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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的游戏 第九章 作者:谷月优
    骆浚飘远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中。

    “骆医师,我觉得小乔好像在暗恋你耶!”小芳毫不遮掩的说出口。

    “我知道。”

    骆浚正埋首在一堆病历中,戴著眼镜的脸蛋波澜不兴。

    他研究著一张又一张病患的脑部断层X光片,每看完一张,便整齐地摆放在右侧,完全不会弄混乱。

    他就是这么一丝不苟、做事俐落毫不含糊的男人,但这完全展现在公事与求学方面,一旦遇到方筱襄,他脱轨得比任何人还严重。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却还不跟她说清楚!”小芳叉著腰,气冲冲地说:“女孩子最怕的就是会错意,那比被直接拒绝还痛苦十万倍。”

    “我会找个时间跟她说。”骆浚吁了口气。他整个心思都在方筱襄身上,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事物。“你出去吧,我要专心工作了。”

    这一个月来,他找遍了任何方筱襄可能去的地方,却仍是一无所获。

    他不禁怀疑,方筱襄为何说走就走,却不留只字片语。

    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一段玩笑吗?筱襄,你人究竟在哪里?

    电话响起,小芳跑出去接,嗓门依旧大,骆浚听得一清二楚。

    “喂,这里是心慌慌诊所,要预约还是拿药?什么,范景腾先生找骆医师,好,你等一下。”

    听见那个名字,骆浚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向柜台接过话筒,接著仿佛听见了令人喜悦的消息,他愁云惨雾的脸立到舒展开来。“你好,我是骆浚……太好了,晚上十点,我准时到。”

    ***

    骆浚身旁跟著一位跟屁虫,此跟屁虫帅虽帅矣,但眉宇之间不免沾染一些娇魅之色,红润的嘴唇格外诱人遐想。尤其是他那一身配备,啧啧啧,皮裤、皮鞭、洞洞装,骆亚东可以说是今晚最灿亮的一颗星了。

    “哥,这个地方好HIGH喔。”

    身穿皮裤穿耳洞,右手臂纹上一条龙的骆亚东,看来已经喝得半醉,他一手拿著酒杯,一边随著音乐摆动身子走向骆浚。“你喜欢就好,你去玩吧。”

    戴著墨镜、脸色严峻的骆浚目光始终扫向舞池,任何人的脸都没有放过。逡巡过数次,始终没有发现熟悉的脸庞,骆浚忍不住失望地叹了口气。

    看看腕表,不禁思忖:范景腾怎么还没来?和他的定的时间都过十五分钟了。

    “骆、亚、东!你在做什么?”

    一声咆哮,令骆亚东身子一颤,犹如被符咒定住的人偶,一动都不敢动。方才还醉茫茫得仿佛神游太虚的骆亚东,这下精神全都来了,连忙摆出落跑姿势。“惨了,被抓包了。哥,我先走了!”

    “想逃?有那么容易吗?”随著一声饱含怒气的话语落下,卫青枫的大手抢先一步,将骆亚东像拎小鸡般丢上肩膀。

    “哥,救我!救我!”骆亚东伸出因为害怕而软弱无力的小手,拼命朝骆浚投去求助且可怜兮兮的目光。

    “会出来偷吃嘛,怎么,家里没大人哪!看我怎么给你点颜色瞧瞧!”卫青枫不顾骆亚东如何又咬又踢的,硬是将他扛进VIP贵宾休息室里。砰的一声,铁制的门板重重地关上。

    可想而知,待会儿里头会上演如何暴力的剧码。

    刚结束完一场可比闹剧的捉奸记,一个骆浚期待已久的男声缓缓响起,语气中带著点玩笑意味。“你买下这间公关俱乐部,不会就是为了造福你的弟弟们吧?”范景腾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後,一身黑色风衣,全身带著邪魅的气息。

    “你明知故问。”骆浚笑了笑,但笑容却有些难看。眼睛瞄到他的手臂有著一道长约五公分的齿痕,关心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看起来像被狗咬的吗?”他抬起手笑著问,好像觉得很有趣。

    骆浚点头。

    “依照这个伤口的深度及宽度来判断,蛮像是被大狼犬咬的。”范景腾煞有其事地推理,旋即笑得开怀,好像这伤不是在他身上似的。“哈哈,谁知竟是被一个小鬼给咬了。哈哈哈哈……”

    骆浚右额上浮出三条黑线,他现在关心的不是那个,他就算被大白鲨咬了,也不关他的事!“你找我来不是要告诉我他在哪里?”骆浚直截了当地问。

    “不要那么急,呵呵。”范景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感受著那刺刺的感觉,“他出事了。”

    “他出事了?”

    “不是他,接下来的消息你可能会蛮震惊,嗯……”范景腾顿了顿,“你确定真的想知道,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等他劝说,骆浚开口:“说。”他眸中有著一抹不容撼动的坚定。“我可以承受得住。”

    隔著薄薄的衬衫,他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快跳出胸口。

    骆浚不禁揣测,是他另结新欢,还是……他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意外?而景腾不忍见他难过,所以不好说出口?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他的男友,承诺扶持他一辈子的人,他不能不知道!

    ***

    秋季的午後,微凉。

    一接到电话,就立刻从北部驱车南下的方筱襄,黑眼圈浮起,面有土色,很明显地,他不仅精神很差,肯定也没有胃口进食。

    “家属答礼。”司仪高声喊道。

    他始终没有上前祭拜,只是静静地站在远方,像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看著黑白照片上的他依然俊美,只是岁月在他身上增添了些许成熟的痕迹。

    方筱襄的家在台湾最南端,一个罕为人知的海边村镇。

    午後,祭奠仪式结束。

    天空落下淡淡的雨丝,仿佛是他的眼泪。啊,入秋了。

    方筱襄随著送葬队伍来到堤岸上,看著SAM的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众人的扶持下,将他的骨灰一把把洒向大海,然後昏倒。

    十年了,他们分开了十年。

    十年能改变多少事?十年能让一个男孩变成男人,十年能让一个人从满怀希望变成坠落谷底的绝望。

    他的母亲因为悲恸欲绝而昏厥过去,众人扬起惊呼声时,他跟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他昏过去的同时,嘴里仍然喃喃念道:“SAM……”

    一个让他想忘却不能忘,一旦记起却又痛心疾首的名字,犹如高温火烫的熔浆烙印般,深深地刻记在他心头上。

    ***

    方筱襄辗转难眠.扭动身躯次数频繁。

    “不要……不要……”

    他额上渗出薄汗,菱唇咬得渗血、睑上毫无血色,一双长满茧的手於心不忍地替他抹去冷汗。

    他正在做什么恶梦吗?为何表情如此痛苦?那双手为他拭完汗後,便悄悄地踩著脚步离去。

    朦胧中,方筱襄微微睁开无力疲惫的眼,看著那离去的佝偻背影,觉得甚是熟悉。不觉地喊出声:“妈……”

    不可能,母亲那么恨他,她将所有的期望放在他身上,他若一日没有娶妻生子,母亲说过,她便一日不会原谅他!所以,那双温柔的手,怎么可能是母亲的,怎么可能……旋即,感到眼皮一重,他再度陷入仿佛轮回般永无休止的恶梦中。

    那个梦是如此的令人难受,让人恨不得立刻醒来,脱离那个犹如阿鼻地狱的世界。

    只是这些年来,这样的梦每当午夜梦回就会悄悄地冒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他的身心,在他那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头划下一道又一道割痕。

    梦里,母亲请来一名黑色长发的中年道士,那名道士手里拿著冒著袅袅白烟的香,在他的手臂上烫下一个又一个窟窿。

    方筱襄摇著头哭喊著:“不要!统统走开!不要碰我!”鼻涕泪水纵横交错,令人看了心疼,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

    那名身穿黄色衣服的道士却依然故我,并操著一口道地的台语含糊说著:“体内的魔神哪,驱!”方母则跪在地上,拉著他的裤脚哭喊著:“筱襄,忍一忍就过去了,师父正在替你驱逐体内的鬼。”

    方筱襄记得脚边还摆放著一个蓝色的书包,他才一放学就被抓来这里。

    手臂上传来刺骨的痛觉,仿佛被高温灼烧著,终於,他痛得忍不住昏厥在母亲的怀里。

    鬼?哪里有鬼?他们才是恶魔,才是鬼!为什么要阻止他和他在一起?SAM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他第一个付出真心、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

    眼前的梦境犹如跑马灯,快速地转换场面。高三最後那一个学期,他们相偕到图书馆念书,中午时刻,他们划意避开人潮,晚一点离开座位去吃饭。

    一走出那窒闷的小小读书室,温煦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

    他牵著SAM的手,一时情不自禁地在图书馆的门口偷偷啄了他一下,而这一切被刚好来找他的母亲撞见。

    他看著母亲露出又惊又愤怒又恶心的表情,手中的便当掉到地上。

    盒盖掀开,饭菜洒了一地。然後母亲冲了过来打了他一巴掌,接著将他的手从SAM的手中拉开,气呼呼地拉著他离开。

    从此,两人的关系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他更没想到,两人从此便分了手……SAM被关在家中,以绝食的方式抗议众人对他们的歧视,而他,则被母亲当成中了邪,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道观,让道士替他驱除附在身上的恶鬼。

    後来某一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SAM跟著父母移民到美国。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恋情,宣告无疾而终。

    “这只恶鬼太过顽劣,驱!”道士再度吼出声。

    再一次,一根炽热的香点上了他的掌心正中央,一阵焦味传来,他痛得扯开喉咙尖叫:“啊——”

    “襄仔,你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妈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方母抱住他,眼中满是心疼的泪水。

    “妈,我爱SAM,我爱SAM,我没有被鬼附身,你叫他住手好不好?我好痛喔……”他勉强睁开眼皮,艰难地说。

    方母没有回答他,反而哭得更加凄厉,手臂将他拥得更加用力。

    “师父!师父!这孩子病得太严重了,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花再多钱我也愿意……”

    他知道母亲爱他,所以她会这样做,他不怪她,真的。

    但是为什么同样是爱,他和SAM的爱却不被容许存在?为什么?为什么?

    後来是怎么回到家的,方筱襄自己也不记得,一醒来他便发觉自己躺在有著童年记忆的老旧木板床上。他平躺著,手里扯著棉被,静静地流著泪,止不住的泪水顺颊缓缓流下,不仅流到耳朵,也流到颈脖处。

    那湿润的感觉,就像有人在他耳边搔痒一样。

    没多久,方母好似发觉他醒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地端著一碗粥推开房门进来,在他桌前放著便走了出去。

    无声,似乎已成为他和母亲之间的语言。

    SAM的去世,让他勾起那段不快的回忆,快速夭折的禁忌初恋,同时也让他对母亲的埋怨,再度自时间的漩涡中被捞起。

    这间房间是他从小住到大的,一直到他北上求学,他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充满著伤心回忆的地方。书柜上摆满了他和SAM一起存钱收集的漫画和卡片,如今它们皆蒙上一层厚重的灰尘,就如同他那颗晦暗的心。

    母亲一直对他不谅解,他能明白,因为母亲无法接受同性之爱,更无时无刻饱受著镇上其他人的指指点点。

    虽然那件事经过十年岁月的冲刷,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母亲心头那道墙仍是关键。她不能敞开心房接受同性之爱,他便一日不能活得自在。

    能得到家人祝福的恋情,才是他衷心期盼的。

    方筱襄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堤防上坐著,望著渐渐西下的一轮红日,叹了一口气。夕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从他的背影看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苍凉感。

    他再度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一个人一走了之?一句话都不说。”

    一道熟悉且醇厚的男声,自方筱襄背後响起,他的肩膀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但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远方天边的某一点。

    “我找了你好久。”骆浚说,饱受思念煎熬的他,眸中尽是贪恋。

    “SAM,他……他走了……”被勾起了伤心事,泪水顺著脸颊滑入方筱襄嘴里,滋味是咸的,是苦涩的。

    “我知道。”

    方筱襄抹抹眼泪。

    “我们自一出生就认识了,一起上同一所幼稚园,一起上同一所小学,中午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写功课。”

    骆浚静静听著,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感到莫名地心酸。

    陪著他有过那么多回忆的人,不是他。

    “我们有着许多梦想,我们说好要—起念大学,一起工作,一起买屋……有一个……”方筱襄说得哽咽。“有一个属於我们的家,即使……”他摇了摇头笑了,笑容中带著一丝苦涩,让骆浚听得好心疼。

    “即使……我们知道……我们这样的组合,根本不能被所有人接受……我一直偷偷摸摸的……牵他的手……”方筱襄伸出两手,摊开掌心,仿佛捧著什么,眼眸中有著一丝光彩,应该是忆起了什么。身旁突然坐了一个人,他的手被温暖包覆住。

    方筱襄低头—看,骆浚的手握著他的。

    “我会像他一样陪著你,握著你的手,直到生命的尽头。”骆浚目光望著远方,诚挚的说著。

    方筱襄望著他那张被泪水朦胧的脸孔,虽然现在他的心里放的是骆浚这个人,可他的心还是会觉得很疼、很疼。偶尔还是会想,若是当初他勇敢一点,极力争取相爱的机会,是不是今天的状况就会改变?

    但是他知道,他再也变不回那个十年前的自己。时间就像一辆列车,有许多事发生了、错过了,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的向前走,直到生命的尽头。

    但要他立刻接受另一个男人,似乎还需要一段日子。

    然後,方筱襄将头靠向骆浚的肩膀,没有挣脱掉他紧紧握住的手,只是眺望著远方。一阵阵轻风袭来,静静地,没有人再说任何一句话,好似在享受著这一刻的静谧与祥和。

    砰的—声,玻璃碎掉的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骆浚和方筱襄同时回头,骆浚是一脸的茫然,方筱襄则是张大嘴巴,过往的痛苦回忆排山倒海地涌上脑际。他脸部微微抽搐,薄如蝉翼的唇瓣缓缓开启:“妈……”

    这次,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他确定,他没有看错人。

    同时,十年前的画面再度涌上方筱襄的脑海,令他脚步一个不稳,身子虚软,半个身体倚在骆浚强壮得犹如港湾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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