糕给您送过去。”

    “温总管是觉得我坐在这里碍眼了?”

    “楚桃先生多心了,老奴是担心您若是再有个头晕脑热的,我家大人怕是要急坏了,他的身体可不比一般人,金贵得很。”

    桃雁君冷哂地弯下唇角,道:“温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家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让他难过。”

    “楚桃先生通情达理,老奴在此谢过了。”温总管对着桃雁君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温总管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

    “不敢,楚桃先生有话请直言。”温总管又转回身来。

    “先才你家大人急急走了,可是身体不好?”桃雁君一脸关心的模样,“是否要请燕郎中来瞧一瞧?”

    “朝事繁多,大人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多谢楚桃先生关心。”

    “哦?我还以为他是在躲我。”

    桃雁君看似无心却有深意地望着温总管,那一双眼睛让温总管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一次正对上桃雁君的眼睛,才发觉这位楚桃先生比他想象是更难对付,谁说眼睛不好的人就会看不清周围,眼前这个人分明看得比谁都清楚。

    “楚桃先生,您多心了,我家大人对您如何,您自己清楚。老奴要去照顾大人,告退了。”仿佛怕桃雁君再问下去,温总管说完话便匆匆走了,一刻也不肯停留。

    桃雁君摸着下巴,沉吟起来。显然凌闲云今天反常的举止引起了他的疑虑,身在凌府,凌闲云没有道理躲他,依平时的情况看,就算是累极了,凌闲云也要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才去休息。这其中,必有内情……

    “先生,楚桃先生……”冬儿的声音在亭外响起,看见桃雁君在发呆,小丫鬟连忙喊了几声。

    桃雁君回神,按了按耳朵,道:“冬儿,我的耳朵要被你喊聋了。”

    听得出桃雁君话里的调侃,冬儿红了脸,道:“先生乱讲,冬儿的声音又不大……啊,先生刚才发什么呆呢?”

    桃雁君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在想,冬儿这丫头去拿莲花糕怎地去了这许久,该不是找地方偷吃了吧?”

    “先生!”丫鬟跺了跺脚嗔怒道,“您又乱开冬儿的玩笑,冬儿才没有……”

    桃雁君听得这丫鬟急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侧过头,往莲池对面一扇敞开的窗户望了一眼,拉着冬儿的手向东厢缓步行去。

    桃雁君那一眼望过去的时候,站在窗后的凌闲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即想到以桃雁君现在的眼睛,隔了这么远是看不见他的,望着桃雁君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把朝服换了吧。”温总管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名叫秋儿的丫鬟,手里捧着一件便服。

    凌闲云张开手臂,任由秋儿帮他解开衣襟,褪下沉重的官服,换上轻便的便服,身上是轻松了,可心里头却仍是沉甸甸,拧着眉头又是一声长叹。

    “大人,您有心事?”将秋儿挥退,温总管问道。

    凌闲云又是一叹,愁眉不展。

    “朝事?”温总管一看凌闲云脸色,转而又问道,“跟楚桃先生有关?”

    凌闲云瞪了一眼温总管,道:“老狐狸……唉,今天上朝,有奏报说,晋王听闻我国锦州大灾,表示万分同情,愿送精米十万担,以解救锦州之灾,与我国修万年之好,王上与太后认为晋王之心甚诚,已经同意与晋国修好,接受晋王的捐献。”

    “楚、晋两国边境纷争已有十余年,若是两国修好,于民于朝于大人自己,都是莫大的好事。大人为何还要愁眉不展?”

    “哼,晋王登位虽已有二十年,可是他耽于淫乐,不事朝政,晋国大权一向是由桓侯府、卫国公府、理政院三方共掌,数月前桓侯府裴湍身死,裴清又被骗回软禁,新桓侯裴言定又年幼无知,桓侯府大权全由裴闵氏一人独揽,她一个区区妇人,怎么能统率整个桓侯府,更何况卫国公府、理政院也未必认同她,晋国正处于内忧之患中,这个时候突然要跟我国修好,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想是他们怕内患一起,我国乘虚而入,这才急急与我国修好罢。”温总管道。

    凌闲云点头道:“今日朝上,诸大臣俱是这般想法,王上与太后也是想平息边关多年纷争,才接受了晋国的捐献。”

    “大人如此忧心,难道是担心晋国内患一旦平定,他们又会翻脸无情么?”

    凌闲云眉一扬,道:“晋国内患一场,无论大小,必伤元气,即便是半点元气不伤,他们翻脸便翻脸,难道我楚国虎骑还能怕了他们不成。”莫看他面相文弱,可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傲然,身为楚国重臣,楚国实力他自是清楚。

    温总管听到这里倒是更不明白了,道:“既如此,大人为何叹气,这事情与楚桃先生并无半点关系。”

    凌闲云神色一黯,道:“晋国派来的送粮使,正是桓侯府的柳芫卿。”

    “原来如此,大人尽可放心,老奴必定加派人手保护楚桃先生,其实大人也是多虑了,楚桃先生藏在府中的事情,除了府中下人和燕郎中没人知道,老奴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可外传。”

    “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胡涂。”凌闲云瞪了温总管一眼,眉头锁得更死,“我不是怕柳芫卿对雁君再下杀手,哼,在楚国,他敢对我的人动手,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里表现得温儒的上卿大夫眉目里闪过一抹与之不相称的狠意,旋即又黯淡下来。

    “我担心的是雁君听了消息会去找柳芫卿算帐。”当然,他更担心的是桃雁君会回去找裴清,这话自然不会说出来,可他越想越是不安,桃雁君如果一定要走,他不敢拦,可又舍不得放桃雁君走,心中有鬼,这才是他今天见了桃雁君躲之不及的原因。

    “大人……”温总管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凌闲云看了他一眼,眉尖一挑,已经有些明白温总管要说什么了。

    “大人,您对楚桃先生过于关心了,这是不可以的。”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凌闲云在心里暗暗估算,如果他像桃雁君八年前一样放开一切去隐居的可能性有多大。

    “因为您的病。当年您第一次发病时,燕郎中说过,如果想平平安安的活到老,您就要做到忘情二字,唯有心如止水,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您发病的机会。”

    凌闲云看着温总管,嘴边慢慢浮上一抹笑意。

    “温总管,当年你第一眼见到我母亲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温总管一张老脸出现了错愕的神情,连忙低下头道:“大人……您误会了,老夫人她……”

    “情难自禁,对吗?”凌闲云打断了温总管的话,“因为情难自禁,所以你隐姓埋名,进入凌府从一个下人做起,三十年来,你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凌府,即使母亲去世以后,你仍旧守在凌府里。”

    “大人……”温总管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欲言又止。

    凌闲云拍拍温总管的肩头,道:“放心,上一辈的事情,不是小辈该管的。温总管,你是过来人,所以……不用劝我什么了,如果这种事情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是情难自禁了。”

    一句话堵得温总管再说不出话,的确,这种事情,如果是自己能控制的,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间憾事的存在,他今天也不会站在凌闲云面前劝告了。看着凌闲云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爱起来。

    “好吧,大人,老奴也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您放心,老奴绝不会放楚桃先生出府一步,这样您该放下心思了吧。”

    凌闲云苦笑一声,道:“你不放他出府,若他来找我,难道我还能拒绝他不成。”如果面对桃雁君的时候能说出拒绝的话,他也就不会躲着桃雁君了。

    “大人公事繁忙,早出晚归,楚桃先生即便来寻您,也未必找得到您不是。”言下之意,就是要凌闲云一躲到底。

    凌闲云再次苦笑:“也只得如此了,温总管,你派人把别院收拾一下,嗯,就住有秘道的那间房,等晋国来使回去以后,我再搬回来。”只要能留下桃雁君,用些手段也是不得已的事。

    “大人……”听得秘道二字,温总管已是一脸的不赞同,秘道里空气混浊,经常来去,对凌闲云的身体定有损害。

    “温总管,我这一躲起码也要二、三月,难道我能忍住这么长时间不见雁君吗?”

    “可是大人,如若被楚桃先生发现,您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只想在他睡着以后,偷偷来看看他就好。”

    只看凌闲云的神情,温总管也知无论如何是劝说不动了,没奈何,只能点了点头,道:“老奴照办就是。”

    凌闲云弯起了眉眼,笑意如同莲池里的水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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