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文人墨客来形容它,也许会用玉碗、银盘、珍珠来形容它的洁净与圆润。
但若是叫讨饭的叫花子去形容它,那只是铜锣烧、大饼、大白馒头。
现在,在一个大铜锣烧也似的圆月下,有一座孤城被月影映得犹如孩子的剪贴画,黑暗而极不具真实感。紧张的气氛一直洋溢在这座城的城楼上,来回巡视着城楼上的,竟然不是官兵,而是蓬头垢面的叫花子。
好多的叫花子。
如果不是流露在人人面上的惨烈气氛使得空气无端凝重起来,这个场景倒令人啧啧称奇。
“李舵主,据线报,僵尸帮破洛阳分舵后,一路所向披靡,直取长安,这座城市他们的必经之路,弟兄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并在城内民房中安排下炸药,如守城不力,则引爆与敌人同归于尽。”
一名四袋弟子躬身向座上之人禀报道,深深忧结着的眉心说明了众弟兄以死保城的决心。
他手中握一枚被长久使用而浸得莹黄的竹棍,棍首处竟然微微陷下了五道指痕,说明他浸淫在这上面的功夫不短。
他的确也是丐帮一名能干的弟子,在江湖中的呼声虽然没有李逸风高,但“铁胆义丐”史云龙的名头也不可小觑。
但如果有可能,他还真的不想死。
他还年轻,有大好的未来等他去开拓。
“嗯。”淡淡地应了一声表示对此别无他议,被这青年称为“舵主”的人正是李逸风。
自上月以来,本来已经鲜少有大动作的僵尸帮突又气势汹汹,短短半月之间挥师北上,所过之处各门各派无不经历灭门浩劫,并且,踏入洛阳城后第一天就挑了丐帮洛阳分舵。晓是丐帮知情在先转移得快,不过也因此,李逸风本来打算近期举行的婚礼也因此事顺延了下来——毕竟在性命都危在旦夕的时候,谁还能有心去管什么白头喜事?
以自己曾经与僵尸帮当场对阵为借口,亲自调兵遣将、亲赴前线。今日之战,李逸风也与部下一样,存了城亡人亡的信念,听得同归于尽的最后安排,也不吃惊。
想了一想,问道:“我们救回来的十五名兄弟到底医治得如何了?”
“根据舵主指示,该用的药物与治疗方式都用了,毫无起色……他们……那些被僵尸帮歹人害了的弟兄们还是痴痴颠颠,见人就咬。”
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歹毒的魔力?朋友变成了敌人,亲人变成了魔鬼,使得正义勇者执刀的手在杀敌时不停颤抖。
“那就只有杀了……”叹了一口气,说起“杀”这个字的时候,不容置疑的凌厉语气使空气里泛起一股悲壮的瑟杀之意。
“可是舵主,他们现在跟废人无异,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就算是认不得我们了,可也还是我们的兄弟啊!”
史云龙突然激动起来,复杂的感情纠结在他的眉梢眼角,满是不忍。
“他们被僵尸帮下了药,就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了。甚至已经不再是个人,只是一具僵尸,月夜下择人而噬的僵尸。我们这次好不容易将僵尸帮大部分敌力引来这座城,就算不能一举歼灭,也当可使他们元气大伤。如果这些在城里的僵尸到时候听从了驱魂使的号令,从内部破坏我们的防备,那么,到时候死不得其所的就是我们!不,也许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就是——我们也被炼制成‘僵尸’供人驱使。”
李逸风低声斥责了属下的妇人之仁。
他亲眼见识过那药的厉害。
他手上也沾了自己视若兄弟的丐帮子弟的血。
要亲手杀了自己的人,他的心,焉能不痛?
可是这笔血债,却是一定得向制造出这么多凶残血案的首领讨回来的。
所以他不能输。
更何况,他也得到了“朋友”的力助。
何晚亭到最后终于亲口告之他解毒之方,凭他在疗伤中硬撑着不昏迷的记忆,何晚亭所口述的药物也的确跟那次疗伤中使用到的绝无偏差。
这为本来毫无可能的背城一战取得了一个转机——至少他认为是转机——那就是信心。
无人可解的碎心箭在他身上解了,这对无数听到“僵尸帮”名头就闻风丧胆的中原武林人而言,他就是一面活着的旗帜。
所以,他才能重新组织起这一次的正面迎击战。
然而,在这关头却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纰漏——与他同样是在抗敌中中了毒的弟兄们,在使用了何晚亭留下的药方后竟然无效。
那药真的是魔物?
何晚亭曾经说过,在最后的关头要用意志来抵抗药中的苗蛊,可是却没有人能抵抗到最后。
只是,那微薄的信心建立基础就算真的无效,他也不敢点破。
生怕军心涣散。
为何奇迹只在他一人身上产生?
何晚亭是不是还保留了什么?
可惜,那场惺惺相惜的荷亭晚叙中,他只多留了他一月,一月之后,那个人悄然而去,不知所踪,徒留给他深深的惆怅与莫名的感伤。
不过,不能去想他的。
他记起来了,那天在丐帮与官府发生冲突的时候,他的形迹可疑,那一串似梵唱的靡靡之音,救了他一命。
碎心箭……唯一能解碎心箭的解药……那顶官轿……那些面目僵板却武功奇高的衙役……危急关头,以音控指挥那僵死奇兵的何晚亭……
这一切连成一体,导向一个令人惊骇的线索。
从他离去后,他每一天都把他的行迹回忆个数遍,点滴无漏。这才骇然发现了这看似无头绪的种种事件之间的关联。
只是李逸风却从来不跟别人说起。
他的身份值得怀疑,他的举动也难辨敌友。
比起这一切更叫李逸风糟心的,是自他离去后,有一种不自觉的思念在渐渐蔓延。
这淡淡的情意挥之不去、如丝如缕,可却是强风也吹不断的坚韧。
那人可真是荷花精的化身?
那一场相逢于夏季的惊艳,离别于秋季的凋零。
他如荷,亭亭长在他的心间;荷谢了,秋塘里挖掘出莲藕。
藕断,丝连。
何晚亭,这个神秘出现在中原的异族人,到底是敌?是友?
他一厢情愿地想把他纳为朋友,也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让他把自己当作朋友,可是却没想过他会来场不辞而别,把他的信任与依赖毫不留迹地抹去。
若他真的是敌,那他下的这一招伏子可真厉害。
让他箭在弦上,势如骑虎。
若他是友,那么,他已经秘密传讯寻他多日,为何还不见他亲来解救众武林人士于危难之中呢?
如果有可能,真想见他,把一切都问个明白。
不,也许到真的见了他的时候,只要他微一皱眉表示不高兴,自己又会下意识地见风使舵,把一切疑虑压在心底,竭尽全力讨佳人欢心了吧。
李逸风啊李逸风!
人家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过的这叫什么关啊?
至少别人把温柔乡当英雄冢还留个千古风流名,你却当真要分桃断袖遗笑万年也在所不惜么?
“舵主教训得是……不过是否可多缓些时日,也许,他……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救。”
史云龙领命,但多少仍是不忍,想尽办法多延缓得一刻是一刻。
“也罢……请悬壶亭的叶神医再尽力而为,料想僵尸帮也不会这么快就攻城。”
怔了一晌,李逸风终究也叹了口气,无法痛下杀手——也许那直至现在还隐在暗处的驱魂使想要看到的,就是同道中人自相残杀、悲痛欲绝这样一种场景。
“不行,在这种时候一定要当机立断,不可迟缓!”
斩钉截铁地训斥声自门口传来,来人身法好快,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逼近了主屋,铁一般黝黑的面孔上尽是绝然。
执法如山的执法堂堂主严格!
“师傅……”
当断不断,后患无穷。
这也是严格教过他的安生立命之道。
李逸风嚅嗫了半晌,终究应了一个“是”字,取过自己须臾不离身的兵器。
浓浓的血腥,拉开了夜战的序幕。
“你不快活?”
李逸风净了几次手,还是觉得手上沾染的血腥气洗不去,无奈之下只好上屋顶举壶畅饮,让自然之风将那腥臭黏稠的气味带走,一边想着自己无穷无尽般的心事。
从高空掠过的风一刻不停地吹着,整个人都像是要消溶在风中的自由。
李逸风喜欢高处的原因在此。
瓦檐上轻轻一响,身边来去不停留的风被人挡住了,段于成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同仰头望月。
好大一轮圆月,可惜如此美景,却是一个杀戮的夜晚。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啊!”
李逸风猛灌,一大口酒,没来由的狂情豪涌。
“别跟我掉书袋,明知道我读书少!”啐,叫花子又不考状元,没事附庸风雅干嘛?段于成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想了想,要问的话还是得问出口:“喂!那个……上次到帮里来的那个何神医,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你怎么知道?”
照他说,如果连这个一贯粗枝大叶的大老粗都能看得出来,能瞒过的几率那就是没有了。
李逸风苦笑了一下,不再完全否认。
“女人的直觉。”
段于成怔了下,脱口而出的回答却叫李逸风闪神。
“去,你还女人的直觉?你要是女的,我李字倒着写!”
“不是我说的,是……小娥。她发现了,不过你别担心,她没有跟其他人说,只是问过我你那阵子的情况。”
“哈……哈……”
喜欢他又能如何?
选择跟他在一起,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心安理得——毕竟长久被教养出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无法改变。
不跟他在一起,那就是牵牵念念无穷无尽的相思缠绵。
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有那样一个爹,又要遇上一个这样的师傅了。
一个让他放纵情热,一个却让他死死地困守于理法。
他有着想飞翔逐风的心情,却没办法有这样一双自由的翅膀。
里外都不是人。
他走进的是自己的困局,可是却逃不出去。
追根究底,不该相遇的人相遇了,注定这场错误要延续下去。
一个“情”字,误尽苍生!
“兄弟,不是我要说你什么,不过天地既然分男女雌雄,阴阳有序,你又何必搅乱它呢?”
“我知道,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喝闷酒而不是去找他?”
“小娥也对你很好,你不要辜负了她……”
“你怎么说得好像在交待遗言一样?这场仗还没打起来,胜负还未分呢!”
“呸呸,大吉大利!我是说真的……你要好好对她。”
段于成黝黑的面庞,有那么一瞬的温情流露,显得腼腆而苦闷——严小娥是他好友的妻,却与他青梅竹马。
“……”
这里也有一个一样伤情的人,为何多情总被无情苦?
李逸风仰头又是一大口酒,顺手把酒葫芦递给自己过命交情的兄弟。
“若是我……”话说出了口忙又一笑,李逸风把那不吉利的字眼咽下,绽开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容:“那你照顾好她!”
“去你的!”
段于成粗鲁地骂了一句,劈手夺过酒壶猛灌了两口,伸袖抹了抹嘴,把酒葫芦一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逸风伸手遮住了月光,不看它明媚如水笑靥如花,心在纯然的黑暗中放飞,一时间想到刚刚那血腥屠杀的一幕,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心中一阵难过;一时间又想到何晚亭不知下落何方,到底这一切事情与他有没有关系,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从高空掠过的风仍是一刻不停地吹着,渐渐地带来了一股幽远的荷香。
整个人显懒散状态仰躺在屋顶上的李逸风倏然警觉起来,遮住眼睛的手却不敢拿开,心脏狂跳着,一刹那涌到嘴边的竟有千言万语,叫他不知道说哪一句才好。
“你……”
你好吗?
你究竟是谁?
你这阵子到底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你……”
只说出一个字就像是被噎住似的,李逸风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没用,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却根本不想知道。
移开不知道何时沁满了一握热泪的手,尚属朦胧的视线终于瞧见了那人。
何晚亭比起一个月前清减多了,只是那眼角眉梢,桀骜不驯的狂味儿愈显。
“跟我走。”
这已是一座危城,倘若城倾,从中消失的两个人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罢。
何晚亭脸上有着一种超乎决然的美,伸出的手掌心虚握,像是想牢牢捉住什么就不放开。
“你果然,跟驱魂使他们是一伙的。”
李逸风叹喟,再无疑问。
城墙下已有僵死之兵幢幢绰绰的影,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该来的,已然来了。
要选择的,却仍不知何去何从。
李逸风细细地打量着一个多月不见的何晚亭,清冷如水的月光下,一向冷漠的人却仿佛在燃烧般明艳。
与他在一起时,来去不定如风的李逸风也觉得自己像在燃烧,满涨在心头的,是一种绝望的、死心塌地般的情感。面对他时,什么道德、名望、责任、义务,统统都是毫无意义的枷锁,他曾经几度都欲放弃这些,展开自己的双翼自由的飞。
然而——可是然而,他伸出了手,看着手掌似乎仍残留着暗红色的不祥污秽,空气中隐隐又浮起一股腥臭黏稠的血腥味儿,本来欲交握在一起的手,突然错开了数寸,手腕一翻,一招小擒拿手制住对方的脉门。
李逸风沉声喝道:“叫他们停止攻城!”
何晚亭在全然没有提防的情形下被他拿了个正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怒气的血红。
果然到最后还是不成么?
今日若不能共生,必要选择同死?
底下也已经有人发现了僵尸兵的大举攻城,警戒的号角撕裂之前的静寂,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响起后,惨烈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李逸风向下一看,脸色也变了。
率先攻城的人,却是他也认得的——那便是先前被僵尸帮掌控的丐帮弟子,这驱魂使擅用人心攻战果然不假,这计策虽然恶毒,却绝对有效。
这,不仅仅是一场敌我双方的战斗,更是一场源出于心的较量。
正义的勇者们真能舍下昔日的情义么?
他,李逸风,真的能无视何晚亭近乎最后的要求么?
“叫他们住手!我誓与此城同存亡!”
因为发现情况紧急而燃烧起的火把映红了天际——不,正确的说法,是映红了所有人的眼,导致眼中所看出去的一切都是通红而扭曲,李逸风把剑架在何晚亭的脖子上,沉声喝道。
“你威胁我?”
中原人,果然个个都是这样忘恩负义,负情薄幸的么?
冷森森的剑气带来冰冻般的寒意,寒彻心肺,何晚亭先时因为他不肯跟自己走反而暗算自己的怒意却冷却了下来。
“我本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怀疑你,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那是一只伏蜇在自己心里的魔胎,一旦得知他的孵化,就势必要下手斩除。
李逸风听着底下不断传来的刀子砍入血肉、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声,以及惨痛的呼号呻吟——沿城墙匍匐而上的僵尸们与守城的子弟们激烈交战,一时还攻不进来,可是却没有一人退缩,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后面的就踩着这些尸体而上。
这一切,仿佛将那一场地狱场景又拉回人间。
僵尸帮,驱魂使,那谁也捉不住的魔头,是不是也一如仙子般美丽,所以才叫所有人都不忍心将他与这些魔障联系起来?
“我会这么做的原因,以后我会向你慢慢解释,现在跟我走!”
只为情之一字,他竟然能忍下气,放下高傲,只求眼前这男子尽早从这里脱身而去。
“如果你有解释,现在说!要不就制止他们别再攻城!”
一方是化身为魔的帮众,一方是奋力杀敌的友人,很难分说谁对谁错,在找不到正主儿的情况下,大伙这一番厮杀只是枉然。
那正主儿……李逸风苦笑,都到这份上了,自己还在为他辩解么?
剑跟着迫近一步,在那雪白的颈上划出深深血痕,“先制止他们攻城!”他曾经亲耳听到过,何晚亭确是能精通声控僵尸帮帮众的梵语。
“五蕴皆空,度苦厄。诸法空相,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受想行识,无意识界,无无明,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正自在城关的最高层僵持不下,何晚亭既不辩解他的行为,亦不还手,愤然的瞳一径瞪向李逸风,摆明了就算我做得到可就是不做你奈我何?
这当口那人发起执拗脾气来,李逸风又急又怒,可是那剑却再也刺不下一分,就在此时,一道清妙的梵唱忽远忽近地响起,在这一片厮杀声中竟没有丝毫受到玷污与影响,清越如同天籁,梵音入耳,直叫人想不由目主地膜顶礼拜。
可是这如同天籁般的佛唱确是催命而来的,当他唱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时,凌空飞渡而来,一个照面,顿时叫城下死守城关的两名弟子痴痴迷迷,只一见之下连魂儿也被他摄了去,手脚仿佛跟他的眼睛有了无形的联机,本来死抵大门不放的手脚却取下了门石,“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像是开启了一扇通向地狱幽冥的门户。
好一个“无眼耳鼻舌身意”!此人必是擅用摄魂之术,兼之利用自己勾人的美色,在观者主控精神的神志一弱时便取而代之。城关失守,本来还在外墙匍匐爬行,不得其门而入的僵尸们顿时蜂拥而入,在他唱到“无有恐怖”时,那些无痛无觉的僵死奇兵们已经侵入了固若金汤的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他到底是什么人?”
目光如风,李逸风一眼扫过去后,就已经发现那淡黄色衫子的驱魂使竟与何晚亭长得有八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眉目间不若何晚亭一般自有一股清濯之气,反而在眉眼的笑意盈盈间媚意横生,那种微妙的、带着清心寡欲式的清冷与浑然天成的媚气打乱在一起,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
若说何晚亭是因为高洁之美而让人不敢碰触的神祗,那么他就是带了来自地狱般的魔性魅力的邪神。在他出现之后,那一批批被奴役了的僵尸们喉头发出“谑谑”的怪叫声,让出了一条路,他就带着那圣洁而又有微妙诱惑力的笑容,缓缓地走上布满人类断肢残体的血腥之路。
那绝对不是人!
那是魔!
或者说,是堕入魔道的神祗!
那一幅血腥而残酷的场景竟然美得叫人毛骨悚然,望着仿佛独揽了月之光华的男子,所有人心头都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是你……什么人?”
晓是眼前有一个不输那人的复制品存在,但何晚亭何曾有过这般妩媚动人的风致?李逸风仍是难免心头恍惚了一阵,这才醒过来,他们这般相似的容貌必定有着相当的关联。
回头看去,在驱魂使出现的时候,远远地,在离城近十丈的密林里,有一乘官轿的轮廓隐现,若不是他们此刻就在全城的最高点,料也不能发现那隐匿在林中的一角轿帷。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再不走,就势必是两败俱伤,同是沦入官府的诡计!”
何晚亭顿足,因此刻忧心忡忡,刚刚还在使小性的怒气不知道跑哪去了。
“官府?我们现在可是在为官府办事耶!”
每每都带来不祥感觉的官轿又出现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次与官府借城意外很爽利地就借了,那些官儿们也说难得武林人士为民除害什么什么的,可为什么何晚亭这么笃定地说是有阴谋呢?
那一瞬间,李逸风似乎捉住了一个很模糊的想法,但那实在太模糊了,存这一片混乱之际,也容不得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
眼见城下危急,自己师傅正与一面目僵硬的高手过招,行动间略见吃力,不暇思索就要一扑而下。
不料,却在半空中给人兜住了。
行动倏来倏去有如鬼魅般的男子将他拦截在城墙上,笑吟吟立在面前的,却是人人为之失魂丧胆的驱魂使。
“我道上次从我手下逃脱的是谁,原来是这么一只小鬼啊!”
那瞧不出年岁的美男子掩嘴嗤笑,一双凤目却斜睨着在他身后的何晚亭。
“爹……”
何晚亭垂下了头,瞧起来被这人捉了个正着甚是心虚。
“你越来越有出息了。”
他笑,腥红的嘴角勾起,如血色月光乍现,妖异的芒起自他血色的瞳。
那驱魂使竟然是何晚亭的至亲之人?
听到何晚亭对那人的敬称之后,李逸风一时间倒捉摸不准他们这对父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了。
“爹,你醒一醒,就算你这么做,阿娘的人也是回不来了。外公根本就不可能把她的尸体还我们的,他只是要利用我们去做一件又一件的事,你还不明白吗?”
何晚亭鼓足了勇气。站到李逸风身旁,惶急而又无奈地说道。
“就算是这样,我何灵柩也不可能看着阿玉独自沉入那阴暗之处的,我要陪她。这些汉人,只要阻止了我,也都得陪着去死。”
一根光洁却代表了死亡的手指伸了出来,淡淡的笑浮上他秀美的面庞,当年,佛做拈花微笑时,也不过如此罢?
可惜,此人却没有佛的慈悲心肠,拈花所指之处,却是片片血花。
那一笑,似乎带着妖异的魔力,李逸风眼睛就像是跟那驱魂使的眼睛串上了看不见的线,虽然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要命的手指到达了眼前,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脚,仿佛底下有两只小鬼拖住他的脚似的。
“叮——”
电光火石间,却是何晚亭出手化去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指,同时也阻去了李逸风的视线,让他神智为之一清,这才明白自己不自不觉间中了人家摄魂大法的道儿,不由得羞愧难当。
“亭儿,退下!不然下一招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什么温情可言,冷冽而清越的声音,仿佛无机质的冰凌相击撞。
何晚亭不由自主地退下了,嘴角带血,面如死灰,不再语言。
“你连你的儿子也可以杀?”
李逸风只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鬼胎。”
那何灵枢却多少对这从自己手底下逃脱的青年有点另眼相看,妩然一笑,淡淡地答道。
“鬼胎?”
李逸风心中一凛,他曾听说过这“鬼胎”的来历,即怀孕妇人有身二十八周后,虽未到临盆,但腹中胎儿己然成型,此时若孕妇人身死,直接剖开死人的肚子便可取出成活的婴儿。因孩子是自死尸身上分娩的,谓之鬼胎。传言乃极不祥之人,是父系宗族皆不认可的怪物。
没想到这看似极高贵清冷的何晚亭的来历竟然是这样一个父母宗族皆不认的“鬼胎”,李逸风一怔,看向咬唇不语的他。
“意外?呵,他是夺了他娘的性命活下来的人,注定这一辈子无父运、母运、妻运,他只有他自己。”
那一看便知是他生父的人笑着,与其说是在倾诉自己血亲之子的命运,不如说是揶揄自己的仇人。
“……”
就算是这样,在淤泥里长大的小孩也仍是渴望着远离脚底下的污糟,成长为一个能被人尊重的人吧?这没尽过为人父责任的人,凭什么一出现就这样大言不惭地抹杀他的存在?
难怪会形成何晚亭那种明明看似远着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诚地愿意接近他,立刻就沦陷的性格。
李逸风没来由地一阵心疼,一阵心虚。
“轰——!”
惊天的爆炸声自城中传来,巨大的声响令城墙也一阵抖动。
却是一名义士再也招架不住这些僵死奇兵的攻击,引爆了城中的一处火药,与身同殉。
“你们竟然在城里埋了火药?”
何灵柩的脸色微微变了,若已是这样“民不畏死”,他那些砍不死也不怕痛的僵尸们恐怕就不能发挥优势了,毕竟炸成尸骨无全的尸块对他来说一无用处。他要的是活人,意志薄弱的活生生的人。
“爹……”
正想再次进言这样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
这次的起源不是发自城内,而是城外,驾着火箭炮车的官兵们不知何时已在十丈开外形成包围圈,飞掠而出的炮弹落地炸裂开时,引发了城内埋藏在民居内的火药连环爆炸,声势惊人。
“官府除了邀功之外,还想把我们这些武林人士也一举歼灭!”
李逸风终于明白了开头看见官轿埋伏时,心中隐约掠过的念头为何了。
难怪这次的御史大人会不计前嫌与他们合作得这么顺利,根本就是打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枉他们这些武林人士自以为是为民除害,为官府也做了一件好事,可是现在的朝廷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一派武林势力壮大起来,睡榻之旁岂容他人安枕!
他们算计错了,僵尸帮也白白给利用了一把,可恨的是,他们为官府卖命,却在背后被官府给卖了!
思及此,李逸风几乎没咬碎银牙,后悔没更早一点发现这个阴谋,听从何晚亭的话,向师傅进谏,带领自己的人早早离开。
“轰隆——”
又是一记炮火,火光冲天,这摇摇欲坠的危城险象环生,任你武功通天也无法扭转乾坤,在混乱中只见人类的肢体四散飞裂。
“啧,真麻烦!”脚下厚达盈尺的青砖也裂开了,何灵柩皱了皱眉,不再顾及帮众的死活——反正那也只是一群被拿来利用的无知无觉生物——轻轻巧巧的一个纵身,借着夜色掩护向密林里的那顶官轿挺进。
他到此时仍未忘记要取回自己妻子的尸身,瞧来那顶屡屡带来不祥预感的官轿果然是一口掩藏着不幸的棺木,隔着老远都让人几乎能闻嗅到自内里散发出的腐臭气息——只有放置到腐化了的尸身才会散发出这么浓郁的气味,那御史大人也能忍耐得下。
“休想逃!”
几乎是直觉地,李逸风追了过去,追过去才觉得后悔,虽然一刻之前他们最大的敌人是这人,但现在形势已经逆转。
“你来得也好,我可没把握一个人对付岳父大人。”
见他追来,何灵枢只是轻笑着,却没有躲。
在李逸风已经暗叫不妙时,一道如圣谕梵音的咒语自他唇中冒出来。
李逸风只觉面上一凉,他的袖子自自己面前拂过,带着淡淡的香气,脑子一阵模糊,然后四肢就不听使唤了。
“李逸风!”
何晚亭见状大惊,当下强行逆转正在疗伤的护体真气,奋起直追那受人控制后、如流星一般投向那蓝色轿帷的李逸风。作为隐秘兵器的软鞭自腰间弹出,终于在他的手将触及蓝紫色的轿帷前将人截住了。
“你也想对抗我吗?”何灵柩的雪白的脸在月色下映着蓝得诡异的轿帘,说不出的阴森。
若不是这官轿布满了针对他而设的迷迭香,他也不至于为爱妻被掘的尸身而受命于人将近一年。
身边虽然有众多可供驱使的僵尸兵,可是因为多是用药蛊控制的,那香同样也是他们的克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中过噬心箭却又能安然逃脱的人,当可达成他的愿望——解救他心爱的妻被困轿中的遗体。
在何灵枢的心目中,除了他温柔可人的妻外,汉人没一个好东西,那卑鄙狠毒的岳父甚至为了让他臣服就强占了他的身子并逼迫着他对自己下了咒毒,致使他永远无法亲身抗拒来自于他的压迫。思及这一耻辱,对一出世就害死了自己妻子,身上还流着那人四分之一血统的何晚亭就没什么好感了。
“让开。”
只一招间,就让正在逆运真气的儿子伤上加伤,踉跄着后退,顿失阻挡的李逸风在他犹如吟唱般的指令下继续向轿内闯。
“灵枢,知道自己对付不了我,也用不着找人来送死啊。”
阴柔的风自轿内吹出,轿前的卷帘犹如有一只无形的手挽起一般,现出轿中内容。
并排挤在座上的,是一位焦须白面,文士打扮的官员;以及他手中掌控的、一具脸色青灰,明显是用上好毒物镇住的女尸。
“你……”
没想到在炮火攻城的当口,他竟然没到军中指挥,反而在这边守株待兔地等自己送上门来,何灵枢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继而惨白。
“你以为我会独自留下玉儿,让你有隙可乘么?”
那御史大人微笑,看着何灵柩的目光温和,可是却让人有一种从骨头里痒起来的违和感,就连驱魂使何灵柩都不敢轻易与他过招,却更急地催动一时不察受他摄魂大法迷惑的李逸风向前急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喃喃诵念的佛谒,大约是他半生的写照,何灵柩目光似凄迷似无助,一手搭上李逸风的肩头,将一股奇异的内力输入,推他向前。此时受控的李逸风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诵念,面上同做悲凄之色,手下凌厉,指甲触及已揭起得轿帷后方,嗤嗤冒出青烟。
那无物可阻的空间,里面的空气也异常凝重似的,明明没有任何物体阻拦,李逸风竟然再也攻不进去。
眼见得他再不知收手,那无色无嗅的毒上侵恐怕整只手都要废了,何晚亭强撑着站了起来,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喷出一口红得色极鲜艳的血,这才能吐气开口,大喝道:“爱无怖!”
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对父子都擅用梵语去控制别人的情绪,佛教谒语本就有一种神秘的感化力量,那曼声吟哦的佛诣也许真有一种不可抵抗的神力,尤其听在心神受控的人耳里,无异于天语沦音。
本已心智全然受他人控制,与何灵柩同戚同悲的李逸风幡然醒悟,从别人的凄情哀伤中挣脱出来,一个翻身飞窜了出去,后足一踢,将本没料想他此时竟然能藉由何晚亭的帮助脱困的何灵柩踢入了轿中,滋滋青烟响起处,若蓝若紫的火光由内而外地炸裂开来,一阵焦臭几乎没呛毙了人的呼吸。
“爹!外公!”
惊觉那轿中另有古怪,绝不可乱闯,何晚亭惊呼着欲抢上前,但早被发现那轿里毒雾弥漫的李逸风牢牢抱住,眼睁睁地看着那轿子在一阵剧烈的挣扎抖动后,同轿中所有一起化为无形。
一对纠缠不清的翁婿,连同那可怖的女尸,竟然就像是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似的,连形骸都不剩地消融了个干干净净。
“你杀了他……”
对这一结果始料未及的何晚亭怔怔地看着只余一地焦黑为刚才的事件做明证的空地,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
尽管那两个与自己流着相同血缘之人在世时从来没有对他多加关注,但毕竟是自己至亲的亲人,他们之间的纠葛错乱从何而起,不得而知,可是没有选择地作为儿子、外孙的自己,从懂事之时起一直的努力就是让他们关注并认同自己。
现在他们两个人,包括早已逝去的母亲都灰飞烟灭了,除却亲情的完全丧失外、顿失多年来努力目标的感觉让他无法适从。
“这一切都是官府的诡计,先通知师傅他们离开!”也因刚刚的可怖情形给惊吓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李逸风先想起的是自己的使命,赶紧扬手发了一枚信号烟花升上半空,这才注意到何晚亭哀痛的神情。
“何……晚亭,我不是故意……”
尽管,他们也许可以算是死有余辜,可是作为亲人,再恶质的人也是血肉关联的至亲啊!
道歉反悔是说不出口,可小小的内疚因看到他颊上流淌着透明的泪而翻腾扩大。
李逸风想不出自己应该给他什么补偿,只能怔怔地看着缓缓跪倒在血色月光下、无声哭泣的人。
明明只是暮秋,可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似乎把寒冷的冬提前带到了人间,把人的心都凉得透透的。