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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远了 第10章(2) 作者:季可蔷
    他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小餐馆。

    独自坐在凹字形料理吧台最角落,品着与当时同样的清酒,一杯杯温热的酒入喉,烫着胸口,心却依然冷。

    不说,就离婚。

    她冷酷地对他下最后通牒。

    但要他怎么说呢?要他如何忍着痛,揭开自己过去的伤口?那道他不想给任何人看的疮疤,对他而言,是羞耻难言的禁忌啊!

    夏柏神情郁郁,喝完一壶酒,又要了一壶,怎么喝都醉不了,还是那么教人疼痛地清醒。

    他狠狠地干杯。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清柔的声嗓拂过他耳畔。

    他震动,惶然望向娇妻清甜的容颜。“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喝酒啊!”她笑道,在他身旁落坐,跟服务生多要了一只小巧的酒杯,举杯朝了致敬。“哪,干杯。”

    他怔愣地啜饮。

    她也喝干一杯酒,满意地勾唇。“真好喝!”

    他傻傻地凝望她,而她看着他傻气的脸庞,心弦不禁牵动。

    “其实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细声低语。

    “道歉?”他讶异地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害你错过了升迁的机会,听说董事会对你很有意见,真的很对不起。”她眉宇忧伤。

    他摆摆手,丝毫不介怀。“那不关你的事。”

    “怎么会不关呢?我知道你是为了赶回来陪在我身边,才会得罪董事会的;也是因为我的提案,你才会被简经理暗捅一刀。”

    “就算没有你的提案,他也会想到别的办法拉我下马的。至于放董事会鸽子,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为了早点回来陪我,害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值得吗?”

    他耸耸肩,一派坦然。

    她看出他的甘之如饴,感动不已,眼眶微红。“夏柏,你真傻。”

    他摇头。“我不是傻,是因为我判断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工作赚钱,本来就是为了守护家庭,怎么能够本末倒置?”

    崔梦芬讶然眨眼。“你说什么?”

    他瞥一眼她惊奇的表情,自嘲地撇撇唇,眸光落下,把转着酒杯。“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确实不知道。崔梦芬紧盯丈夫。他从来没跟她说。

    “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求婚吗?”他苦涩地坦白。“因为那天,你让我忽然好想要一个家,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温暖的家,在家里,我会是融入其中的一份子,不会被谁排挤。”

    “为什么你会担心自己被排挤?”她柔声问。“你被家人排挤过吗?”

    “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夏柏低语,视线一径盯着酒杯,不看她。“几年后,我爸再娶,我的继母并不喜欢我,后来生了妹妹,也就是小芝,爸爸跟继母都把注意力摆在小芝身上;也难怪,小芝是比我可爱许多,又懂得撒娇。”他怅然,停顿数秒。“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被家庭接纳过,不论是我一开始的家,还是爸爸跟继母组成的家;所以我从很早以前就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那个家属于我,我也属于那个家。”

    那个家属于我,我也属于那个家。

    她听出他话里的落寞,暗暗心疼。

    “何美馨是我在美国念大学时的同学,我们从大一开始交往,差不多有五年吧!那时候我决心娶她,但就在我决定向她求婚的前几天,我发现她原来背着我劈腿,那个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哪!她消化着这残忍的真相,很不容易才能保持镇定。“所以你们分手了?”

    “对,我们分手了。”他淡淡地述说当时,彷佛多年前的伤痕如今已不复在。“她说我给她太大的压力,说她从没想过刚毕业就结婚,她的人生还很长,她想冒险,想尝试许多不同的事物,婚姻与家庭会绑住她。她还说,就算结婚,她也不想生小孩,她觉得我好呆板、好无趣,怎么能把美妙的人生葬送在家庭里?她不会为了丈夫和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直到那时候,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梦想束缚她,我们的梦想根本大不相同。”

    好自私的女人!崔梦芬掐握掌心。即便爱好自由,也不能以此作为背叛的借口啊!更可恨的,是她背叛过后居然还有脸回头恳求复合。

    崔梦芬忽然觉得,自己当场给何美馨难看,做得真好,那女人是欠骂。

    “婚礼那天,我会对你那么生气,之后又那么长一段时间不理你,其实除了气你,我更气自己。”夏柏晃了晃空酒杯,又为自己斟满,一口饮尽。“我觉得自己又犯下同样的错误了,又把自己的梦投射在你身上,我觉得你大概不是很想跟我建立一个家庭。”

    “谁说我不想?”崔梦芬激动地澄清。“我想的!”

    他抬眸,恍惚地望她。“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并没有特别高兴。”

    “那是因为……太意外了!”她解释。“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就……而且,那个求婚也太不浪漫了,就在餐桌上说出来,连戒指跟鲜花都没事先准备,人家难免会有些失望嘛!”说到后来,口气已带着撒娇。

    “我很抱歉。”他黯然承认自己的失误。“没能给你一个浪漫的求婚,真的很对不起。”

    “那不重要了。”她摇头,握住他的手,眼角眉梢融着甜蜜。“重要的是我现在的懂了,你是真心想跟我结婚,是那么迫切地渴望跟我建立温暖的家庭。现在,我懂你的心了。”

    她的语言,如春风,吹暖他冰冷的心房,又如春水,沁入他体内每一个细胞。

    他又喜又悲,几乎难以成言,方唇颤着,念头在脑海纷飞。

    他真的可以说吗?真的可以把最脆弱的自己展露出来?

    夏柏深呼吸,凝聚全身的力量。“婚礼那天,我迟到并不是因为何美馨。”他悠悠申明。“那次我去美国出差,并没想到要见她,我是去疗养院探望我爸之后,碰巧遇到她的,她身体不好,所以到附近的度假胜地休养,之后我们一起吃饭,她忽然急病发作,我才送她去医院。到医院时,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一直求我不要丢下她一个人。我承认自己是同情她,不忍她在医院孤零零地没人理,所以才留下来陪她。”

    情有可原,崔梦芬接受丈夫的解释,如果是这个理由,她可以谅解。只是……

    “那你怎么会说迟到不是因为她?”

    他继续说明。“我只在医院里留了几个小时,等她的家人赶到后,我就离开了;其实我在婚礼当天清晨就到台湾了,本来是来得及去你家迎娶的。”

    “那你怎么会迟到?”她更迷惘了。

    “因为我在路上看到一个人。”

    “谁?”

    他倏地握紧酒杯,她察觉到他脸部紧绷,眼神阴郁,意识到自己正逐渐接近他纠结的心结。

    他终于,要告诉她了吗?

    夏柏又喝一杯酒,彷佛藉此提振勇气,然后,他才沙哑地扬嗓。“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许是我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想见她,才会产生幻觉,我觉得她像……真的很像……我妈。”

    “你妈?”崔梦芬怔了怔,“你是指你亲生母亲吗?”

    他没回答,眼眸直盯着桌面,许久,才沉重地颌首。

    “我觉得自己看错了,都过二十几年了,就算我再见到她,应该也认不出来,可是她眉目之间真的很像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然后你就跟她打招呼吗?”

    他摇头。“我只是跟着她,一直跟在她后头,看她去哪里,跟谁见面,做什么。”

    她颤然凝睇他,苍茫的脑海逐渐拨云见日,她觉得,自己似乎懂了这男人的心结所在。

    “夏柏,你……没有勇气跟你妈妈相认吗?”

    他闻言,一阵颤栗,喉咙焦干,胸口成荒漠。“万一我认错人了怎么办?万一……”

    “怎样?”

    “万一没认错,可是她却不肯认我,怎么办?”

    天哪!崔梦芬只觉得一颗心如遭重击,疼痛不堪。

    “我很胆小,对吧?”他苦涩地低喃。“后来我因为看她看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有机车经过,擦撞了一下。”

    “所以你那天才会弄成那副狼狈的模样吗?”她想起婚礼当天,他凌乱不整的外表,更痛了,她怎么没想到他可能是发生意外了?她懊恼地自责。“原来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表皮伤而已。”他嗤笑,笑声蕴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真正伤得重的,是他的心。

    她抓到他没说出口的线索,执意循线追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后来不告诉我关于你亲生母亲的事?你应该跟我说的,早就该告诉我。”

    他哀伤地咬牙,好片刻,才喃喃低语。“要我怎么跟你说?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吗?说我被爸爸找到时,还不死心,坚持要在玩具店门口等她回来?”

    原来他是被丢下的,原来他的母亲对他说了谎,残酷地将一个稚嫩的孩子丢在街头,也许他当时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会惹得妈妈抛弃自己?

    也许到现在,他心上的伤仍未完全痊愈,仍在隐隐约约地害怕着、担忧着,怀疑自己哪天又会被自己在乎的人遗弃。

    为什么她会没注意到他受了这么深的伤,为何他宁愿咬牙忍痛也不跟她说?

    崔梦芬哽咽,水眸氤氲泪雾,她更加握紧丈夫的手,试着传递温暖给他。“觉得丢脸吗?觉得很痛吗?就是这样,也该跟我说啊……”

    他颤抖,回望她的眼,一点一点,痛楚地染红。“我怎么能?告诉你的时候,如果忍不住哭了呢?男人掉眼泪,多难看。”

    她心弦震颤,忍不住拥抱他。“在我面前哭,怎么会难看?我是你老婆啊!是你最重要、最亲密的家人,你可以跟我撒娇的,应该跟我撒娇。”

    “我不是孩子了,已经是个大男人。”他逞强地推开她。

    “那又怎样?我会疼爱你的。”她含泪轻嚷。“你任性也好,软弱也好,我都会疼惜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你啊!爱一个人,就是会怜惜他、宠爱他的,就是无条件的支持。”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他惊觉到了,慌张地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

    她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又好笑,又怜爱。他说大男人落泪很难看,可她怎么觉得看起来好可爱、好惹人疼呢?“夏柏,我好爱你!”

    “不要这样。”他超尴尬。“别对我这么好,你会……宠坏我的。”

    “没关系,让我宠坏你吧!”她不扭捏地示爱。“我喜欢宠你。”

    夏柏好窘。她怎能在这种公共场所说这种话?不怕被人听见吗?

    他窥视周遭,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稍微松口气。“可是……我对你不够好,不够体贴,我比不上你前男友。”

    “不是这样的。”她驳回他的自责。“虽然我确实比较过你跟宋日升,但并不是因为我对他还有一点依恋,只是以前不太懂你,觉得自己抓不住你,所以感到心慌,所以才会犹豫。跟日升交往的时候,他是对我不错,也够体贴,但他最后还是背叛了我,丢下我去娶别的女人。而你,虽然有些固执,虽然说不出花言巧语,可我知道你这人是信守承诺的,我们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牵起他厚实的大手,贴在自己嫣红的脸颊,笑得好甜。“你已经改变许多,应该说比较勇于表达感情了。现在想想,你以前并不是不体贴,只是感情藏得深,不懂得怎么表达,你可是进步很多了唷!”

    她不吝惜地给予赞美,他听了,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脸颊爆红。

    真可爱!她轻笑。“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浪漫的求婚,但我现在明白了,你其实早就给过我了。那次求婚,你是用真心来求的,是很真、很真的一颗心,真心就是浪漫。”

    说着,她又有些不情愿了,娇嗔地拍拍他的手。“所以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就要坦白说嘛!明明是因为感动得不得了才向我求婚,结果说得好像是时间到了才求的,知道我那时候听了有多郁闷吗?”

    “对不起。”他看着她忽喜忽嗔的娇态,早失去了伶俐的口才,只能道歉。

    她微笑,眼潭倾溢一斛温柔。“夏柏,我们重新开始吧!从头好好经营我们的婚姻,一起守护我们的家,我们可以生小孩,我很喜欢小孩唷!”

    “你真的愿意?”他颤声问。

    “从来没有不愿意过。”她嘟嘟嘴。“我答应嫁给你的那天,就决定跟你共组一个幸福家庭了,只是后来你让我有点生气,才会那样反抗你。”

    “那可不是‘有点’生气而已。”他感叹,回忆她当时的决绝,仍是心惊。

    “好吧,我承认我是激烈了点。”她俏皮地扮个鬼脸。“不过你那时候也很过分,你不觉得吗?”

    “对不起。”

    又是这句?

    “不用道歉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要跟对方说对不起,说谢谢吧!”

    “谢谢?”

    “谢谢你娶我,谢谢我嫁给你,谢谢我们彼此为对方带来幸福,谢谢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谢谢我们能天天这样牵手,还有……”她倾过身,啾一口他的唇。

    他呆住,傻傻地看她。

    她觉得他这模样实在傻得可爱,忍不住又顽皮地啄吻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猛然动了情,一时克制不住,掌住她后颈,埋下唇,深深地吻。

    “你……不怕有人看吗?”

    他尝着她的唇,尝着由她身上传来的酒香、体香,神魂早醉了,理智溃不成堤,只有对她的依恋缱绻萦绕,如她的丝丝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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